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生得絕美。但在父親留洋的幾年里,長期被另一個男人霸占欺凌。父親歸國那天,
意外撞破了這件事情。我以為父親會震驚、會暴怒。沒想到,他只是輕輕合上了房門。
將母親的屈辱與哭泣,無情地鎖在了那扇門里。1母親的尸首是次日清晨被傭人發(fā)現的。
沉在清可見底的泳池底部。打撈上來還費了好大功夫,因為母親的身上捆著一塊巨石。
尸體被橫陳在泳池邊。素白長裙上沾染著血污,皺巴巴的。燙傷、鞭傷、捆綁傷,遍布全身。
傷口被泡爛,血肉翻卷模糊,死狀觸目驚心。我遠遠望見那駭人的一幕,
轉頭撲進乳母陳秋花的懷里。她輕拍我的后背:「小姐不怕,那是你母親。」
「那不是我母親!」我急得直哭。「我不要那么嚇人的母親,你才是我母親!」
陳秋花笑得溫柔:「好,好,乖孩子,不哭了啊。」她抱著我離開,邊走邊道:「作孽呀,
那么重的石頭捆在身上,那是真的不想活了啊。」我越過陳秋花的肩頭,
死死盯著地上一動不動的母親。那么精致漂亮的人兒,怎么轉眼就變成了一堆腐尸爛肉。
明明昨晚還給了我一個甜蜜的吻。氤氳的臺燈勾勒出母親婀娜的倩影,她俯下身,
破天荒地在我臉頰上落下一個晚安吻。那是我第一次從她美麗無神的雙眼里看見光芒。
也是我第一次從母親那里獲得親吻。她擰滅臺燈離開,我卻幸福得難以入睡。半夜,
我隱約聽見門外傳來女人隱忍的哭泣聲。像是母親。于是赤著腳下了床,沿著漆黑的走廊,
循聲走向祖父的臥房。沒想到的是,白天剛剛留洋歸來的父親正站在臥房門口。「傅嶸……」
門縫里傳出母親顫抖的哭音。「救救我……」黑暗中,父親的脊背繃得很直,
我以為這是他憤怒失控的前兆。但他只是緩緩抬手,將房門輕輕上鎖。……那一年,我六歲。
與母親被祖父傅振國從福利院領回家時,一般年紀。那一年,
我不懂祖父與父親究竟對母親做了什么。但我知道,母親死了。這世上唯一愛我的人不在了。
2傅園里忽然進了很多施工隊。陳秋花說,母親失事的泳池要改成花圃,是我祖父的意思。
還說傅園所有的池塘、淺洼,統(tǒng)統(tǒng)要被填平,占地百畝的傅園將不留一處沒過腳踝的蓄水池。
我只是個六歲的孩子,聽說爺爺要建花圃,不由得露出幾分高興。陳秋花刮著我的鼻子,
笑問:「你母親就這么走了,生前貴為傅家少奶奶,死后卻連個喪事都沒有。」「沒有棺槨,
沒有墳冢,今后也不會有人記得她。」「你一點都不難過嗎?」
我滿臉天真地反問:「為什么要難過?」「我是陳姨養(yǎng)大的,我才不認那個瘋子做母親。」
母親是瘋子。——這話我不止一次從傭人們口中聽見,包括陳秋花。
母親六歲時被財閥傅振國一眼相中,成了傅家的童養(yǎng)媳。十六歲與三少爺傅嶸完婚,兩年后,
傅嶸便去了法蘭西求學。之后,母親就變得精神不太正常。白天擺花弄草,讀書烹茶,
美得不食人間煙火,多看一眼都讓人窒息。每當夜晚降臨,她就像變了個人。
無緣無故地流淚、發(fā)火、砸東西。我曾經試圖靠近她,被她拿刀指著怒罵:「臟東西,
別過來,滾遠點!」沒人能制服發(fā)瘋的少奶奶,除了傅家的話事人,傅振國。
應酬晚歸的祖父回到家后,會把失控的母親抱進他的臥房。房門一關,
就是一整夜……我不知道祖父是怎么「安慰」母親的,反正第二天天亮,
母親又會乖順得不像話。如此循環(huán),日復一日。直到不久前,父親即將歸國的書信寄到家中,
母親的瘋病忽然好了,整個人鮮亮了起來。她盼了足足一個月,
一身西洋裝的父親才姍姍而歸。母親盼來了她的救星,但改變不了她的命運。那天晚飯后,
祖父還是把母親領進了他的臥房——就當著父親、我以及一眾傭人的面。那天夜里,
無助的她曾向父親求助。可是父親的冷漠,掐滅了她活下去的希望。
她就這樣倉促地走完了短暫的一生。傅振國這時候翻修園子,無非是想就地掩埋母親的尸骨。
他們想把母親的死遮掩過去。我又怎能讓他們得逞。我趁所有人都在忙碌之時,
偷偷指使李曉溜出去報警。李曉是家丁的兒子,跟我一般大,出入自由,沒人會留意他。
我忐忑不安地在家里等啊等。臨近天黑時,警察真的來了,還是個局長。李曉被反捆著雙手,
帶到父親傅嶸面前。父親客客氣氣地同局長握手:「這孩子欠管教,報了假警,
給孫局長添麻煩了。」李曉掙扎了幾下,不服氣地喊道:「我沒報假警!
