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退婚燒掉那身金線密繡的嫁衣時,京城灰蒙蒙的天空,終于不堪重負,
飄下了今冬第一場雪。雪片細碎,起初是羞怯的,很快便成了鋪天蓋地的鵝毛,紛紛揚揚,
無聲無息地覆蓋了庭前枯敗的花枝,也覆上了我手邊那盆燃得正旺的炭火。
火舌貪婪地舔舐著疊放整齊的嫁衣,那些精心盤繞的金線鳳凰在高溫下扭曲、發黑、蜷縮,
最后化作一捧黯淡的灰燼,隨著熱氣升騰,又被冰冷的雪片狠狠壓下。絲緞燃燒的氣味,
混合著冬日特有的凜冽寒氣,鉆進鼻腔,嗆得人喉頭發緊。這氣味,
像極了我過去十幾年的人生——表面金玉,內里卻是一團焦糊的悶煙。
我裹緊了身上半舊的素絨斗篷,指尖凍得有些麻木。廊下傳來細碎又帶著刻意的腳步聲,
伴著女子嬌柔婉轉的低語,由遠及近。“……裴郎,你看這雪,多美呀。”聲音甜得發膩,
是蘇玉瑤。“不及你半分。”另一個聲音響起,清潤如玉石相擊,
曾是我年少歲月里唯一的暖色,此刻卻只余下刺骨的冷。裴衍和。我僵在原地,沒有回頭。
火盆里的嫁衣已燒得差不多了,只剩幾縷殘存的邊角還在掙扎著吐出微弱的火星。
雪落在滾燙的炭上,發出細微的“滋滋”聲。腳步聲停在了我身后幾步遠的地方。
空氣凝滯了一瞬。“喲,姐姐這是在做什么呢?”蘇玉瑤故作驚訝地開口,
聲音里那點幸災樂禍的尖利,幾乎要刺破這層虛偽的溫婉,“這樣好的料子,燒了多可惜呀。
”我緩緩轉過身。雪光映著裴衍那張俊逸依舊的臉,他穿著天青色的錦袍,
外罩一件玄狐大氅,襯得他愈發清貴出塵。蘇玉瑤依偎在他身側,一身簇新的海棠紅斗篷,
領口鑲著雪白的風毛,將她那張精心修飾過的臉襯得嬌艷如花。
她發間斜插著一支赤金點翠的九鸞步搖,鸞鳥口中銜下的珠串隨著她說話輕輕晃動,
流光溢彩——那是皇后娘娘賞賜給她母親的,如今堂而皇之地簪在了她的頭上。
裴衍和的目光落在火盆里那團焦黑上,又極快地移開,掃過我凍得發白的臉,
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歸于一片漠然的平靜。那平靜,比這漫天風雪更寒。
“瑤兒心善,見不得糟蹋東西。”裴衍和的聲音沒什么起伏,
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他伸出手,修長的手指探入懷中,再拿出來時,
掌心托著一枚瑩潤剔透的羊脂玉佩。那玉佩雕著一對交頸鴛鴦,是當年兩家定親的信物,
我貼身佩戴了十年,視若性命。后來……后來他借口“代為保管”,便再未歸還。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此物,”他頓了頓,目光終于落在我臉上,
卻是一片疏離的冰原,“也該物歸原主了。”話音未落,他手腕一翻。
那枚承載了我十年癡心妄想的玉佩,便如一塊棄石,被他隨手拋擲在冰冷堅硬的青石地上。
“啪嗒!”清脆得令人心碎的聲音響起。玉佩砸在覆了一層薄雪的石磚上,瞬間碎裂成幾瓣。
鴛鴦的頭顱滾落一旁,浸在雪水里,了無生氣。我渾身一顫,目光死死釘在那片狼藉之上,
仿佛碎裂的不是玉佩,而是我胸腔里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哎呀!”蘇玉瑤掩口驚呼,
聲音里卻毫無意外,只有做作的惋惜,“裴郎,你怎么這般不小心!
