1 雨夜驚變深秋的雨夜,豆大的雨點狂暴地敲擊著太傅府精致的琉璃瓦檐,
匯成渾濁的急流,又從飛翹的檐角兇猛地砸落庭院,濺起冰冷的水花。
白晝里那些精心修剪過的名貴花木,此刻都成了狂風中瑟瑟發抖的黑影。西廂暖閣內,
本該是溫馨安謐的。可空氣里繃著一股能勒斷人神經的弦,仿佛輕輕一碰,就是鮮血淋漓。
燭火被穿堂的冷風撩撥得瘋狂搖曳,明曦纖細的影子也跟著在貼了金花楹木墻紙上倉皇變幻。
她死死咬著下唇,用力到泛出青白,
那雙曾經盛滿了無憂笑意、比映月湖水還要清澈幾分的杏眸,此刻卻蒙上了一層破碎的水光,
固執地不肯落下。她正竭力護著懷中一個小巧卻沉重、鑲嵌螺鈿的檀木妝匣。匣子鎖著,
但那里面裝著的不只是珠寶首飾,
是她小心翼翼守了十六年的、全部被稱之為“家”的憑證和回憶——祖母的暖玉簪,
十歲生辰時父親送的冰蠶絲帕上繡著她的小名“曦兒”,還有及笄那日,
母親親手為她簪上的點翠步搖,流蘇的聲響曾清脆如鈴。“砸啊!怎么不繼續砸了?
”一個更加尖利的聲音刮擦著人的耳膜,充滿了某種歇斯底里的快意。站在明曦對面的,
正是半月前被太傅府找回的親生女兒,沈薇。她穿著一身嶄新的、繡工復雜的杭綢襖裙,
料子是頂好的,顏色也是明艷的妃紅,然而那顏色穿在她身上,
卻因為眉眼間那抹刻毒而透出種古怪的僵硬。仿佛一件華服強行裹在了一個不相稱的木偶上。
她頭發胡亂綰著,一縷碎發散在頰邊,更添了幾分兇戾之氣。
“你這偷了別人十幾年的富貴的小賊!我十年遭的罪,是這些東西能抵的?”沈薇喘著粗氣,
因激動而雙頰發紅,眼神卻死死盯著明曦手里的妝匣,帶著毀滅一切的恨意,
“你多戴一根簪子,我就多一天沒法入睡!聽見沒有?放下!”沈薇突然暴起,
那速度又快又狠,完全不是大家閨秀應有的姿態。她猛地撲過來,
尖銳的指甲像是淬了毒的鉤子,狠狠抓向明曦護著匣子的手背。“刺啦——!
”一聲令人牙酸的撕裂聲。明曦痛得低呼一聲,手臂下意識一縮,
那繡著“曦兒”二字、針腳細密柔軟的冰蠶絲帕便被她失手帶了出來。
那抹溫潤的淺杏色還未落地,沈薇眼中精光爆閃,早已蓄勢待發的右手如毒蛇般迅疾探出,
精準地一把攥住!她那雙手粗糙黝黑,指節粗大,指甲縫里甚至殘留著未洗凈的泥垢,
與絲帕細膩的流光形成了驚心動魄的對比。“哼!曦兒?你也配叫這個名兒!
”沈薇喉嚨里滾出一聲陰冷的嗤笑,那聲音像是生銹的鐵片在摩擦骨頭。
她雙手各揪著帕子一角,指關節因用力而泛出慘白。手臂掄起一個蓄滿力道的弧度,
沒有任何猶豫。“嘶——啦——!”布料脆弱的悲鳴在寂靜的雨夜里被無限放大,
瞬間壓過了屋外無休止的雨聲喧嘩。那方曾承載了母親萬千柔情的帕子,
干凈利落地被撕成了兩半。絲線根根斷裂的細小聲響,如同無數根針扎在明曦心上。
兩片殘破的淺杏色輕飄飄地墜落,跌在冰冷浸水的青磚地上,很快就被洇濕的水漬污濁。
時間仿佛停滯了一瞬。沈薇大口喘著氣,嘴角高高向上扯著,
一個扭曲的、近乎猙獰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仿佛享受著一場盛大復仇帶來的、帶著血腥味的甘甜。她那混合著痛恨與亢奮的目光,
牢牢鎖在明曦臉上,不肯放過她一絲一毫的痛苦反應。明曦整個人都僵住了。
徹骨的寒意并非來自濕透的裙角,而是從心底最深處,
從那個名為“家”的根基轟然塌陷的裂縫中,洶涌地席卷而上。
她垂眸看著地上那兩片被踐踏的淺杏色,那是她名字最后象征性的殘留。身體微微發顫,
如同暴風雪中一片被抽去了骨頭的葉子。冰冷的液體瞬間決堤,洶涌地漫過眼眶。
沈薇嘴角那絲扭曲的笑更加猖獗了。她往前逼近一步,
正要再說什么狠戾話語來徹底壓垮明曦——“砰!”暖閣厚重的木門被猛地從外面撞開,
發出一聲震響!力道大得連門框都跟著呻吟了一下。
門外裹挾著雨氣的冷風與昏黃的燈火一同撲入。是太傅沈言和夫人王氏!
