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內,龍涎香在香爐中裊裊升起,驅不散滿室凝滯的氣息。
慕崇倚在龍紋圈椅上,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案幾上堆積如山的奏折,神情略顯疲憊。
"公主。"
外面江德洲的唱喏聲打破了沉寂。
“父皇在里面嗎?”
“回公主,陛下自下朝就在書房里了。”
珠簾輕響間,慕安瑜一襲靛藍織金長裙款款而入,手中食盒在燭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她屈身行禮,沖江德洲使了個眼色。
江德洲立刻心領神會,揮了揮拂塵,奏折便整齊地被移開了一半。
"父皇還在生氣呢,快嘗嘗母妃做的紅豆酥。"慕安瑜輕聲說道,食盒被穩穩地放在桌上。
精致的糕點散發著誘人的色澤,可慕崇卻提不起胃口,拿起一塊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酥皮碎屑簌簌落在奏折上,像極了干涸的血漬。
"昭和。"他聲音沙啞得像磨過粗砂,"今日朝堂之事,你怎么看?"
慕安瑜執起青瓷茶壺,替他斟茶,琥珀色的茶湯劃出優美的弧線。
"少將軍戍邊三年未歸,連父親的葬禮都沒參加。孝子執念,難免鉆了牛角尖。"
"孝子?"慕崇冷笑,"他今日當眾擺出那血穗子,分明是要朕難堪。"
慕安瑜岔開話題,"昨夜觀紫微垣異動,將星隕落之處有新芽破土。"
她將茶盞輕輕推至御前。
“昭和說的新芽,可是那陸小將軍?”
“兒臣只是覺得,邊關長大的狼崽子,總得給些時日學規矩?!?/p>
慕崇接過茶盞時,指尖不經意擦過女兒的手背,冰涼得不似活人。
他盯著茶湯里浮沉的茶葉蹙眉,慕安瑜繼續說下去。
“忠魂要安息,活人,也得給條活路不是?"
"若朕非要砍了這新芽呢?"
"那便砍了。"
她拿起一塊紅豆酥遞到父親唇邊。
"只是北疆風沙大,萬一催生出帶刺的荊棘…"
尾音淹沒在茶霧里。
慕崇接過糕點,咬了一口,甜膩的豆沙在舌尖化開,卻嘗不出半分滋味。
他望著窗欞投下的菱形光斑,微不可察的頷首。
慕安瑜心中明白,父皇這是認了她的提議。
不予追究。
她微微一笑,轉身離開,裙擺輕輕掃過門檻,帶走了書房里的幾分沉悶。
檐角銅鈴輕響,慕安瑜突然轉頭望向回廊盡頭。
那里空無一人,唯有未散的霧靄中,一片墨色衣角倏忽閃過。
暮色漫過宮墻時,慕安瑜抱著暖爐在暗巷中投下搖曳的光影。
幾名宮女提著宮燈跟在身后,卻在轉角同她停下腳步。
"你們回去吧。"聲音被夜風撕成碎片,"本宮想獨自走走。"
"可天已經黑了,公主…"春月的聲音帶著少女特有的焦灼。
“本宮自家的宮苑,還怕迷路?"
慕安瑜回頭莞爾一笑,指尖輕撫過墻磚上的青苔,"回去吧,昂。"
宮女們對視一眼,宮燈的光暈在轉角處消散。
——
宮巷的月色被云翳割成細碎的銀箔。
秋棠貼著丹朱宮墻疾行,鵝黃裙擺掃過磚縫間未化的雪。
第三聲更鼓余韻未散,她突然出現在巡邏的侍衛的視線中。
"秋棠姑娘?"
副統領的火把照亮她低垂的眉眼,刀鞘上倒映出那張六宮皆識的臉。
昭和公主的貼身侍女,鬢間永遠簪著那支響鈴簪。
她視線望向"恰巧"滾落在羽林軍統領腳下的香囊,金絲流蘇纏住了那統領的烏皮官靴,香囊上栩栩如生的金線鳳凰,沉水香混著幽蘭的清冽漫開。
她懊悔道:"真是疏忽,公主的香囊方才遺落在此都未曾發覺。"
禁軍統領的佩刀瞬間歸鞘。
誰不知昭和公主的香囊必繡金鳳紋,內填太醫院特調的安神香。
上月貴妃頭風發作,還是靠這香氣鎮住的痛。
"姑娘仔細腳下。"統領親自彎腰拾起香囊,玄鐵護腕撞得刀鞘叮咚作響,"今夜玄武門增了三班崗,姑娘還是早些回昭陽殿的好。"
話音未落,秋棠突然望向西南角樓:"方才似乎有黑影掠過琉璃瓦!"
響鈴簪隨著轉頭輕顫,驚起檐角棲鴉撲棱棱飛散。
侍衛們火把齊刷刷轉向她指的方向,秋棠趁機將袖中密函塞入香囊夾層。
那是一張地窖布局圖,入口與出口皆被紅色朱砂圈了起來。
"許是夜梟。"
她退后半步福身,裙擺掃過統領戰靴上未干的夜露,"有勞諸位大人徹查,公主最忌這些暗影幢幢的東西。"
望著羽林軍往反方向疾行的背影,秋棠輕撫香囊上被捏皺的金鳳翎羽。
宮燈的光暈漸遠,她轉身沒入黑暗,響鈴簪的余韻驚醒了蟄伏的信鴿。
——
慕安瑜獨行于宮墻夾道,金線繡履碾過青石縫隙間的碎雪。
忽然一道黑影襲來,她尚未回神,便被一只手拉入黑暗。
一柄寒刃無聲貼上頸側,刀鋒在月光下凝著霜氣,貼上她脖頸的卻是刀背。
"少將軍好大的膽子。"她不驚反笑,喉間肌膚隨著吐息輕觸刀刃,"持刀劫持當朝公主,陸家九族的腦袋夠砍么?"
