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啟動三線工程建設,表妹被選中支援西北。
消息傳來,母親哭天搶地,拉著我的手求我:
“你表妹從小身子骨就弱,去西北那種地方,她怎么受得了啊!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跟你姨媽交代啊!”
“媽求你了,你就替你表妹去一趟吧。你從小就身體好,西北那點苦,對你來說不算什么。你表妹要是去了,只怕就回不來了。”
我知道,我不去,母親不會罷休。
就這樣,踏上了前往西北的列車。
三年間我埋頭于工作,被評了國家級先進勞模。
終于請假回家探親,卻發現廠里正在表彰國家級先進勞模。
可我人在大西北,那上臺領獎的人到底是誰?
1
母親身穿一身筆挺的廠服,笑容滿面地牽著宋曉梅出現在禮堂前。
宋曉梅身上掛著醒目的大紅花,臉上浮現羞澀神情。
臺下的工會委員們趕緊接話,氛圍被烘托得熱鬧非凡。
“宋曉梅可是大廠出名的吃苦耐勞,為廠里立了不少功勞,這次表彰她再合適不過啦。”
“是啊,這么懂事的姑娘,程局長的兒子真有福氣,這娃娃親啊簡直門當戶對!”
母親驕傲地挺直腰桿,微笑著對眾人解釋:
“女孩子家,能有這么一天不容易。我這當媽的心里啊,既歡喜又舍不得。曉梅她身子一直不太好,好不容易盼到如今,總算是有了出路。”
話音未落,卡車上搬下一個又一個精致的禮品盒整齊排開。
最快吸引眾人目光的,是那輛亮閃閃的永久牌自行車。
現場一片驚嘆。
“外貿局這手筆可真大氣,這可是全廠第一個永久自行車啊!”
“宋知秋她媽真有面子,曉梅這次要是能嫁進局長家,就是飛上枝頭變鳳凰啦!”
“你瞧瞧這一紙紅頭文件,聽說可得用大項目立功才給,這可不是隨便誰都能沾上的福氣。”
氣氛熱烈,掌聲一片。
宋曉梅滿臉羞赧地上前,正要接過那本紅彤彤的表彰證書。
“住手!”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我已經站到臺前,伸手快準狠地把證書奪了過來。
“膽子挺大啊,想名利雙收,你配嗎?”
宋曉梅瞪圓了眼,呆愣在原地,半響才找回了聲音:
“知秋,你回來了?這……你怎么隨便搶我的東西?”
母親也顧不上照顧她的情緒,臉上先是愕然,隨即怒氣直沖額頭。
“宋知秋,你啥時候回的,怎么一句話也不講?你瞧你一身灰頭土臉的,像什么樣子!趕緊進屋,把衣服換了,別在這搗亂。這可是你表妹的重要日子!”
我冷眼望著她們,手一緊,攥著證書不放。
“我不走,我倒要看看看表妹要頒的什么獎,結的什么娃娃親!”
母親咬牙切齒地想上來把我拉走,小聲訓斥:“人家都在看著,你別再丟人現眼。待會兒再細說,你先去后面歇著。”
宋曉梅臉色慘白,厲聲喊道:“保衛科的人呢?怎么讓亂七八糟的閑人上臺?來人,把她拉下去,把我的證書搶回來!”
“如果這證書要是丟了,你們誰也跑不了!”
她身邊的檔案員和車間主任聽見吆喝,立刻轉身沖我壓來,氣勢洶洶,準備動手。
我后退一步,嗓音低冷,“誰敢碰我!”
圍觀員工一時間愣住,沒人真的敢攔我。
我逼視宋曉梅,質問:“你叫人來趕我?你算哪個,哪來的資格命令廠里人讓我走?”
母親想要把我拖下臺,語氣里滿是威脅:
“你要鬧到什么時候?能不能為家里留點臉?曉梅是你妹妹,這證書本來就該她拿!”
我緊緊攥住證書,毫不讓步,
“我哪來的妹妹?我倒要問問,宋曉梅到底是哪家姑娘?誰不知道,你母親就一個親閨女宋知秋,難不成她是哪里來的野種?”
周圍群眾紛紛竊竊私語。
母親面色陰沉,“別胡說八道。你怎么這么口無遮攔!”
宋曉梅湊到我耳邊,壓低聲音道:
“知秋姐姐,你都離開三年了,現在廠里的新人都不認識你。你還是別給廠里添亂,免得讓家里蒙羞。”
我冷哼一聲,揮手一個耳光抽在她臉上。
“宋曉梅,你不過是個借住我家的表妹,也敢來我頭上撒野?表彰和定親,你憑什么頂替我的?”
宋曉梅捂著臉后退了半步,淚水盈滿眼眶,聲音帶著哭腔:
“姐姐,我知道你這些年在外地支援不容易,可當初媽也答應等你回來給你相親一個青年才俊。你何必咄咄相逼?”
