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細密如織,打在青石板上,濺起微小的水花。
空氣里彌漫著江南特有的、濕漉漉的青苔和陳年木料的味道。我站在那座搖搖欲墜的牌坊下,
雨水早已浸透了單薄的外套,冰涼的觸感貼著皮膚,滲入骨髓。肩上的酸痛一陣陣襲來,
像無數細小的針在扎,提醒我已經舉著沉重的測繪儀,
在這片被遺忘的、即將消失的歷史碎片里,站了整整四個小時。雨水順著額發滑落,
模糊了視線。我抬手用力抹去,目光重新聚焦在手中那份被水汽洇得有些模糊的圖紙上。
那些歪斜的線條,每一筆都記錄著風雨侵蝕的痕跡,記錄著時間的重量。就在這時,
頭頂那片冰冷的雨幕,毫無預兆地消失了。一片干燥的陰影籠罩下來。我下意識地抬頭。
一把昂貴的黑色大傘,傘骨錚亮,隔絕了漫天雨絲。傘下,是江臨。
他穿著一身剪裁完美、價格不菲的深灰色西裝,褲線筆直得沒有一絲褶皺,
站在泥濘濕滑的工地上,卻像站在某個商業雜志的封面上,干凈得格格不入,
也遙遠得觸不可及。雨水順著他挺括的傘沿滴落,一滴,又一滴,不偏不倚,
正砸在我剛剛標注好的一個關鍵數據點上。墨跡瞬間暈開,
氤氳成一團小小的、模糊的灰藍色污跡。我握著鉛筆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帶來一陣尖銳的痛感?!巴硗?,”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習慣性的掌控感,
穿透雨聲,“還是這么拼命?!蹦抗鈷哌^我濕透的頭發和肩膀,
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或許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復雜情緒,快得如同錯覺。
他隨即看向我臂彎里夾著的那厚厚一疊圖紙,語氣篤定,帶著不容置疑的預期:“東西,
都弄好了?”沒有寒暄,沒有詢問她是否淋了雨,是否疲憊。單刀直入,目標明確。“嗯。
”我應了一聲,聲音有些沙啞,像被雨水泡過。低頭,
小心翼翼地將那份被雨水打濕了一角的圖紙收進防水袋里,
然后連同其他所有測繪圖紙、結構分析報告、修復可行性評估……厚厚一沓,遞了過去。
指尖碰到他干燥溫暖的掌心,一觸即分,如同被烙鐵燙了一下。他接過去,隨手翻了翻,
動作隨意得仿佛只是接過一份無關緊要的會議文件,
而不是承載著一個人數月心血、關乎這片歷史街區最終命運的記錄?!靶量嗔恕?/p>
”他抬眼看我,唇角似乎想勾起一個弧度,但那弧度太淺太淡,尚未成型便已消散,
最終只留下一種公式化的肯定,“就知道交給你,最穩妥?!?他頓了頓,
目光投向遠處在雨霧中顯得愈發破敗蒼涼的舊街巷,那眼神,是純粹的商人評估價值的銳利,
“這里,很快就會不一樣了。你的專業意見,會是我們說服那些‘頑固派’最有力的武器。
”雨聲似乎更大了,敲打在傘面上,發出沉悶的篤篤聲,也敲打在我的耳膜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雨水更甚,從腳底猛地竄起,瞬間攫住了心臟?!罢f服頑固派?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平靜得異常,像結了冰的湖面,“說服他們,
讓這里變成你規劃圖上的購物中心和高檔公寓?”江臨的視線終于從圖紙上抬起,
落回我臉上。他微微蹙眉,似乎有些意外于我這略顯尖銳的反問?!斑@是最好的方案,晚晚。
”他語氣依舊平穩,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篤信,“經濟價值,社會效益,雙贏。老街區改造,
總要有所取舍。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不是嗎?我們需要的是發展,
不是守著一堆腐朽的木頭和磚瓦?!薄案嗟哪绢^和磚瓦……”我輕聲重復著,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冰碴。目光不由自主地越過他挺拔的身影,
投向雨幕深處,那一片被腳手架包圍、曾經屬于蘇家祖宅的位置。那里,
如今只剩下一堆被塑料布潦草覆蓋的斷壁殘垣。心臟的位置,
傳來一陣尖銳的、被生生剜去一塊血肉般的劇痛。那里曾經有祖母栽下的老梅樹,