刀身猛地一顫。
陸聞笙在看清月色下那張臉時瞳孔驟縮,腕骨急轉,長刀倏然撤回三寸。
刀背不慎擦過她頸間,留下一道淺淡紅痕。
他迅速垂下眼,"臣不知是殿下。"
慕安瑜指尖撫過頸側,捻著那抹殷紅輕笑。
"原來是在等本宮啊?倒不知將軍府的待客之道,
她向前半步,驚得陸聞笙又退,"這般特別。"
月光流過她眼中促狹的光,陸聞笙這才發覺她這時未佩宮絳,不同于白天朝堂上見到的紅色宮裝。
藍色衣袂在暗巷里如鬼魅飄搖,難怪錯認。
"臣在查父親戰死的真相。"他收刀入鞘,金屬摩擦聲割裂夜色,"軍報說遭敵軍暗算,可尸身上…"
慕安瑜淡然接話,在他驟變的臉色中歪頭,"怎么?少將軍莫非以為,滿朝文武就你一人會驗尸?"
金步搖隨她仰首的動作嘩啦作響,流蘇掃過他尚未收盡的刀鞘。
"但本宮更好奇,你憑什么覺得,我會幫你?"
陸聞笙望著近在咫尺的眸子,那里面盛著的不是恐懼,而是貓戲鼠般的興味。
"殿下若不愿幫我,方才就不會屏退侍女。"
陸聞笙的刀鞘抵在青石墻上,發出輕響。
慕安瑜又向前一步,金步搖的流蘇掃過他胸前鎧甲。
"陸將軍教出來的兒子,倒會倒打一耙。"她指腹劃過他握刀的手背,"偷聽的時候…沒順帶學學禮儀?"
陸聞笙猛地撤后半步,刀柄"錚"地撞上宮墻:"臣…"
慕安瑜悄悄斂了笑意,目光落在陸聞笙緊繃的肩線上。
對方垂眸時睫毛輕顫,連行禮指尖都規規矩矩的。
她忽然起了興致,若能將這尊泥塑般恪守禮教的神像,逼得露出半分失措,想必比看百場戲文都有趣。
"軍報說陸將軍是戰死的!少將軍是要質疑朝廷定論?"
"六道刀傷!"陸聞笙從牙縫里擠出字句,"全是嵐朝橫刀刀法所留!"
慕安瑜的指尖挑起他下巴,步步緊逼:"證據呢?沒有實證就敢夜闖宮門,陸家百年將門就教出個莽夫?"
他非但沒有后退,反而向前逼近半步:"殿下這般維護軍報,莫非心里有鬼?"
"放肆!"她低喝一聲,"將軍府就剩你這根獨苗,還敢如此狂悖?"
頭上金步搖的流蘇隨著她放手的動作肆意擺動。
月光在她眼中碎成萬千冰凌,方才的戲謔早已蕩然無存。
陸聞笙呼吸一滯。
這雙眼睛里的鋒芒,竟與父親訓斥他練武偷懶時的目光如出一轍。
"殿下方才在御前,不就是這般意思。"
他強自鎮定地還刀入鞘。
慕安瑜按住晃動的金步搖,夜風卷起她鬢邊碎發,在月光下泛起細碎銀光。
"那我在御前說陸老將軍有冤,你猜,御史臺的折子是先掀陸家祖墳,還是先拆你將軍府的門?"
她湊近耳語,溫熱的氣息拂過他耳廓。
陸聞笙喉結滾動,火光忽明忽暗地在他緊繃的下頜線上跳動:"六道刀痕就在父親戰甲上,還有…"
遠處突然傳來整齊的腳步聲,火把的光亮在巷口青磚上流淌。
慕安瑜反應極快,一把將他拽進更深的陰影中。
兩人距離驟然縮短,斷玉刀橫在兩人之間,在月光下劃出一道危險的銀弧。
"遺物在哪?"
"將軍府。"
慕安瑜抓住他的手腕,溫熱的觸感讓他渾身一僵。
她利落地扯下腰間玉佩塞進他掌心,動作快得幾乎帶著幾分粗暴。
"子時,城東田莊。"她的指甲在他掌心不經意地劃過,"遲一刻,本宮就讓你父親的戰甲變成真正的戰歿遺物。"
待藍色裙裾消失在夜色中,陸聞笙才緩緩攤開手掌。
月光下,羊脂玉佩上的鳳凰紋路栩栩如生,系繩處還留著被強行扯斷的參差絲線。
他下意識收攏五指,將玉佩緊緊攥住。
身后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未回頭,指尖已觸到長刀的暗扣。
那宮女步伐輕快如驚鴻掠水,繡鞋在青磚上碾出細碎的沙沙聲,轉瞬間已掠至身側。
"將軍收好。"
宮女擦肩而過時,手腕一翻,溫熱的布包已塞進陸聞笙懷中。
沉水香混著幽蘭的氣息撲面而來。
直至宮女的身影邁步在回廊盡頭時,銀鈴墜子清脆的叮當聲才隨之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