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殿內燭火搖曳,映得滿室朱批如血。
慕安瑜斜倚案前,指尖蘸了朱砂,正批閱禮部呈上的殿試名錄。
一個個名字在她眼底掠過。
徐子陵、沈彥、周明遠……
皆是今科舉子,墨跡猶新。
秋棠悄聲入內,步履輕得驚不動燭影。
她俯身湊近,嗓音壓得極低:"公主,江公公遞了話,說陛下已不再追查陸將軍行蹤。"
筆尖微頓,朱砂在"徐子陵"三字上洇開一點猩紅。
慕安瑜眼也未抬,只輕輕"嗯"了一聲。
"江公公還說……"秋棠聲音更輕,幾乎融進殿外漸起的夜風里,"陛下今晨用朱砂圈了'焚星谷'三字,又涂掉了。"
指尖驀地停住。
慕安瑜抬眼,眸光比燭芯爆裂的火星更亮。
她伸手推開雕花窗,夜風裹著露水撲面而來。
指尖劃過闌干上未干的濕痕,涼意滲入肌理。
"羽林軍可還在谷外守著?"
"增了三十人。"秋棠低聲道,"說是防狼。"
燭火將她的影子陡然拉長。
"知道了。"
她一把合上奏折,金線繡的鳳紋袖口掃過案頭,帶起一陣帶著墨香的風。
那本被朱砂點染的名錄"啪"地合攏,恰好露出被紅痕覆蓋的"徐子陵"。
——
慕安瑜踏入將軍府時,府內靜悄悄的,只有幾個侍從在廊下灑掃。
她環顧四周,微微蹙眉。
"少將軍呢?"
一名侍衛快步上前,恭敬行禮:"回公主,將軍一早就去了寒鴉營。"
"寒鴉營,那是什么地方?"
侍衛猶豫了一下,解釋道:"寒鴉營是將軍府在城郊的一處別院,專門收留……"
他頓了頓,"收留戰場上無家可歸的孤兒。"
慕安瑜眸光微動:"孤兒?"
"是。"侍衛點頭,"老將軍在世時便立下的規矩,凡征戰途中遇見的孤兒,若無人照料,便帶回寒鴉營撫養。"
秋棠在一旁小聲嘀咕:"難怪將軍府總說府上開支大。"
慕安瑜瞥了她一眼,秋棠立刻噤聲。
"寒鴉營在何處?"
侍衛一怔:"公主要去?"
"怎么,本宮去不得?"
"不不不!"
侍衛連忙擺手,"只是那地方簡陋,怕委屈了公主。"
慕安瑜輕笑一聲,果斷吩咐:"帶路。"
"可將軍吩咐過,寒鴉營不接待外人……"
"外人?"
慕安瑜微微瞇起眼睛,眉頭也隨之皺起。
"那你去告訴陸聞笙,就說本宮在府上等他,等到他回來為止。"
侍衛頓時冷汗涔涔:"這……"
"公主,不如直接過去?反正將軍也不會把您趕出來。"
秋棠鬼點子多,果斷出了一個不是很好但是很實用的辦法。
慕安瑜勾唇,嘴角掛起壞笑。
"也是。"她看向侍衛,"帶路吧。"
侍衛張了張嘴,最終低頭:"……是。"
慕安瑜踏入寒鴉營時,正撞見一群孩子圍在校場中央。
秋棠剛要出聲通報,卻被她抬手制止。
她想看看,傳聞中冷面鐵血的陸將軍,私下究竟是什么模樣。
校場中央,陸聞笙半蹲著,掌心覆在一個小男孩的手背上,帶著他調整木棍的姿勢。
那孩子的手小得可憐,他一個拳頭很輕松就包住了。
"小南瓜,手腕再抬一點。"
他的聲音比平時低緩許多,像是怕驚著什么。
那孩子約莫六七歲,圓臉上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被他抓著手一步一步往外使劍術。
似乎學的乏了,突然松開木棍,轉身一把抱住陸聞笙的胳膊,咿咿呀呀地晃著。
"陸師父!他又耍賴!"
“我沒有!”
小南瓜連忙反駁。
“那你繼續練啊?!?/p>
小南瓜嘟著嘴,對于這個比自己大的姐姐也不敢說什么。
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蹦過來,手里還攥著幾根草莖,她靈巧地編了只螞蚱,踮腳別在陸聞笙的劍鞘上。
"好啦,陸師父帶著它,就像帶著我們啦!"