沈言的目光驚痛而復雜,
幾乎是瞬間就落在了地上那片刺目的淺杏殘骸和明曦淚痕交錯、失魂落魄的小臉上。
王氏則已失聲低呼,踉蹌一步,目光先是被地上碎裂的帕片定住,而后驚恐地轉向沈薇,
嘴唇哆嗦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緊隨其后的幾個老嬤嬤、大丫鬟,也都嚇得面無人色,
噤若寒蟬地縮在門口。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雨還在不知疲倦地下著,
聲音粘稠得讓人喘不過氣。沈薇臉上那猖狂的笑意像是被驟然凍住了。她先是僵了僵,
隨即猛地吸了口氣,那雙蘊滿了刻毒的眼睛飛快地掃過闖進門的養父母。
方才如地獄烈火般的兇悍瞬間褪去,如同潮水倒流,
換成了一種令人驚愕的、變臉似的委屈和無措。她甚至還身體晃了晃,
顯出一瞬間的茫然與驚嚇。“爹…爹…娘……”沈薇怯生生地開口,
聲線如同受驚的小鹿般顫抖起來,帶著濃重的哭腔,
“我、我剛剛就是想拿帕子看看……沒、沒想到姐姐突然松了手,
我就……”她眼圈瞬間泛紅,豆大的淚珠爭先恐后地滾落,
順著那張剛才還惡毒如蛇蝎的臉頰滑下,
帕子……它、它自己就壞了……我不是存心的……姐姐她是不是生我氣了……”她語無倫次,
身體搖搖欲墜,無助地看向沈言和王氏,仿佛承受著天大的委屈。那啜泣聲又軟又糯,
聽在人耳里,是足以戳心肝的委屈。
沈言看著失魂落魄的明曦和地上那方“意外”被撕碎的帕子,
那是她母親王氏費了數月心血親手繡就、慶賀她周歲的禮物。他的眼神如同打翻了的五味瓶,
震驚、痛心、猶豫、無法言說的復雜紛至沓來。王氏只是用力捂住了嘴,眼淚無聲地洶涌,
目光在養女那張痛到麻木的臉上和親生女兒那張泫然欲泣的臉之間游移,
被一股巨大的痛苦撕扯著,最終化為一聲壓抑的嗚咽和驟然別開頭的動作。
那幾滴被雨水浸透的淺杏色殘骸,在地上攤開著,
無聲地向所有人宣告著明曦被徹底撕碎的過去。屋內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雨水敲打瓦礫的聲音被絕望地放大。2 春日宴的暗流春日宴,長公主府。朱墻如錦,
碧瓦流輝。雕梁畫棟被宮燈映著,透出繁華極盛的光彩。衣香鬢影,環佩叮當,
帝京最頂尖的世家公子貴女齊聚一堂,絲竹管弦之聲如同細細流淌的蜜糖,
甜膩地纏繞在空氣里,又帶著一種無形的、不容僭越的距離感。
這本是明曦往日里最是熟悉、如魚得水的場合。可今日,每一道輕快的笑聲,
每一抹精致的笑意,都像是無聲的芒刺,在她周圍織就了一張無形的網。
她如同被剔除了骨血的錦繡木偶,
穿著那身簇新的、按母親王氏叮囑特意挑選的玉蘭色團花縷金長裙,
端坐在一叢開得喧囂燦爛的西府海棠旁。本該人比花嬌,
如今卻只覺得每一縷金線都勒進了皮肉里。花枝繁茂,堪堪遮住她的半邊身影,
像一個孤島邊緣勉力維持的脆弱屏風。隔著疏影,能看到不遠處的湖心亭。
那里才是目光聚集的焦點。沈薇被幾個平素有些眼熟的貴女簇擁著,笑語嫣然。
她今日的打扮耀眼得刺目——一身流光溢彩的緋色宮錦長裙,正是王氏壓箱底的珍品,
據說是前朝皇族貢緞所制。頭上壓著一整套赤金紅寶的頭面,每一顆寶石都碩大異常,
沉甸甸地墜著云鬢,熠熠的華光晃得人眼睛生疼。她刻意揚起的笑聲,清晰地穿透了喧鬧,
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急于宣告身份歸屬的浮躁氣息。“……姐姐她呀,
”沈薇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刻意的親昵,