有父親伏案畫圖的木窗,
有閣樓上藏著童年所有秘密的、落滿灰塵的小鐵盒……所有關于“家”的溫暖印記,
都在推土機的轟鳴中,化為齏粉。而主導這一切的,正是眼前這個,
她曾毫無保留信任過的男人。他所謂的“取舍”,舍棄的,是她的根。
江臨順著我的目光望去,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臉上那點公式化的溫和瞬間褪去,
眉頭鎖得更緊,語氣里帶上了一絲顯而易見的不耐和責備:“蘇晚,大局為重。
個人情感不能凌駕于集體利益之上。一個破舊的老房子,拆了也就拆了。你是個專業人士,
應該更理性地看待問題。執著于這些沒有意義的東西,只會拖慢所有人的腳步。
”“沒有意義的東西……”我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那點微弱的水光已被強行壓了下去,
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唇邊,卻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一個弧度。那笑容,冰冷,
空洞,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江總說得對。”我迎上他審視的目光,
聲音清晰得如同碎冰相撞,“是我狹隘了。圖紙和報告都在這里,請您收好。
” 我甚至微微頷首,做出了一個無可挑剔的、下屬對上司的恭敬姿態,“預祝您的項目,
馬到成功?!闭f完,不再看他臉上可能出現的任何表情,我側身,
毫不猶豫地一步踏出了那把昂貴雨傘的遮蔽范圍。冰冷的雨水,瞬間兜頭澆下。寒徹心扉。
但這冰冷的清醒,卻比任何傘下的虛假溫暖,都來得痛快。---市中心頂層的旋轉餐廳,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如星河的城市夜景。水晶吊燈折射著冰冷奢華的光芒,
空氣里浮動著昂貴的香水、雪茄和頂級食材的混合氣息。我端著香檳杯,
站在靠近落地窗的陰影里,指尖冰涼。身上的小禮服剪裁得體,妝容精致,
卻像一層并不合身的鎧甲,僵硬地包裹著內里翻涌的情緒。
這里是江臨主導開發的“新地標”項目的慶功宴,他邀請了所有合作伙伴、媒體名流,當然,
也包括我這個“功臣”之一。衣香鬢影,觥籌交錯,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志得意滿的笑容。
江臨無疑是全場的焦點,他穿著手工定制的禮服,身姿挺拔,游刃有余地穿梭在賓客之間,
接受著潮水般的贊美和祝賀。他一手打造的“明日之城”商業帝國,
又一塊堅實的基石落成了,而這塊基石,正是建立在我家祖宅以及那片老街區的廢墟之上。
我看著他意氣風發的側臉,胃里一陣翻攪。香檳的氣泡在舌尖炸開,只剩下苦澀。就在這時,
場內柔和的背景音樂似乎停頓了一下,緊接著,
一道追光燈精準地打在了宴會廳中央的小型舞臺上。
江臨牽著一位身姿窈窕、穿著耀眼紅裙的女子,步履從容地走了上去。全場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過去。江臨拿起話筒,英俊的臉上帶著無懈可擊的微笑,目光掃過全場,
帶著一種勝利者的從容?!案兄x各位今晚蒞臨,見證‘新地標’的啟航。
”他的聲音透過音響傳遍每個角落,沉穩有力,“這個項目的成功,
離不開在座每一位的支持與努力。但今晚,我更想特別感謝一個人……”他的目光,
深情地轉向身邊那位明艷動人的女子。女子羞澀地笑著,依偎在他身側,姿態親昵。
“我的未婚妻,林薇?!苯R的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他攬住女子的腰,
將她更緊地擁向自己,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人,
“沒有她的理解和支持,就沒有今天的‘新地標’。更重要的是……”他頓了頓,
在全場屏息的寂靜中,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說道:“她讓我找回了生命中最純粹的那份感覺。
她像極了我的初戀,那個……曾經照亮我整個少年時代的女孩?!薄稗Z——!