母親立刻攬住她,視線在我臉上來回剜,
“我的乖女兒,你別怕!宋知秋,你膽敢在廠子里動手,誰教你的?你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今天這樣丟人現眼,處分你都算輕的。”
她回頭沖著眾人斥道:“還愣著干什么?把宋知秋帶下去,獎項還得照常進行!”
2
我奮力甩開押著我的女工,冷冷地掃視著周圍的人,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你們說,這次廠里的‘勞模’評選,是給誰的?”
幾個工會干部滿臉嚴肅地回答:“自然是咱們廠辦主任周主任的獨生女宋曉梅。”
“呵。”我嗤笑一聲,冷冷道,
“母親的獨生女叫宋知秋,怎么可能又出來個宋曉梅?”
“咱們廠技術科支援西北三年的唯一女工,也是我宋知秋。根本沒有什么叫宋曉梅的人獲得過支援成就表彰!”
沒等工會的人開口回答,母親已經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她狠狠把我往后推去,“我女兒就是宋曉梅,我怎么能分不清?她不過是我老家的遠房外甥女,是曉梅的表姐!”
“宋知秋,你當初去支援西北,我知道你定是對我心里有怨氣。曉梅這些年一直跟著我,幫忙廠里做了多少事,這個名額怎么著都是該留給自家人的。你就別和你妹妹抬杠了。你這孩子來自外地,還嫩,不懂廠里的分寸。”
宋曉梅顫抖著手指著我控訴,“表姐,你從小嫉妒我有母愛而你沒有,處處搶我的東西,如今我領獎,你也要來搶,你怎么這么惡毒?”
我雙拳攥緊,我嗤笑一聲,“我惡毒?媽,你當年讓我替曉梅去支援大西北,我忍了,如今連國家頒的榮譽都給她挪用,是不是太過分了!”
“這么大的場合,我爸怎么不來參與?難道是怕他說出真相嗎?”
周圍一瞬間安靜下來,有人小聲嘀咕:
“周主任的女兒到底是哪一個?周主任對曉梅那么好,一看就是親母女啊。”
“以前聽說周主任的女兒是秋天出生的,所以他爸起名字帶了個秋字,宋知秋難道才是周主任的女兒?”
“周主任怎么會把親生女兒的表彰給了外甥女?這下有好戲看了……”
宋曉梅聽了周圍的議論聲,滿臉漲紅。
她眨巴著含著淚的眼睛,裝得柔弱無助,聲音幾乎委屈得要哭了:
“表姐,我一直把你當最親的人,你卻來毀了我的表彰大會……”
她說著說著,用手背偷偷拭了拭眼角的淚,滿臉的無辜。
母親聽不下去,臉色徹底黑了下來,沉聲喝道:
“宋知秋,你怎么這么不懂事?我是廠里的主任,我有權安排表彰的人選,誰讓你在廠里大鬧,攪亂大會?”
“你無父無母,由我養大,現在倒是學會了忤逆長輩,是我沒把你教好!”
沒人再出聲,可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在我和母親身上。
我死死咬牙,看著試圖轉移焦點的親媽,聲音忽然拔高:
“媽,你敢公開篡改檔案,就不怕省里的組織查下來問責?這獎項到底是誰的,是不是得讓廠紀委介入?”
工人們面面相覷,私底下交頭接耳:
“這勞模表彰,到底是該誰的?宋知秋敢這么說,好像很有底氣。”
“檔案還不是廠辦主任一句話的事兒?難道這其中真的有貓膩?”
局面一度僵持不下。
母親臉色漲紫,冷聲罵道:“你這是造反!居然敢當眾威脅我?宋知秋,既然你不懂規矩,那我今天就教教你規矩!不給你點教訓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說著,她吩咐身邊的工會女工:“還愣著干什么,先把她摁下去!”
兩個女工按著我的胳膊,把我壓到一側的地上,根本不給我申辯的機會。
母親一步跨上來,揚手從身后拿出廠里專門用來訓練紀律用的那根教鞭。
我咬緊唇,執拗地瞪著她,“媽,你竟然為了一個外人這么對你的親女兒!就不怕我爸和爺爺回來后跟你們沒完!”
第一鞭揮下,我只覺得背上一陣劇痛,從肩胛骨一直麻到指尖,工作服下立刻滲出了血跡。但我咬緊牙關,死命不讓自己喊出聲。
母親一邊抽打,一邊咬牙切齒地教訓:“我給你飯吃,讓你出去鍍金,還敢和我頂嘴!”
“周主任,這是廠里不是家里,消消氣吧。少抽兩下,姑娘好歹還要嫁人的,別下死手啊!”
宋曉梅湊到我耳邊,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低聲道:
“知秋姐,你別再鬧了。勞模的榮譽是我的,你媽媽的愛也是我的,你的富二代未婚夫還是我的。我要你看著我,一點一點奪走你的一切!”
3
我眼前一陣陣發暈,只覺得血液都沖到了腦門上,耳邊嗡嗡作響。
“你想要鳩占鵲巢?癡人說夢!”
“你敢這么做,是不是覺得我永遠不會有翻身的那天?”