仿佛是在宣告一件人盡皆知又充滿同情的秘密。她側過頭,目光如同無形的尖針,
精準地穿過花枝間隙投向明曦的角落,唇邊勾起一抹天真的笑意,
“到底是打小被爹娘當眼珠子似的嬌養慣了。前幾日我不過是不小心,
失手弄皺了娘親給她的一方舊帕子,她就在自個兒房里哭鬧了半日,連飯都不肯吃了。唉,
也怪我,粗手笨腳慣了,哪里懂得那些精細物件兒的貴重?”那“哭鬧”二字,
咬得格外清晰綿長。幾個圍在她身邊的貴女們交換了一個微妙的眼神,掩唇低笑,
投向明曦所在方向的余光里,毫不掩飾地摻雜著憐憫、好奇,
更有一種身處更高階層的優越審視,如同欣賞什么奇異的展品。那些視線像是帶著溫度,
灼在明曦的皮膚上,讓她放在膝上的手指一點點收緊,指甲深深地掐進柔嫩的掌心,
留下幾個慘白的月牙痕。明曦垂下眼睫,感覺周圍的一切聲音都漸漸模糊、下沉,
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她只是盯著石桌上一只不慎跌落的花瓣,
那鮮艷的生命在冰冷的石面上靜靜枯萎。“說來也是呢,”另一個略顯圓潤的聲音接口,
刻意放得柔緩,帶著一點虛偽的嘆息,“到底身份……不同了呢。養得再精貴,
假的就是假的。這心氣兒呀,也該收一收了。沈薇妹妹如今歸家,才是正經主子。
”“是呀是呀。”有人小聲附和著,聲音如同細碎的冰屑,簌簌地落在耳邊。“……玉兒?
”一個有些試探的、小心翼翼的聲音在她身側響起。明曦如同驚夢,猛地抬起頭。
是戶部侍郎家的女兒林婉兒,算是她往日里說得上兩句話的舊識。
林婉兒眼中帶著清晰的不忍,聲音放得極低:“她……她們那樣說你,
你不過去……分說幾句?”明曦看著她眼中那份真切的關懷,心中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
尖銳地疼。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想扯出一個慣常的、從容鎮定的淺笑來回應。
可嘴角剛牽起一半,
林婉兒眼中那份讓她無處遁形的憐憫……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冰冷的絕望猛地攥住了她的心臟。
那剛剛揚起一點弧度的嘴角瞬間垮了下去,眼圈無法控制地一熱。
“我……”她剛吐出一個字,喉嚨便像被滾燙的砂礫堵住,
所有勉強維持的鎮定瞬間崩潰碎裂。她猛地低下頭,
用盡全身力氣才壓住那幾乎沖口而出的嗚咽。只這一瞬間的失態,強撐的堤壩終究決裂,
一滴滾燙的淚珠重重地砸在她手背上,暈開一小片濡濕。
那滴淚仿佛敲打在了所有無形的鼓面上,周遭瞬間靜得可怕。空氣凝滯了片刻。
“呵……”一聲短促而充滿意味的輕笑,隔著花影響起。亭子里,沈薇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放下手中的茶盞,冷眼掃過明曦那滴無聲墜落的淚,
唇角那抹原本天真的弧度如同寒冬冰棱般凝固、扭曲,
最終凝結成一種混雜著厭惡與嫉妒的陰鷙。她站起身,寬大的緋紅衣袖拂過石凳。
“坐久了也悶,姐姐,”她清脆地開口,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親熱勁兒,徑直朝明曦走來,
“園子東頭的荷花池聽說新移了幾尾罕見的錦鯉,據說游得甚是好看,不如我們一道去看看?
”那笑容,虛偽得令人生厭,卻偏偏在父母面前演練了無數次。明曦心頭猛地一沉,
警鈴大作。荷花池?那邊是園子深處,人跡罕至。沈薇……她想做什么?