我家少夫人就是死了!我親眼看見的!」「活膩了!」傅嶸抬腿就給了李曉一腳,
又從西服內袋里取出厚厚一沓紙幣。孫局長接了過去,笑得見牙不見眼。「好說好說,
傅少爺,今后再遇到什么麻煩事兒,您盡管發(fā)話。」一名年輕警員忽然插嘴:「報告長官,
我發(fā)覺那個泳池附近有點可疑痕跡,能否讓我進一步查勘?」「你昏頭了!」
孫局長猛敲了警員的腦袋一下,「也不看看這是誰家的莊園,是你能隨便查的嗎?」
我躲在珠簾后面,目睹了這場官商勾結的全過程,也記住了那個年輕警員的樣子。
他們快要上警車的時候,我從屋里跑了出來,笑嘻嘻地往孫局長手里遞糖果:「叔叔,
你好威風啊,這是父親從法蘭西帶回來的巧克力,您嘗嘗。」傅嶸贊許地摸了摸我的頭,
孫局長高興地接了糖。年輕警員盯著我看了幾秒,一把將我拉過去,
嚴肅地問:「你是傅家孫小姐吧?你的母親到底有沒有出事?」他的眼睛亮得嚇人。
我沖他咧嘴一笑:「叔叔,吃糖。」3送走了警務局的人,父親審問李曉:「說吧,
誰指使你這么干的?」李曉咬著牙說:「沒人指使。」父親揮了揮手,
家丁們便拖著李曉往外院走。緊接著,打板子的聲音便混著李曉的哀嚎在院里響起。
我自幼被養(yǎng)在傅園,沒有朋友,只有跟我同齡的李曉愿意陪我玩。我哭著哀求父親別打他,
父親冷漠地推開了我。我沖進院里,試圖用幼小的身軀護住李曉,但被陳秋花強行抱進了屋。
一個不滿七歲的男孩,就這樣被活活打斷了氣。兩條鮮活的生命,說沒就沒。
只因為他們出身卑微,他們的命便賤如草芥。這股怨憤壓在我心口,
足以讓一個孩子喘不過氣來,也足以讓一個孩子瞬間長大。泳池被填平了。
莊園里移植了許多盛開的鮮花。百畝傅園,比母親在世時,更漂亮了。李曉被當眾打死之后,
再沒有傭人敢提起母親的事。母親就像從沒來過這個世界一樣,消失得無聲無息、干干凈凈。
一晃又是六年。我學會了隱藏仇恨,也學會了在傅家的生存之道。十二歲某一天,
我獨自貓在花圃里,擺弄母親生前最愛的白菊。忽而聽見陳秋花與父親的對話。「三少爺,
奴婢都跟了你十年了,你究竟什么時候給奴一個名分啊?」十年了?原來早在母親過世前,
就有人覬覦傅家三少奶奶的位置了。父親在陳秋花的肥屁股上掐了一把:「今晚就給,
好不好?」這一幕辣得我雙眼直疼。看來,人面獸心是傅家男人的家傳絕學。不久后,
我果真有了新媽媽。陳秋花一朝翻身,成了主人,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就連對我說話的態(tài)度,
都不復往日那般溫柔耐心。她迫不及待地霸占了母親的珠寶首飾,還偷穿母親的衣服,
將粗壯的身軀往修身旗袍里硬塞。旗袍被撐裂了,于是她憤怒地將滿柜子旗袍撕得粉碎。
我剛好看見,恨不能將她也撕得粉碎。但在被她發(fā)覺的前一秒,我立馬收斂了恨意,
像小時候那樣,摟住陳秋花的粗腰。「陳姨的肚子上好多肉肉,軟乎乎的真舒服,
不像我那個早死的母親,柳條似的,風一吹都顫。」陳秋花一聽,猛地推開我,
套上她寬大的衣服,氣哼哼地走了。晚飯時,我特意往陳秋花碗里夾油膩膩的紅燒肉。
「姨娘,這個好吃。」陳秋花咽了咽口水:「我不吃。」父親睨了她一眼:「沒胃口?」
我朗聲笑道:「姨娘今天把母親的旗袍撐破了,屁股都露了出來,
姨娘肯定是因為這個才不吃肉的,哈哈!」父親剜了我一眼:「女兒家家怎么這樣口無遮攔?
