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烙沈明舒終究是追著周景珩去了,留下的,是三封浸透死意的信箋。
林澈對著寫給自己的信苦笑:“這人間,竟連讓她獨活一隙都不肯給。”蘇婉婉攥著遺書,
刺破了染著胭脂的信紙:“他畫梅花窗時還說嵌琉璃……為何那船連塊擋風的碎瓷都不給她?
”顧淮安抱著那艘未刻完的紫檀船模,
木紋深深陷入掌心——像他父親為周家造的、那艘吞噬了景珩的船。停靈第七日,
雪落得寂寥。祠堂門開,只見一襲刺目的血紅嫁衣如盛放的曼珠沙華鋪在地上,
喉間斜插著那支定情的白玉梅花簪,簪尾已被暗紅浸透。八年后西湖初霽,
孤山梅林紅得像啼血。顧淮安將珍藏八載的婚書碎片揚向合葬墳塋,
碎片混著新雪覆住冰冷的碑名。“他未拼完的船,
”蘇婉婉猛地將染血的梅花簪刺入雪下凍土,簪頭玉梅在寒風中顫栗,
“你們……替他在黃泉路上,補全了罷。”姑蘇初雪,碎絮無聲,
整座城被一層單薄的銀霜覆住,清寒浸骨。城郊荒嶺,
新起的合葬墳塋在蕭瑟曠野中格外刺目。墨色石碑上,
“周景珩”、“沈明舒”六個陰刻填朱的名字,被這場不期而至的薄雪濡濕、洇染,
邊緣模糊,透出一股死寂沉沉的寒氣,滲入周遭凝固的空氣里。
三尊人影如同風干千年的石俑,凝固在風雪中。林澈一身素青細棉長衫,風塵仆仆,
肩上殘留著未及拂落的旅途塵灰。他寬大的袖袍在凜冽朔風里鼓起,獵獵作響,
如同哀慟的旌旗。袖中緊攥的三頁素箋,
邊緣已被無數次摩挲而起了毛邊——那是沈明舒留在冰冷梳妝臺上,
分別留給他們的三封絕命書。風勢陡然轉急,掀起他手中一封信箋的頁角。紙張沙沙,
如同幽靈的低語。林澈展開屬于自己的那封,
目光卻越過那些力透紙背、墨痕深陷如同血痂的字跡,空洞地投向墓碑。
“‘當你們看見這封信時,我已隨他去了。’”他的聲音艱澀,像是兩塊銹蝕的鐵片在摩擦,
“‘不要怨我狠心……’”風卷著雪粒刮過他蒼白的面頰,他喉結滾動了一下,
視線終于落回信紙上那熟悉又陌生的簪花小楷,那筆畫間彌漫的絕望幾乎要破紙而出,
燙傷他的眼。“‘這世間本就沒有他能獨往的路。’”林澈緩慢地、一字一頓地重復著,
每一個音節都沉重如鉛塊墜落冰湖。他唇角驀地扭曲,勾出一個短促得幾乎不似人聲的笑,
“呵……”笑聲散在風里,只余下無盡的荒涼干澀,
“這人間……竟連讓她……獨活一隙……都不肯給……”風聲嗚咽,瞬間扭曲了時空,
撕裂現實的薄幕,
將八年前那個充斥著蟬鳴聒噪、陽光熾烈、連同之后被無盡血色與絕望徹底湮滅的喧鬧過往,
狠厲地撞回三個幸存者的胸腔。卷一:灼夏周府別院,古榕參天,
濃密的樹冠織就一片深綠穹頂,篩下無數跳躍晃動的碎金般光斑。時值盛夏午后,暑氣蒸騰,
連院角池塘里盛放的芙蕖都顯得有些懨懨。十四歲的沈明舒伏在竹榻上,
竹篾的涼氣透過薄薄的綃衫沁入肌膚,柔韌的少女腰線微凸。她纖細的手指捏著枚黑子,
懸停在棋盤上久未落下,蛾眉緊蹙,為眼前的膠著棋局懊惱不已。忽地,“啪嗒”幾聲脆響!
幾顆還帶著清冽水汽、飽滿青翠的新采蓮蓬,毫無征兆地砸在她攤開的棋譜上,水珠四濺,
冰涼涼的,激得她玉白的脖頸一縮。“呀!”她驚得抬頭嗔罵,“哪個促狹鬼?