這可是姐姐的寶貝呢……”她說著,蓮步輕移,踩在雪地上發出嘎吱的輕響,
款款走到那堆碎玉前。微微俯身,用她那綴著珍珠的繡鞋尖,輕輕踢了踢最大的一塊碎片,
將它踢得更遠,滾到了廊柱的陰影里。“姐姐,”她抬起頭,對著我嫣然一笑,
那笑容在雪光下明媚又殘忍。“對不住呀,裴郎也是無心的。不過嘛……”她拖長了調子,
眼波流轉,瞥了一眼身側的裴衍和,又落回我臉上,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東西舊了,
碎了,也就該扔了。姐姐,你說是不是?人嘛,也得識趣些才好。”“沈云舒,
”裴衍和的聲音再次響起,冷硬地蓋過了蘇玉瑤嬌柔的尾音,如同最后的宣判,“你我之間,
早已無話可說。望你,自重。”自重。這兩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針,狠狠扎進我的耳膜。
十年傾慕,十年等待,換來的就是這輕飄飄的兩個字,和眼前這滿地狼藉的羞辱。
我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腥甜。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疼痛讓我維持著最后一絲搖搖欲墜的清醒。我不能哭,不能在他們面前失態。
眼淚是留給心疼你的人的,而在這里,我的眼淚只會成為他們茶余飯后的笑料。
風雪似乎更大了些,呼嘯著卷過庭院,吹得廊下的燈籠瘋狂搖晃。我挺直了早已僵硬的脊背,
目光掠過那對璧人,最終落在那堆碎裂的玉佩上。“二位,”我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穩,
甚至帶著一絲連自己都陌生的沙啞,“說完了?雪大,當心風寒。請便。”說完,我轉過身,
不再看他們一眼。炭火盆里最后一點火星也徹底熄滅了,只余下一盆死寂的灰白。雪,
無聲地覆蓋上去。身后,是蘇玉瑤一聲嬌嗔的輕笑,和裴衍那漸行漸遠的、決絕的腳步聲。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早已支離破碎的心尖上。父親和繼母李氏,
不知何時已站在了正廳的門檻內,將方才那場羞辱盡收眼底。父親沈崇,
我那高居禮部侍郎之位的父親,穿著一身家常的深色錦袍,負手而立。他臉上的神情,
是那種我早已看慣了的、混合著疲憊與漠然的平靜。
仿佛方才被當眾摔碎信物、肆意羞辱的不是他的親生女兒,
而只是一個與他毫無干系的陌生人。他甚至沒有看我一眼,
目光只是淡淡地掃過庭院里裴衍和蘇玉瑤離去的方向,
隨即又落回廳內博古架上那只他新得的汝窯梅瓶上,像是在欣賞一件稀世珍寶,
對廊下另一件“殘次品”的遭遇,無動于衷。繼母李氏則站在父親身側半步之后的位置,
保養得宜的臉上,精心描畫的眉眼間,那抹毫不掩飾的、混合著得意與嘲諷的笑意,
幾乎要滿溢出來。她手里捏著一方素白的手帕,指尖染著鮮紅的蔻丹,
此刻正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點著自己的唇角。那姿態,
悠閑得像是在欣賞一出精心編排、終于如期上演的好戲。“嘖,”李氏輕飄飄地咂了一下嘴,
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清晰地飄進我凍得麻木的耳朵里,“到底是首輔家的公子,
行事就是干脆利落。有些人啊,總得撞了南墻,才知道回頭。”她頓了頓,
意有所指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輕蔑如同實質的冰錐,“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平白連累得老爺也跟著操心。”父親聞言,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終于將目光從梅瓶上移開,極其短暫地掠過我身上那件半舊不新的斗篷,隨即又迅速移開,