」祖父忙給我撐腰:「半大孩子心直口快,跟她計較什么。」我調皮地吐吐舌頭。
但我那話一出,眾人都不自覺地瞟向陳秋花……和她腰上的贅肉。
陳秋花本就不夠白皙的臉蛋變得更黑了,但礙于傅振國的面子不敢對我發(fā)作。
我瞧著她那憋屈樣子,胃口大開,還不忘嬌笑著討好祖父。「爺爺,吃菜。」傅振國一高興,
就多喝了幾杯酒。送他回房休息的時候,他忽然拉住我的手。呆望著我的臉,
嘴里輕喃:「煙云……」我身子一僵。煙云,這些年已然成了傅園的禁詞。
若非傅振國忽然提起,恐怕人們都快忘了,這是我母親的閨名。4「爺爺,我是傅欣啊,
您的乖孫女啊。」傅振國回過神來:「欣兒長大了,爺爺老了,老眼昏花了。」
我嬌憨地笑著,若無其事地抽回自己的手。回到自己房間,我抽出藏在衣柜暗格里的老照片。
泛黃的相紙上,年輕女子正抱著襁褓里的嬰兒,對著鏡頭露出恬靜幸福的微笑。
那是我滿月時的照片,也是我與母親唯一的合照。當時的母親還沉浸在虛假的幸福里,
笑容纖塵不染。陳秋花曾跟我說過一些母親的舊事。母親幼時營養(yǎng)不良,身體底子薄,
生我時難產大出血,去了半條命。由于產后虛弱,她根本產不出多少奶水。
而我又是個特別貪吃的奶娃,常常把母親嘬到破皮,血流不止都不肯松口。
母親為了不餓著我,從一百個乳母里精挑細選,挑中了陳秋花。陳秋花跟我說這些,
本意是為了自夸。但我關注的,卻是母親生我時難不難挨,被我嘬破皮時痛不痛。思緒回收。
視線從相片緩緩移向梳妝鏡。我竟沒有發(fā)現,其實自己長得越來越像母親了。
看著鏡中那張年僅十二歲卻過分精致的臉。想到祖父拉著我喊「煙云」的樣子。
我終于明白了,父親留洋那些年,祖父每晚對母親做了什么。5陳秋花決心減肥了。
起初她只是每餐不吃米飯。后來演變成了每天過午不食。整個人確實肉眼可見地瘦了,
但原本紅潤健康的膚色也變得蠟黃蠟黃。但我認為這還不夠。于是故意刺激她,
整天往家里買當紅影星的海報。還當著她的面說:「姨娘快看,
現在這些明星怎么一個個這么苗條啊?她們是不是成天不吃不喝啊?」陳秋花一聽,
真的不吃不喝起來。半年后,陳秋花脫胎換骨,瘦出了蒲柳腰。
我對著蠟黃消瘦的陳秋花夸張驚嘆:「姨娘,你是不是偷吃了仙丹啊?簡直比電影明星還美!
」陳秋花得意忘形,變本加厲地節(jié)食,幾乎到了絕食的地步。某次晚餐,
陳秋花只嚼了幾片青菜葉子,便說飽了。傅嶸問:「你最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沒有啊,
我好著呢。」「你都瘦了一大圈,胃口也這么差,是不是病了?」「你才有病!」
陳秋花臉一黑,撂了筷子。從前的陳秋花,可是對著傅嶸連句大聲話都不敢說的。
父親不可思議地看著陳秋花:「你吃錯藥了?!」「都說我吃飽了吃飽了,
為什么懷疑我有病?」陳秋花全然控制不了情緒,吼了起來。傅嶸好歹是少爺,
還沒被女人吼過,揚手就給了陳秋花一巴掌。陳秋花被打懵了。我真想繼續(xù)做個看戲的,
但我聽見傅振國的轎車駛進院子,不得不趕緊加入演戲的行列。「父親,
姨娘怕胖才不肯多吃的,愛美不是人之常情嗎?」我笑著打圓場,
又往陳秋花碗里添了一大碗米飯,壓得實實的。「姨娘,你太瘦了,偶爾吃一頓沒事的。」
傅振國走進餐廳,剛好看見我如此懂事貼心的一幕。「爺爺,您這么早就回來啦?