”濃密的樹影婆娑搖曳,一團月白色的身影如靈巧的山豹般自枝椏間矯健滑落,
穩穩立在她面前。是周景珩。十五歲的少年,身量已開始拔節,月白色細葛薄衫的袖口卷起,
露出的半截小臂線條利落,帶著陽光炙烤過的暖意。他手里晃蕩著更多水珠滾動的蓮蓬,
唇角飛揚,眼底跳躍著快活又狡黠的光:“喏!剛從后湖冰水里湃過的,清甜敗火!
”他一把將最大最翠的一串不由分說塞進她尚有些茫然的手中,“發什么愁?
看你這局死氣沉沉的,還不如嚼我的蓮子有趣!”一旁樹下陰涼處看書的林澈,聞言抬起頭,
推了推銀邊眼鏡,無奈地笑著搖頭,溫潤的目光里含著縱容。
石桌邊埋頭鼓搗一塊紫檀木料的顧淮安,停下手中的刻刀,也靦腆地咧嘴憨笑。
窗欞邊小杌子上托腮的蘇婉婉,眼睛卻亮得驚人,直勾勾瞧著這一幕。“周景珩!
你嚇死人了!”沈明舒氣咻咻地作勢要去拍他捏著蓮蓬的手腕。少年卻似早有預料,
手腕靈巧一抬便讓過,另一只手挑釁般地又朝她晃了晃兩串翠生生的蓮蓬,
眉梢眼角皆是飛揚的少年意氣:“想要?叫聲‘景珩哥哥’來聽聽!叫了就都給你!
”少女白皙的臉頰“騰”地一下飛起兩抹霞云,比手中蓮蓬淡粉的花蕊還要深濃。“呸!
誰稀罕!”她羞惱交加,踮起腳尖就探身去夠他高舉的手。追逐嬉鬧間,腳下鵝卵石一滑。
沈明舒驚呼一聲,重心不穩,整個人直直向前撲去,
結結實實撞進了周景珩剛剛張開護持、尚顯單薄卻已勾勒出少年清韌輪廓的懷抱里!
一股清冽好聞的氣息瞬間將她包裹——陽光的暖燥混合著淡淡的皂角清氣,
還夾雜著剛從湖里帶上的鮮活水汽,如同一種專屬的印記,不容抗拒地鉆入她的鼻息。
那一刻,滿院的蟬鳴仿佛被無形的巨手驟然掐斷,世界陷入一片萬籟俱寂的空白。
周景珩低頭,懷中的少女微仰著臉,露出的側頸線條優美纖弱,
幾縷汗濕的青絲貼在她光潔的額角。她急促的呼吸噴薄在他胸前薄薄的衣衫上,
臉頰紅得像要滴血。少年臉上慣有的促狹笑意如潮水般褪去,眼神一點點沉淀下來,
變得異常專注柔和,仿佛發現了稀世珍寶。他握著她的手,
把那串沁涼的蓮蓬穩穩放進她掌心,微涼的指尖在不經意間,
輕柔地擦過她細嫩溫熱的掌心紋路。“給……給你的,”他開口,
那總是清亮飛揚的嗓音沉下去,帶著一絲少年人初綻的心悸與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寵溺,
“都是……都是甜的。”聲音輕得如同羽毛搔過心尖。竹榻對面的林澈,
握著書卷的手指微微收緊,不動聲色地將書卷抬高了幾寸,
恰好遮住了他望向那個方向的視線,只能看到書頁下緣模糊的樹影搖曳。
窗邊的蘇婉婉悄悄收回了托腮的手,雙手藏在袖中捏緊了帕子,貝齒輕輕咬了下唇,
眼底的笑意瞬間轉為了然,隨即又蒙上一層復雜難明的微光。石桌旁,
顧淮安手中的刻刀在紫檀木光滑的船舷上頓住,
留下了一道幾乎無法察覺的、深約發絲般的細微凹痕。他愣愣地看了一眼那凹痕,
又飛快地垂下頭,專注于手中逐漸成型的船頭,指節卻泛出用力后的白色。
卷二:霜降歲月流轉,又是一個寒意初凝的冬日。暖閣內,紅泥小爐煨著新炭,暖氣氤氳,
空氣里飄散著清冽冷梅與溫醇墨香交織的氣息。周景珩伏在光亮如鏡的花梨木大案前,
屏氣凝神,狼毫小筆在澄心堂宣紙上走線如絲,勾勒出精巧繁復的船窗紋樣。墨痕纖細,
宛如工筆,帶著少年匠心的鄭重。林澈立于案側,挽袖替他細細研墨。
墨錠在細膩的端硯中回旋,墨液濃黑潤澤如膏。
他的目光流連于圖紙上那如蚊足般纖細、密匝環繞的“梅花紋”,
溫言贊道:“于這寸方之地勾連枝蔓,景珩的心思果然奇巧。”周景珩直起身,
指尖點著那剛剛完成的鏤空梅枝中心一處,眼中有灼人的光芒閃動,臉上是少年飛揚的神采,
仿佛眼前的紙頁已化為浩渺湖波:“何止!這里,這窗欞間的空隙,
”他指尖點了點圖紙一處,“需嵌入上好的琉璃!要薄如蟬翼,透如冰晶!
