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被抹去的痕跡我叫劉曉燕。但這個名字,在我降生的年代,在那個干部家庭里,
本不該存在。我是一份必須被藏匿的罪證,一個會葬送父親前程的“超生”污點。于是,
襁褓中的我,被送進了那片沉默而貧瘠的山區,交到了一個叫劉雨的男人手里。
他身上的旱煙味和泥土氣息,成了我搖搖晃晃的童年世界里,
唯一確定的、帶著苦澀溫暖的光。我叫他爸,喊得真心實意,
仿佛那崎嶇山道和漏風的土坯房,才是我命定的來處。親生父母將我接回縣城時,
我已經十幾歲了。那輛接我的吉普車揚起漫天塵土,后視鏡里,
養父劉雨的身影在山梁上越來越小,最終凝成一個模糊的黑點,像一顆被遺棄的石子。
縣城的樓房高聳得陌生,街道寬闊得讓人心慌。迎接我的父母,臉上沒有失而復得的狂喜,
只有一種如釋重負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謹慎。母親冰涼的手拉住我,指甲修剪得過分整齊,
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擾了什么:“曉燕,以后……在外面,別提家里。
” 父親只是點點頭,眼神掠過我的頭頂,投向遠處某個看不見的點,
仿佛我只是他們不得不簽收的一件尷尬行李。那份疏離,像一層薄冰,
瞬間凍住了我所有試圖靠近的沖動。我懂,我是他們小心翼翼抹去的痕跡,
一個見不得光的影子。2 釉彩與表演我留在了縣城,命運的齒輪將我推向了縣一中的講臺,
成了一名政治老師。這份職業,意外地像一層溫潤而堅硬的釉,包裹了我。它帶來尊重,
帶來一層不容置疑的“體面”光環。我敏銳地抓住了它,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講臺上,
我引經據典,聲音鏗鏘,講述著公平、正義與道德,那些宏大的詞匯像華麗的釉彩,
均勻地涂抹在我精心燒制的“教師”人設上。講臺下,
我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一門新的生存技藝——表演。我笑得格外大聲,
聲音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確保每個人都能聽見我“爽朗”的笑語,
那笑聲像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了窺探。辦公室里,我熱衷于成為話題中心,
繪聲繪色地描述“昨天我們幾個在辦公室鬧得多瘋啊,張老師那個樣子,笑死人了!
” 我刻意和男同事們勾肩搭背,拍著胸脯稱兄道弟,
仿佛我們之間有著鐵打的、不容置疑的深厚情誼。我知道有些女同事投來異樣的目光,
有些領導蹙起眉頭,但那又如何?只要表面上,
我是那個熱情似火、人緣極佳、開朗明理的劉老師就夠了。
真實的疏離、被遺棄的惶恐以及對親密關系的深層不信任,
被嚴嚴實實地包裹在這層精心燒制的“教師”釉彩之下。我需要這層釉,
它讓我看起來完整、堅固、無懈可擊,像一個完美的瓷器,供人觀賞、贊嘆,
卻無人能觸碰內里粗糙的坯胎。第三節:豺狼與背叛王強,我的前夫,
像一條在陰暗處窺伺已久的蛇。不知他從哪個縫隙里嗅到了我原生家庭的秘密,
嗅到了我華麗釉彩下那道源自童年的、渴望被全然接納卻永遠無法填補的脆弱裂縫。
他出現了,帶著從山村里爬出來的精明和隱忍,用無微不至的體貼和永不疲倦的贊美,
像滴水穿石般,輕易鑿開了我辛苦構筑多年的硬殼。我以為那是命運遲來的補償,
是真正的港灣,足以撫平山區凜冽寒風留下的所有印痕。我頂著父母微弱的反對聲,
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孤勇,一頭扎進了婚姻。最初的日子,蜜一樣粘稠而虛幻。
女兒的降生曾短暫地帶來過一種近乎圓滿的錯覺。我近乎偏執地討好母親,
份遲來的、帶著冰冷條件的“親情”——仿佛只有緊緊抓住她這唯一看似愿意接納我的紐帶,
我才算真正回到了這個家,洗刷掉“棄子”的烙印。而王強,他偽裝得太好,
好到足以麻痹我所有源自童年的警惕。十年,他耐心地等待著。
等待著我父親那點殘存的影響力徹底褪去,
等待著他自己在這個家、在這個小縣城編織的關系網足夠堅韌,密不透風。然后,