陸聞笙竟由著她胡鬧,只輕拍了拍她的腦袋:"阿枝,你的《千字文》背完了?"
小姑娘吐了吐舌頭,轉身就跑,卻猛地撞見站在不遠處的慕安瑜。
"??!"
她驚叫一聲,寒鴉營的孩子們頓時如臨大敵。
那個方才還拉著他撒嬌的男孩沖過來,張開雙臂擋在陸聞笙面前,活像只炸毛的小獸。
陸聞笙起身,卻在看清來人時怔住。
"小南瓜,退后。"
慕安瑜一襲素色常服,發間只簪了支白玉簪,站在滿地木劍草靶之間,格格不入得像是誤入凡塵的仙。
"殿……"
他剛要行禮,卻被慕安瑜抬手止住。
"將軍不必多禮。"她輕笑,目光掃過警惕的孩子們。
"本宮只是好奇,這寒鴉營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讓陸將軍連府都不回。"
小南瓜偷偷打量著慕安瑜。
見她眉眼含笑,并無惡意,終于鼓起勇氣,從懷里掏出一塊包得皺巴巴的麥芽糖,塞進陸聞笙手里。
"將軍,止痛的!"
他戳了戳陸聞笙的手臂,又眼巴巴地望向慕安瑜,小臉漲得通紅。
分明是想讓將軍替自己把糖送給這位漂亮的姐姐。
慕安瑜微微歪頭:"止痛?"
"上次練劍時……不小心劃傷了手。"
他聲音很低,"孩子們記性太好。"
阿枝見狀,也湊上前,拽了拽慕安瑜的袖子:"姐姐,你吃糖嗎?"
她比小南瓜直白,有什么就是什么。
攤開掌心,半塊化了的飴糖黏糊糊地躺在那里,卻讓慕安瑜心頭驀地一軟。
"謝謝,阿枝。"
她學著陸聞笙方才的語氣喚她的名字,尾音輕輕上揚。
阿枝眼睛一亮,笑容頓時明媚如春日的蒲公英,連發梢都跟著雀躍起來。
陸聞笙這才意識到還未介紹,連忙道:"這位是當朝的昭和公主。"
"公主!"
"真的是公主呀!"
孩子們七嘴八舌地驚呼,圓溜溜的眼睛里盛滿了好奇。
在他們有限的認知里,公主該是天上的仙女。
而眼前這位姐姐,雖然衣裙素凈,可笑起來比畫上的仙子還要好看。
慕安瑜佯裝不悅:"怎么,本宮的年紀還不能讓他們叫姐姐嗎?"
"臣不是這個意思。"
陸聞笙無奈,冷峻的眉眼不自覺地柔和下來。
阿枝敏銳地察覺到兩人之間微妙的氣氛,機靈地插話:"那昭和姐姐,我們以后都能這么叫你嗎?"
"當然啦。"
慕安瑜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頂,語氣溫柔得不像話。
秋棠從身后探出頭,笑嘻嘻地舉手:"還有我!我也要當姐姐!"
她性子活潑,很快便被孩子們圍住,嘰嘰喳喳地問東問西。
身后,一個小男孩安靜地站著,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們,小手緊緊攥著陸聞笙的衣角。
"殿下。"
陸聞笙單膝跪地,輕輕捧起小石頭的手。
他的動作小心翼翼,仿佛對待什么易碎的珍寶:"這孩子還不會說話,但學字極快。"
慕安瑜蹲下身,平視著小石頭,柔聲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石頭抿了抿唇,松開陸聞笙的衣角,用指尖在沙地上歪歪扭扭地劃了一個"石"字。
"真厲害。"
慕安瑜由衷地贊嘆,抬眸看向陸聞笙,"你教的?"
陸聞笙點頭,冷硬的輪廓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流暢。
"他很聰明。"
暮風拂過,掀起慕安瑜未佩禁步的衣角。
她望著眼前這一幕:
素來冷面的將軍半跪在沙地上,掌心托著孩子的小手;
阿枝正把編好的草螞蚱別在秋棠的發間;
小南瓜偷偷把另一塊糖塞進了她的袖袋。
這一刻,什么公主威儀,什么君臣之禮,統統化作了唇角一抹真切的笑意。
慕安瑜望著他低垂的眉眼,忽然想起宮中那些傳聞,
陸少將軍冷血無情,連笑都不會。
可眼前這人,分明連指尖都透著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