”像是一道無聲的驚雷,在耳畔炸響。整個世界的聲音瞬間被抽離,只剩下尖銳的耳鳴。
手中的香檳杯冰涼刺骨,幾乎要握不住。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凝固,
又在下一秒瘋狂地逆流沖上頭頂,帶來一陣令人窒息的眩暈。照亮他整個少年時代的女孩?
那個陪他走過泥濘小巷,分享過所有喜怒哀樂,在他創業初期通宵達旦為他畫圖,
被他稱作“最堅實后盾”的人……是誰?那個在他胃疼時跑遍半座城買藥,
在他失意時默默陪伴,在他成功時真心為他高興的人……是誰?原來,在他江臨的心里,
她蘇晚存在的所有意義,不過是為了鋪墊另一個人的出場?一個“像極了”他白月光的影子?
一個可以隨意利用、用完即棄的工具?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反復揉捏,
痛得幾乎無法呼吸。眼前江臨和林薇相擁的身影,以及賓客們爆發出的熱烈掌聲和艷羨目光,
都變得模糊而扭曲,像一幅荒誕不經的油畫?!疤K工?你臉色不太好?
”旁邊一位相熟的建筑師關切地低聲問。我猛地回過神,指尖因為用力而深深陷進掌心,
留下幾個清晰的月牙印。痛楚讓我瞬間清醒過來。我強迫自己深吸一口氣,
壓下喉嚨口翻涌的血腥味。再抬眼時,
臉上已經掛上了一個無可挑剔的、甚至帶著點職業性疏離的微笑。“沒事,
”我的聲音異常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可能有點悶?!本驮谶@時,
江臨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人群,落在我身上。隔著衣香鬢影和迷離的光影,
他的眼神帶著一絲詢問,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他在等著看我的反應?
等著看這個“影子”在正主面前如何黯然神傷、失魂落魄?我迎著他的目光,
唇角的弧度加深了幾分。那笑容,冰冷而銳利,像淬了毒的刀鋒。
我放下那杯再也喝不下去的香檳,挺直脊背,撥開人群,一步一步,
穩穩地朝著舞臺的方向走去。高跟鞋敲擊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
發出清脆而孤絕的回響,在這突然安靜下來的空間里,格外刺耳。
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我的移動而聚焦過來,帶著驚愕和探究。江臨臉上的笑容也微微凝滯,
看著我的眼神里多了一絲疑慮。終于,我停在了舞臺邊緣,距離他不過幾步之遙。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蘇晚?”我從隨身的手包里,
緩緩抽出一個沒有任何標識的、薄薄的白色信封?!敖?,”我的聲音清晰地響起,不高,
卻足以穿透整個宴會廳的寂靜,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平靜,“這是我的辭職信?!蔽覍⑿欧?,
平平整整地遞到他面前,動作利落得沒有一絲猶豫。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滿場的喧囂和祝賀聲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
所有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我和江臨之間那方寸之地。水晶吊燈的光芒似乎也凍結了,
在他驟然收縮的瞳孔里折射出冰冷而驚愕的光。他臉上的志得意滿、春風得意,
如同被瞬間凍結的湖面,寸寸碎裂。錯愕、難以置信,甚至還有一絲被冒犯的慍怒,
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急劇翻涌。
他大概設想過無數種我可能的反應——黯然神傷、失魂落魄、憤然離場,
甚至沖上來質問他……唯獨沒有料到這冷靜到近乎冷酷的一刀。辭職信?
在他人生最高光的慶功時刻?在他剛剛宣布婚訊的當口?他身旁那位穿著耀眼紅裙的林薇,
精致的臉上也寫滿了震驚和一絲被搶了風頭的不悅,下意識地抓緊了江臨的手臂。
“你……”江臨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帶著一種被突然掐住脖子的滯澀感。
他盯著我遞到眼前的信封,沒有伸手去接,仿佛那是一個滾燙的烙鐵。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蘇晚,別在這種場合鬧小孩子脾氣!”“小孩子脾氣?