他撕下了那張溫情的面具。外面的女人,從最初的遮遮掩掩,到后來的堂而皇之,
像一個個響亮的耳光,抽在我自以為是的“歸宿”上。我心如死灰,想著為了女兒,
忍下這口污糟氣吧,至少表面還是個家。是母親,
那個我拼命討好、試圖抓住最后一點血緣溫暖的母親,斬釘截鐵地說:“離!這種男人,
留著過年嗎?” 她眼中那份冷硬和果決,像冰錐,瞬間刺醒了我那點可憐的僥幸。
王強凈身出戶,我和女兒留在了小縣城這方小小的天地里。我依舊每周去看山區的養父,
握著他被歲月和勞作磨得粗糙如樹皮的手,聽他含糊地、執著地叫“燕子”。這份孝心,
是我表演給世人看、也表演給自己看的最后一點體面,證明我劉曉燕,
終究是個“明事理”、“知恩圖報”的人,哪怕親生父母嫌他“礙眼”,
逼著我將他送進了彌漫著消毒水氣味的養老院。王強的背叛像一把淬了劇毒的匕首,
徹底捅穿了我對“真實”的最后一點幻想,也捅破了那層名為“家庭”的脆弱釉彩。人?呵,
不過如此。什么真心換真心,都是狗屁!從那以后,
我更堅信我的生存法則:管他們心里怎么想?只要我演得足夠好,足夠像,
讓他們看到他們想看到的那個熱情、開朗、明事理、受人歡迎的劉老師就夠了。真實?
那太奢侈,也太危險,像暴露在寒風中的裸陶。
賣力地在各種場合講述“我們辦公室多熱鬧”、“我和李主任他們關系鐵著呢”之類的故事,
用虛構的熱鬧填補內心的巨大空洞,用夸張的社交表現粉飾職業的平庸和內心的荒蕪。
我需要所有人都看到這層“釉”,看到它反射出的、令人安心甚至艷羨的光暈,
那光暈就是我的鎧甲。3 瞄準的獵物四十五歲那年,老周走進了我的生活。
他是縣里煤礦上一個普通的醫生,幾十年如一日,工資卡上的數字雷打不動地停在兩千出頭,
像一潭永遠激不起漣漪的死水。關于他,小縣城里有些風言風語,說他是個“媽寶男”,
前妻嫌棄他掙錢少、沒主見,一個人撐起整個家,累死累活,最后心力交瘁,不幸出了車禍,
留下了一筆據說幾十萬的賠償金。老周本人,像一塊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的石頭,敦厚,
木訥,甚至有些懦弱,看人的眼神總是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閃躲。他看我的眼神里,
卻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討好和渴望,那是對所謂“愛情”和家庭溫暖的饑渴,
像一個在情感沙漠里跋涉太久的旅人,終于望見了一片可能存在的綠洲幻影。
我幾乎一眼就看透了他。他軟弱得像一團可以隨意揉捏的面團,聽話得近乎木偶,
前段婚姻的慘烈失敗讓他極度渴望穩定和認可。而我呢?年紀漸長,
前一段婚姻的陰影如影隨形,女兒也已長大離家,我需要一個安全的港灣,
一個我能完全掌控、絕不會再背叛我、也無力背叛我的男人。他比王強好拿捏得多,
幾乎是完美的獵物。至于他那點微薄的工資?我不在乎,我自己有穩定的收入和體面的身份。
更重要的是,我隱隱知道那筆賠償金的存在——雖然老太太捂得嚴嚴實實,
像守著老母雞最后幾個蛋,但總有風聲,像狡猾的耗子,從門縫里鉆出來。這份認知,
讓我心安,也讓我心底滋生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和篤定:就他了。
4 精明的老太太與八年的“王國”老周的母親,周老太太,
是個看似慈眉善目、實則心思活絡得像盤絲洞蜘蛛的老太太。她生了三女兩男,
最偏心的就是老周這個小兒子,仿佛他是她晚年唯一的指望和勛章。老周的父親,
則像個模糊的背景板,整天悠悠哉哉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釣魚、下棋,家里大小事一概不管,
樂得清閑。老太太沒了老伴的牽制,又沒什么正經事做,滿身的精力和無處安放的控制欲,
全傾瀉在操心兒女和求神拜佛上。她對我,簡直是當祖宗供著,一口一個“劉老師”,
叫得無比虔誠,那熱切的眼神里混雜著對知識的敬畏和對身份攀附的赤裸渴望。
她知道我的身份,覺得臉上有光,仿佛娶了我,她周家的門楣都鑲了道金邊。
她甚至早早地就跟我念叨,布滿皺紋的手親熱地拍著我的手背:“曉燕啊,
等小軍(老周兒子)結婚,你可得幫著掌掌眼,主持一下!你是老師,懂得多,眼光好!