母親揮動著教鞭,沒有一絲停下來的意思。
就在我快要一頭栽倒時,一道人影猛地撲過來。
“主任,別打了!再打下去,知秋肯定撐不住了!”
面前的女人頭發已經花白,她是我們工會的王姐,也是我最大的靠山。
她張開了雙臂,嚴嚴實實地把我護在身后,聲音沙啞帶哭腔:
“知秋好歹也是自家孩子,你怎么能這么心狠!”
我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滑落,很想張口叫她一聲“王姐”,卻只能發出嘶啞的氣聲。
三年前支援西北工地,每天工棚醒來的時候,她就是我身邊最溫暖的親人。
宋曉梅尖著嗓門叫嚷:“王姐都瘋了!當初廠里發現她擅自修改獎狀名單,結果挨了處分,腦子就出毛病了。怎么又跑出來鬧了?快,快把她拉走!”
幾個女工手腳麻利地上前,要把王姐拽開。
但王姐手臂緊緊摟著我的肩膀,用盡全身力氣不放。
她聲嘶力竭:“我沒瘋!我沒改過獎狀名單,你們有本事沖我來,別再打知秋了!”
她死死護著我,胸腔傳來一陣陣破碎的悶哼。
母親臉色鐵青,眼中怒意更甚。
她咬牙切齒從辦公桌抽屜里拽出一把鐵尺凜然道:
“好,既然如此,今兒我就讓你們都長長記性!”
她示意兩個男工按住我的胳膊,冷冰冰道,
“我要讓大家看看,不服管的人,該是什么下場。”
鐵尺在空氣中劃出一道刺耳的嘯聲,我拼盡全力推開王姐,閉上了眼睛。
正在此時,廠區門外一陣汽笛轟鳴,緊接著一輛大客車緩緩駛入廠院。
伴隨著隆隆鼓點和宣傳喇叭,整個會場氣氛頓時變得有些詭異。
車門打開,一群穿著深色西裝的省里領導魚貫而入,人群瞬間沸騰。
最中間那個高個子,正是省政府的組織部副部長,手里還捏著沉甸甸的獎牌和紅色證書。
母親扔下鐵尺,勉強擠出個得體的笑容,把宋曉梅往前一推:
“省里領導肯定是知道咱廠今天要舉行訂親儀式和表彰,特地來頒獎。”
宋曉梅腦袋低著,嘴里小聲嘀咕,不知在想什么。
“同志們!全場肅靜!”
省組織部的秦部長穩步上前,拿著名單清清嗓子:
“經省里研究決定,特授予宋知秋同志‘新時代勞模’榮譽稱號,表彰其三線建設突出貢獻和無私奉獻精神。”
話音剛落,母親愣住了。
秦部長四處環顧一圈,“宋知秋同志沒來嗎?今天可是她的表彰大會。”
母親眼中閃過慌亂神色,推了推身旁的宋曉梅。
宋曉梅立刻心領神會,順勢站出來,假模假樣地上前領獎。
“領導好,我代表全體同志,感謝組織培養,愿為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
在場不少不明所以的還以為真是她,紛紛低聲稱羨。
秦部長先是點頭,卻有些懷疑地低下頭看了看獲獎證件的照片,然后不由皺起眉來。
“等一下,你不是宋知秋同志,她本人在哪里?”
宋曉梅愣住,臉上血色盡褪,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如何辯解。
“領導,我……我是她的表妹,我一直在替她參加工廠各項活動……”
領導面色驟冷:“冒領榮譽證書,性質惡劣,是對先進工作者極大的不尊重!”
周圍群眾議論紛紛。
“這怎么行,冒名領榮譽,這可是大廠的臉面問題!”
“宋曉梅不是才來一年?啥時候替人家參加活動了?”
“宋曉梅仗著關系硬,把廠里的好事全占了,沒想到還是個假冒偽劣的。”
與此同時,王姐掙脫了女工們的拉扯,一瘸一拐撲向人群,用沙啞的聲音喊:
“宋知秋就在這里!”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秦部長終于注意到滿臉是血的我,雙眉緊鎖,上前幾步。
鐵尺的痕跡還在手背,一件工服上全是油漬與血跡。
全場安靜得壓抑。
“宋知秋同志,你受傷嚴重,你只管說,到底是誰把你打成這樣,我一定替你做主!”
我咬著牙勉力搖頭,強忍著頭暈目眩,回道:“沒事……我還能堅持。”
廠醫跑過來,一邊手忙腳亂地幫我止血,一邊低聲勸我坐下休息。
我卻固執擺手,直起腰板。
母親立在一旁,臉色如同打翻的醬缸,半天說不出話來。
她還嘴硬,低聲解釋道:“她做錯了事,我管教她一下,失了點分寸,畢竟現在回來了,其他同志回頭都跟她學壞可怎么辦……”
這時,一陣拐杖敲打地板的聲音突兀響起。
一位英姿颯爽的老人步履蹣跚地走進場子。
“我看你不是單純教育女兒失了分寸!你分明是想打死我親孫女,給宋曉梅讓位置!”
“要不是省里領導來得及時,今天你就把她給活生生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