待艙里爐火溫著陳年女兒紅,隔窗望去——”他語調驟然放輕,帶著一種繾綣入骨的溫柔,
望向窗外寒風中點點含苞的紅梅,“……那雪裹寒梅,琉璃為障,光影流轉,
呵出的氣都凝成霜花……才配得上……才配得上明舒觀景時,那雙眼睛里的光。
”他話音剛落,一聲清脆的珠簾撞擊聲猛地響起——“呲啦!”一股清冽的風雪氣息灌入。
蘇婉婉裹著一身寒氣跳了進來,搓著凍得通紅的雙手,指尖還沾著幾片鮮嫩的梅花瓣。
她人未站定,銀鈴般帶笑的聲音已如疾箭般射出:“嘖嘖嘖!我的周大少爺!
你這又是要給顧伯伯出何等海難的題啊?這船窗又是刻梅花又是嵌琉璃的,精工細作下來,
怕不是要抵得上顧家船行辛辛苦苦半月的營生?”她幾步湊到案前,俏皮地歪著頭,
沖眉頭微挑的周景珩用力眨了眨眼,眼波流轉間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角落的矮凳上,
顧淮安正弓著背,用最細的砂紙近乎虔誠地打磨著一塊已經顯出光滑弧度的紫檀船舷。
暖閣里的光亮映在他認真專注的側臉上。聞言抬起頭,
臉上依舊是那副淳厚略帶點木訥的神情,聲音卻很清晰:“不、不打緊的。我爹常說,
給景珩少爺做船……費點工夫,費點料子,都值得!
”他看著攤在案上那張凝聚了少年所有熱烈憧憬的圖紙,
又望向圖紙后意氣風發、眼神灼亮的周景珩,眼中的敬慕之情幾乎要滿溢出來,
“少爺想的……真好!”暖閣里一時寂靜無聲,唯有爐火嗶嗶輕響。窗外,寒梅疏影橫斜,
暗香浮動如織。那份沉甸甸的、仿佛用琉璃鑄就的憧憬,既清透明亮,又脆弱得不堪一擊。
卷三:沉淵那個初冬的清晨,天色是死寂的鉛灰,沉甸甸地壓向地面。
空氣冷硬得如同凍裂的鐵片,每一次呼吸都拉扯著肺腑。周府正堂,
檀香和藥味濃稠得幾乎凝滯,夾雜著某種若有似無、令人作嘔的土腥與水腥混合的氣息,
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中央,停著一口沉厚幽暗、隱隱散發出冰冷松香氣息的紫檀棺木。
沈明舒就站在棺旁。她穿著一身本該在明媚春日綻放的海棠紅百褶曳地長裙,紅得刺目,
紅得驚心。背脊挺得筆直如劍,卻更像是被冰層覆蓋的薄琉璃,只消輕輕一叩,
便會碎成齏粉。她所有的視線如同生了根的藤蔓,死死纏繞在棺內那已歸冰冷的形體之上。
臉龐平靜得如同一片失卻了所有水分的荒蕪雪原,沒有一絲波瀾,連呼吸都微不可聞。
唯有那雙緊握成拳、藏在寬大袖籠中的手,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嬌嫩的皮肉里。
細微、滾燙的黏稠液體沿著指縫滲流而出,無聲地滴落在猩紅裙擺繁復的暗紋上,
洇開更深、更暗、幾乎發黑的不祥印記。“舒舒——!
”一聲帶著劇烈喘息和哭音的呼喊撕裂了窒息的沉寂。蘇婉婉像一頭撲食的母獸,
踉蹌著沖進來,不管不顧地朝那抹刺眼的紅撲去。她的指尖尚未觸到沈明舒冰冷的衣袖,
就被對方無聲又帶著徹骨寒意的手臂狠狠揮開!“臟。”沈明舒喉頭微微滾動,
沙啞干澀地吐出單字。目光依舊死死黏在棺內,未曾偏移半分。聲音撕裂干澀,
仿佛被砂紙磨過無數次。蘇婉婉被揮得一個趔趄,淚水瞬間洶涌決堤。她再次撲上,
發狠般死死抓住沈明舒僵硬的臂膀,用盡全身力氣搖晃著那具仿佛隨時會崩解的身體,
嘶聲哭喊,聲音尖利得變了調:“你哭啊!舒舒!沈明舒!你哭出來!求求你哭出來!