將來孫媳婦坐月子,你懂得多,也得幫著伺候……咱們是一家人!” 我面上含笑,
溫順地點頭,滿口應承:“阿姨您放心,都是一家人,應該的,您就放心吧。
” 心里卻在冷笑:怎么可能?動動嘴皮子哄你高興罷了,以后的事,誰說得準?這老太太,
看似熱心腸,實則最愛道德綁架,把“為了你好”、“一家人”掛在嘴邊,像無形的繩索。
不過,幸虧我是“劉老師”,這層身份像一道無形的符咒,一張金光閃閃的護身符,
鎮得她對我服服帖帖,不敢造次。老太太的精明和偏心,我看得清清楚楚,
如同看一幕滑稽戲。有一次,老周的小兒子(老太太另一個兒子)想升遷需要兩萬塊打點,
老太太當著小兒媳的面,拍著干癟的胸脯,眼淚說來就來:“媽就是砸鍋賣鐵、出去借,
也給你湊上!媽只有五千,先拿著!你放心!” 那副掏心掏肺、感天動地的樣子,
讓小兒媳都紅了眼眶。可轉頭下午,我坐在她家客廳,
地、帶著點試探提了句彩禮大概要十五萬(其實是想看看他們的底線和那筆賠償金的虛實),
老太太眼睛都沒眨一下,枯樹皮似的臉上瞬間笑開了花,
像秋日里綻放的野菊:“應該的應該的!太應該了!劉老師肯嫁過來,
是我們老周家祖墳冒青煙,天大的福氣!錢不是問題,我們這就準備,
砸鍋賣鐵也給你湊齊嘍,趕快把喜事辦了!” 這變臉的速度之快,
對待兒子們截然不同的態度,讓我暗自咋舌,心底那點輕蔑更深了。后來我還風聞,
老周兒子周小軍的女朋友林薇第一次上門看老太太,老太太就拉著人家水靈靈姑娘的手,
唉聲嘆氣,眼淚汪汪地哭窮,說家里如何如何不容易,老頭子不頂事,兒子掙得少,
話里話外暗示彩禮意思意思就行,別太為難人。這些都讓我更確信,這老太太,看著糊涂,
心里門兒清,算盤打得噼啪響,而且極度偏心老周,
對我這個“劉老師”兒媳更是存著攀附的心思,像抓住了一根能提升門楣的救命稻草。
這一家人,簡直是為我的掌控欲量身定做的舞臺——軟弱可欺的老周,
勢利又偏心、好拿捏的老太太,還有一個看著沒什么主見的兒子。于是,我選擇了老周,
開始了長達八年、看似溫情脈脈實則步步為營的“戀愛”。這八年,我像女王巡視領地般,
享受著周家全體的俯首帖耳。老周對我百依百順,我說東他不敢往西,
眼神里永遠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老太太殷勤備至,噓寒問暖,比親媽還熱絡。
周小軍也對我這個“劉阿姨”禮敬有加,客氣中帶著疏離。我像精心布局的棋手,
在這個小小的、由我意志構建的王國里發號施令,享受著那份說一不二的掌控感,
那是我前半生從未真正擁有過的滋味。5 領地之爭與“八字相克直到第七年,
平靜的水面被投入一顆石子——周小軍要結婚了。消息傳來,
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我精心維持的死水,激起我心底最深的不安。那姑娘林薇家提出,
要老周先把買房的錢拿出來(顯然是知道那筆賠償金的存在,并且試圖染指)。
一股邪火“噌”地竄上我的頭頂,燒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像有無數根針在扎。那感覺,
就像有人拿著鐵鍬闖進我的后花園,公然挖掘埋藏的金子,
更是在挑戰我在這家里不容置喙的、說一不二的權威!這八年來,老周,
他那沒什么主見的兒子,甚至他那個看似精明的老母親,哪一個不是對我言聽計從?
突然冒出來一個不懂規矩的丫頭和她背后可能同樣精明的家庭,就想打破這鐵桶般的秩序?