”我輕笑出聲,聲音里沒有半分溫度,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江總,我很清醒。
這些年,感謝您的‘栽培’和‘信任’。如今項目功成,我這個‘工具’,也該物歸原主了。
” 我的目光刻意地掃過他緊擁著的林薇,那“工具”二字,咬得極重。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下頜線繃得死緊,眼中怒意翻騰。“蘇晚!
你……”他似乎想說什么,但被我接下來的動作硬生生打斷。我手腕一翻,
那封辭職信被穩穩地放在了舞臺邊緣的裝飾花臺上,白色信封在絢爛的花朵旁顯得格外刺眼。
“后續工作交接,我會郵件發給人事總監。”我收回手,脊背挺得筆直,
目光平靜地掠過他鐵青的臉,掃過全場一張張驚愕的面孔,最后,
落在他身邊那位滿臉戒備的“未婚妻”身上,唇角勾起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祝二位,
永沐愛河,白頭偕老?!闭f完,不再給他任何開口的機會,我利落地轉身。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再次清脆地響起,這一次,帶著一種一往無前的決絕。
我穿過人群自動分開的通道,走向那扇通往外面世界的、沉重的金色大門。背后,
是死一般的寂靜,以及江臨那幾乎要將我背影灼穿的目光。推開大門,
初冬凜冽的夜風猛地灌了進來,吹散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浮華與虛偽。
我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仿佛要將肺腑里所有的濁氣都置換出去。手機在包里震動起來,
屏幕上跳動著導師的名字。我接通,腳步未停,朝著燈火闌珊的街口走去。“老師。
”我的聲音在夜風中異常清晰,帶著一種斬斷過往的輕松和篤定,
“那份關于南城歷史文化核心區整體保護性修復開發的方案,我考慮好了。對,我加入。
”“另外,”我頓了頓,補充道,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江氏地產那個‘明日之城’三期項目,恰好也在核心區范圍內。他們的商業開發方案,
存在嚴重的歷史風貌破壞風險。我手上,有足夠專業的論證材料。”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
隨即傳來導師沉穩而有力的聲音:“好!我們等你。這場硬仗,需要你的專業和決心。
”“放心,老師。”我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燈火輝煌的旋轉餐廳,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后,
似乎還能感受到一道冰冷憤怒的視線。“這一次,”我對著話筒,也對著這沉沉的夜色,
清晰地宣告,“我絕不會輸。”---市規劃委員會聽證大廳,肅穆得如同審判庭。
高懸的國徽下,巨大的環形會議桌鋪著深綠色絨布,圍坐著決定這片土地命運的委員們。
空氣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只有空調低沉的送風聲在回響。
我坐在“南城歷史文化核心區保護性修復聯合團隊”的席位上,面前攤開的不是圖紙,
而是厚厚一疊裝訂精美的項目建議書。深藍色的封面,燙金的徽標,沉穩而專業。
旁邊幾位頭發花白的老專家神情嚴肅,偶爾低聲交流幾句。對面,
江臨獨自占據著“江氏地產”的代表席。他穿著鐵灰色的高定西裝,一絲不茍,
但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和顯而易見的疲憊。他的團隊在低聲做著最后的準備,
氣氛壓抑而緊張。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從會議開始就牢牢鎖在我身上,
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憤怒,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困惑。大概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那個曾經被他呼來喝去的“后盾”,怎么會坐在他的對立面,
成為他十億級項目的最大攔路虎。“關于‘明日之城’三期商業開發項目的最終審議,
”首席委員的聲音沉穩地響起,打破了緊繃的寂靜,“請雙方代表,
就項目的核心爭議點——對南城歷史文化核心區風貌的潛在影響,進行最終陳述。江氏地產,
請開始?!苯R站起身,身形依舊挺拔,但動作間卻透著一股強行壓抑的僵硬。
他走到發言臺前,調整了一下麥克風。他的陳述條理分明,數據詳實,
標建筑、就業機會、稅收增長、城市新名片……幻燈片上閃過一張張光鮮亮麗的未來效果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