還以為您今晚不回家吃飯呢。」我熱情地把祖父迎上餐桌。「乖欣兒,爺爺想你了,
推了應酬,回來陪你吃飯。」一家人重新開飯。陳秋花盯著米飯猶豫片刻,
隨即像惡狗撲食一樣扒起飯來。席間我妙語連珠,把祖父逗得捧腹大笑。
而陳秋花似乎就不那么好受了,因為我聽見她躲在廁所里催吐。「父親,
姨娘是不是害喜了啊?」我調皮地眨眨眼。「是嗎?」傅嶸起身走向洗手間。
一推開洗手間的門,就看見陳秋花跪在馬桶邊,正用筷子捅自己的嗓子眼。滿地污穢。「呀!
」我夸張地捂住嘴。「你這個瘋子!」傅嶸厭惡地罵了一聲,摔門而去。瘋子。六年前,
人們也這樣議論我的母親。如今,輪到陳秋花頭上了。我看著錯愕狼狽的陳秋花,
扇了扇鼻子:「惡心死了。」6十六歲那年,全國興起了新思潮。女子也可以上大學了。
我拉著傅振國的手撒嬌:「爺爺,林家、譚家的小姐都上學去了,我也要去!」
傅振國寵溺地看著我,眼神里流露出的情愫,分明不是祖父看孫女那么簡單。「欣兒,
別人家的小姐哪能跟你比?」「你想學什么,爺爺把老師請到家里來教你不就行啦?」
這是要將我圈養(yǎng)起來,像母親當年那樣。「在家里能學到什么啊?
你請的那些老師只會教之乎者也,現在大學里都教西學,講新文化,
那些教授可是你花錢都請不來的!」我假裝賭氣,把傅振國的手一甩。「爺爺根本不疼我。」
「哎喲我的心肝寶貝小祖宗!」傅振國用蒼老的手攬住我的肩膀,「爺爺答應你,
你要什么爺爺都答應!」同樣在十六歲的花樣年華。母親選擇了嫁人,而我選擇了讀書。
我修習了醫(yī)學專業(yè)。自幼積累的醫(yī)書知識,結合前沿的西醫(yī)理論,
讓我的認知得到了質的飛躍。我還通過教授找了一家私人診所實習。學校沒課的時候,
我便在診所里幫忙。有一天,我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遮遮掩掩溜進診室。
我戴上口罩跟了過去,透過門縫往里偷窺,竟然真是陳秋花。「大夫啊,」陳秋花說,
「我已經好久沒來月事了。」醫(yī)生扶了扶眼鏡:「多久了?」「半年了。」「懷孕了嗎?」
「問題就在這……」陳秋花難為情地說:「我不像是懷孕,但就是……」為了減肥不吃飯,
怎么可能保得住月經呢?「躺上去我看看。」醫(yī)生一邊檢查一邊問:「嫁人了吧?」「嫁了。
」「生過孩子嗎?」「沒有。」我猛然一驚。沒有生過孩子?那她以前如何給我哺乳?
陳秋花走后,我再次向醫(yī)生求證:「剛才那位病人是懷孕了嗎?」「懷什么啊,
她那身體條件這輩子都懷不上。」呵,好大一個騙局!一直以來,
我顧念陳秋花對我的哺育之恩,不肯對她下狠手。如今看來,
我的乳母還不知是哪頭牛哪只羊。陳秋花,壓根什么東西也不是。7求學的日子過得很快。
轉眼就要到我的十八歲生日了。傅振國決定趕一回新潮,給我辦個西式成人禮。「乖欣兒,
告訴爺爺,你想要什么禮物?」我歪著頭笑:「想要什么都行嗎?」「那當然啦!
你想要摘星星,爺爺絕不給你摘月亮。」我親昵地靠在傅振國肩上,哪怕心里反胃,
也裝出一副乖巧模樣。「我呀,只想要爺爺長命百歲。」傅振國被我哄得合不攏嘴。
「就沖我孫女這份孝心,爺爺一定送你一份大禮!」他倒是沒有騙我。成人禮那天,
他當著所有親戚的面,將家族企業(yè)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作為禮物贈送給我。
伯父伯母、父親姨娘、堂兄堂弟的臉,一個賽一個的難看。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