休想!隔天,林薇來家里做客。一張年輕的臉,帶著點初入社會的羞澀,
也帶著點被愛情滋潤的光彩和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兒。
趁老周和他兒子被指使出去倒水的空檔,客廳里只剩下我們倆。午后的陽光斜斜照進來,
空氣中浮動著微塵。我臉上還掛著長輩式的、溫和得體的微笑,眼神卻像淬了冰的刀片,
借著抬手攏頭發的瞬間,斜斜地、毫不掩飾地、帶著刻骨的挑剔和不屑,剜了她一眼。
那目光里的警告和驅逐,赤裸裸地傳遞過去。她明顯愣了一下,
臉上那點羞澀的光彩瞬間黯淡,眼神里閃過一絲清晰的錯愕和受傷,
像被突如其來的寒風凍到。我心里冷笑:說吧,去說啊,誰會信你呢?
誰會相信一個“通情達理”、“德高望重”的政治老師,
會對你一個剛見面的、未來可能成為親戚的小輩翻白眼?他們只會說:“你看錯了吧?
劉老師不是那樣的人。” 是的,教師這層身份,這層社會賦予我的神圣釉彩,
此刻成了我最好的盾牌和武器,完美地掩護著我所有見不得光的小心思,
讓它們得以在陰影里安全地滋長。這種隱秘的權力感,
竟讓我產生一絲近乎病態的興奮和滿足。得知他們緊鑼密鼓地籌備訂婚,
那股被強行壓下的邪火又“轟”地燒了起來,燒得我五臟六腑都發燙。必須得做點什么,
必須重新確立我的權威,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和她家人一個狠狠的教訓!讓他們知道,
這個家,誰才是真正的主宰!報復的念頭像毒藤一樣纏繞住我的心,勒得我喘不過氣。
一個荒謬又刻毒的念頭在我腦中迅速成型。我找到正在笨手笨腳給花澆水的老周,
用一種不容商量、近乎命令的口吻宣布:“今年,我們也結婚。就定在九月十六!
” 這日期是我信口胡謅的,像隨手拋出的石子,毫無根據,
甚至可能根本不是什么黃道吉日。我就是要刁難,就是要看他們如何抉擇,
如何在慌亂中向我妥協、甚至懇求。這才是屬于我的位置,
我要看著他們在我劃定的規則里掙扎。出乎意料,老周全家,連同那個姑娘家,
竟然異常平靜地接受了。沒有預想中的焦頭爛額,沒有懇求,
他們甚至開始認真地、沉默地準備起我和老周那場子虛烏有的婚禮!
這份過分的順從沒有讓我感到絲毫勝利的快慰,反而像一記蓄滿力的悶拳狠狠打空,
讓我更加惱羞成怒,像被愚弄的小丑。我低估了他們的“愚鈍”和忍耐力!一計不成,
我又生一計,且要釜底抽薪。幾天后,我沉著臉,在晚飯后把老周叫到安靜的客廳。
空氣像凝固的鉛塊,沉重得讓人窒息。我盯著他那張木訥、寫滿困惑的臉,一字一句,
清晰而冰冷地砸向他:“分手吧。” 滿意地看到他瞬間瞪大的眼睛和煞白的臉色,
我心中掠過一絲殘忍的掌控快意,
了那個精心編織、連我自己在心底深處都覺得荒謬絕倫卻又帶著身份狡黠的理由:“那姑娘,
八字克我。” 我刻意停頓了一下,讓這石破天驚的指控在死寂的空氣中發酵、膨脹,
然后才緩緩補充,語氣里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虛偽和居高臨下的施舍,“我是政治老師,
教的是唯物主義,本不該信這些。但有些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這是為了我們以后好,也為了你們家往后的安寧……” 我看著老周臉上血色褪盡,
嘴唇哆嗦著,像離水的魚,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心中篤定:這道選擇題,他們沒得選。
我要逼他放棄兒子,以此作為對我絕對忠誠的證明,一場獻祭。
事情的發展再次以一種荒誕的方式超出了我的預料。老周沉默地抽了一整晚的煙,
劣質煙草的味道彌漫了整個屋子,熏得窗簾都發了黃。第二天清晨,
他頂著兩個巨大的黑眼圈,眼白布滿血絲,嗓子啞得像破鑼,干澀地對我說:“婚…不訂了。
孩子的事…以后再說。” 他兒子,那個一向沒什么主見、沉默寡言的周小軍,竟然也沒鬧,
只是看我的眼神更冷了,像結了冰的深潭。他們就這樣輕易地妥協了!如此輕易!
仿佛我扔出的不是炸彈,而是一團輕飄飄的棉花。我像鉚足了全身力氣揮出一拳,
卻打在了一團不受力、軟綿綿的棉花垛上。雖然不知道他們用了什么方法安撫了女方家,
付出了怎樣屈辱的代價(或許是老太太的眼淚攻勢?或許是更多的承諾?),但這與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