手臂被沈薇“親熱”地挽住,那力道箍得死緊,指尖隔著薄薄的衣料,
仿佛要嵌進她的皮肉里。明曦的身體本能地抗拒,想要掙脫那如烙鐵般的鉗制。“姐姐?
你怕我?”沈薇的聲音陡然拔尖,帶著一種受傷的控訴,眼眶瞬間就紅了,淚光盈盈欲墜,
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委屈。這邊的動靜立刻吸引了更多的人側目。
連稍遠處幾個陪長公主說話的一品誥命夫人都停下了交談,微微蹙眉望過來。眾目睽睽之下,
“拒絕親妹的示好”,無疑將成為她驕縱跋扈、不識好歹的新一條罪狀。
那些無聲的評判目光,如有千鈞重壓,釘在她背上。明曦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在被抽走,
指尖冰冷發麻。她認命地閉上眼,咽下喉頭的苦澀,艱難地點了一下頭,
腳步虛浮地被沈薇強硬地半架半拖向園子東側那僻靜的荷池方向。一步,一步。
池畔的風更冷,吹在身上,激起細密的戰栗。“你看,姐姐,”沈薇的聲音忽然變得極低,
只有她們兩人能聽清,帶著一種滑膩的、毒蛇吐信般的寒意,熱烘烘的氣息噴在明曦耳側,
“我真的很喜歡爹娘送我的東西呢。你說,要是這池子里少了你……是不是所有人,
都會更喜歡我一點?”明曦瞳孔驟然收縮!這句話里的惡意和殺機,如凜冬寒冰,
瞬間凍透她的四肢百骸!她想推開沈薇,想尖叫——可沈薇的動作比她更快、更決絕!
只見沈薇臉上那虛假的笑容驟然被一種孤注一擲的癲狂取代,眼中爆發出極致怨恨的光芒。
她死死盯著明曦,如同盯著一個勢必要被抹去的污點,身體猛地向后倒去,
一只手卻如同鐵鉗般,指甲狠狠掐進明曦細嫩的手臂皮肉里,
同時發力將她用力朝池水的方向重重一拽!動作一氣呵成,帶著同歸于盡的瘋狂!
3 池畔驚魂“啊——!”一聲凄厲刺耳的尖叫響徹荷池畔。那是沈薇的聲音!
充滿了極度的驚恐!“噗通!”“噗通!”接連兩聲巨大的落水聲!
渾濁冰冷的水浪猛地濺起丈許高!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
明曦甚至還沒來得及完全理解發生了什么,那股恐怖的拖拽巨力已經將她狠狠帶離了池岸!
冰冷!無處不在的、刺骨的冰冷瞬間從四面八方洶涌而來,帶著池底腥澀的淤泥氣息,
死死裹挾住她,瘋狂地鉆進她的口鼻、耳道!
“咕嚕嚕……”冰冷渾濁的池水帶著池底淤泥的腥臭,瞬間毫無阻礙地灌入她的口鼻!
窒息感如同鐵手猛然扼住咽喉!身體被池水的寒意和沈薇死命拖拽的力量雙重擠壓,
如同被投入冰窟中的千斤巨石,沉得讓她透不過氣!肺部火燒火燎地疼痛,
眼前全是瘋狂翻涌的渾濁水泡和扭曲搖曳的水草影子。“救命!快……快來人啊!
”“落水了!兩位小姐落水了!”岸邊陡然炸開了鍋!
驚叫聲、奔跑聲、腳步踏碎石板的聲音亂作一團。那些絲竹管弦之聲早已被徹底取代,
瞬間變成了地獄的序曲。“薇兒——!!!”王氏撕心裂肺的尖叫破空而至,
帶著一種心膽俱裂的恐慌,如同淬毒的利刃,直刺入明曦昏聵的意識。
岸上紛亂的人影在水中倒映晃動,如同無數扭曲的鬼魅,
只有那句帶著哭腔的嘶喊清晰地回蕩:“薇兒你別怕!抓住她的手!抓住她——!
”明曦的心徹底墜入寒冰地獄。王氏甚至沒有問一句她的存在。
在親生女兒和她這個“假貨”之間,那份本已搖搖欲墜的溫情,終于在生死之危前,
被毫不留情地徹底舍棄。她就像一件礙事的舊物,被徹底遺忘在冰冷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