別憋著!別憋在心里!求你了……我們熬……我們熬過這個冬天!熬過去就好了!
一切都會過去的……過去……”她的話語破碎不堪,幾乎是歇斯底里的嚎哭,
試圖用滾燙的淚水融化那塊凍結的寒冰。沈明舒終于極其緩慢地,
像生銹的機器般轉動了一下脖頸。那雙曾經被無數人盛贊如秋水寒星般顧盼生輝的眸子,
此刻深陷在蒼白毫無血色的眼窩里,只剩下兩個空茫茫、吞噬了世間一切色彩的枯竭黑洞。
她望著蘇婉婉臉上斑駁縱橫、如同小溪般奔流的滾燙淚水,嘴角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
似乎想盡力牽扯出一個安撫的笑,
卻最終只在死寂的唇邊凝固成一抹比哭泣更絕望的荒蕪線條。她抬起僵硬如木的手指,
指尖冰冷得如同雪窟深處挖出的玉石,近乎麻木地、帶著一絲茫然的困惑,
拭去蘇婉婉腮邊一顆剛剛滾落、還帶著體溫的淚珠。她的聲音空洞地飄蕩出來,
穿透了層層疊疊的重壓,
落在空茫的殿堂中央:“熬過了……冬天……”她的目光虛虛地掠過蘇婉婉的肩頭,
投向堂外那片灰暗得永無止境的天際,
“這人間……又還剩什么……值得留戀的春夏……秋冬呢?
”冰冷的質問如同無形的寒冰符咒,瞬間將蘇婉婉所有泣血的呼喚凍僵在喉嚨里,
連同四肢百骸都被凍得失去了知覺。就在這時,林澈拖著仿佛灌滿了鉛水般的沉重雙腿,
挪進了靈堂正廳。他剛好與一個背著藥箱、不斷搖頭嘆息的干瘦老大夫擦肩而過。
老大夫渾濁的眼睛里寫滿了回天乏術的悲憫。林澈強壓下心頭翻涌的不祥,
艱難地繞到棺木另一側,隔著一尺遠的冰冷距離停下——那仿佛是不可逾越的生與死的界限。
覆蓋的素綢微微滑開一角,露出少年熟悉卻陌生得令人心膽俱裂的面容。
青白的死氣如蠟油般凝固覆蓋其上,覆蓋住了所有生動鮮活的表情,只剩下永恒的僵冷。
沈明舒終于俯下身,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小心的戰栗。
她顫抖的指尖懸停在周景珩那雙曾經無數次對她含笑微揚,
如今卻已永遠失去了全部溫熱的薄唇上方。咫尺距離,卻如同隔了萬仞深淵。
終究是沒有勇氣落下。指尖沿著他英挺的鼻梁輪廓緩緩向下滑移,
帶著一種更加小心翼翼、近乎絕望的試探,
輕輕觸碰在置于錦被之外那只同樣冰冷、僵直得如同玉石雕琢的手背上。指尖觸及的剎那,
如同被無形的烙鐵灼傷!她猛地將手指蜷縮回來,緊緊攥住胸前那片刺目的猩紅衣料。
這細微的動作,仿佛耗盡了她僅存的所有力氣與勇氣。
鬢角青絲、笨拙卻又執著地握著畫筆為她描眉、為她簪花的手……深不見底的枯竭眼眸深處,
最后一絲搖搖欲墜的微弱光亮,終于徹徹底底地碎裂開來,散入無邊的虛無塵埃之中。
低語如同從地獄深淵傳來,
帶著無法承受的悲鳴嗚咽:“……涼透了……”她唇瓣劇烈地顫抖,猛地閉上雙眼,
仿佛這樣就能逃避這徹骨的絕望,喉頭發出艱難地、如同被繩索勒緊的咯咯聲,
處的鐵錨……還要……扎骨頭的……寒……”纖薄得幾乎透明的身子在空中微弱地晃了一下,
如同狂風中一片欲折的葦葉。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內室方向突然爆發出更響的喧嘩與碰撞聲!緊接著,兩個年長仆婦連拖帶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