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沉著臉,背著手,
轉身踱回了溫暖如春、熏香繚繞的內室。那扇雕花的門在他身后輕輕合攏,
隔絕了外面所有的風雪,也徹底隔絕了我這個女兒。李氏看著父親消失在門后,
嘴角那抹嘲諷的笑意更深了。她慢悠悠地踱到我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住。
雪落在她華貴錦緞的裙裾上,很快便化成了小小的水漬。“云舒啊,”她拖長了調子,
語氣“慈愛”得令人作嘔,“你也別怪你父親。裴公子今非昔比,
他蘇家又是皇后娘娘的親眷……咱們沈家,總要識時務的。”她用手帕掩了掩唇,
那雙精明的眼睛在我凍得發青的臉上轉了一圈,又落回我空空如也的腰間和腳下那堆碎玉,
“與其抱著些不切實際的念想,不如想想往后。咱們府上,雖說……嗯,
養個閑人也不是不行,只是……”她的話沒有說完,但那未盡之意,
比這漫天風雪更刺骨——一個被首輔之子當眾退婚、毫無價值的嫡女,在沈府,
連做“閑人”都已是天大的恩賜了。我垂著眼,盯著地上那攤雪水混合著碎玉的污跡,
只覺得一股冰冷的麻木從腳底蔓延至全身,連心口那點殘余的刺痛都感覺不到了。
喉嚨里像是堵著一團浸透了冰雪的棉絮,又冷又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李氏似乎很滿意我的沉默和狼狽,她矜持地攏了攏身上的銀狐裘,
丟下最后一句:“天寒地凍的,大小姐也別在這兒杵著了,沒得再凍出病來,
還平白惹人閑話。回你自個兒屋里待著吧。”說罷,她扭著腰肢,帶著一身濃郁的脂粉香,
也轉身進了那扇溫暖的門。廊下,只剩下我,一地狼藉,和一盆徹底冰冷的死灰。雪,
越下越大了,簌簌地落著,仿佛要將這庭院、這府邸、連同我這個人,一起埋葬。
我緩緩蹲下身,伸出手,指尖顫抖著,去觸碰那幾塊浸在冰冷雪水里的碎玉。
羊脂的溫潤早已被刺骨的寒意取代,棱角硌得指腹生疼。我一塊一塊,
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些碎片。鴛鴦的頭,斷裂的翅膀,
破碎的蓮葉……每一塊都映著裴衍和那張冷漠的臉和蘇玉瑤得意的笑容。
冰冷的碎片硌在掌心,尖銳的疼痛沿著手臂一路扎進心里。我死死攥緊,
任由那鋒利的邊緣割破皮肉,一絲溫熱的液體滲出,很快又被凍得冰冷,混合著血水,
黏膩而刺痛。這微不足道的痛楚,竟奇異地壓過了心口那幾乎要將我撕裂的窒息感。
“呵……”一聲極輕、極冷的笑,不受控制地從我干裂的唇間溢出。我抬起頭,
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望著那些不斷砸落的、冰冷的雪花。識趣?自重?好一個識趣!
好一個自重!十年傾心,十年等待,換來的是當眾的羞辱,是父親冰冷的漠視,
是繼母刻毒的嘲諷,是這滿地的碎玉和心死。雪,無聲地落在我臉上,融化成冰冷的水線,
滑入脖頸。我慢慢站起身,將那些染血的碎玉緊緊攥在掌心,挺直了背脊。
廊下的燈籠在風雪中搖曳,投下我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在這空曠死寂的庭院里,
顯得格外凄涼,卻也透著一股被逼到絕境后的、孤注一擲的硬氣。風雪依舊,前路茫茫。
但我沈云舒,絕不會就此無聲無息地爛死在這冰冷的沈府后院。
這滿地的碎玉和心頭淋漓的血,終有一日,我要讓始作俑者,加倍償還!祠堂里陰冷的氣息,
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四肢百骸,鉆入骨髓深處。僅有的一個炭盆擺在遠處角落,
微弱得可憐的幾點紅光,根本無法驅散這深入骨髓的寒意,
反而映照得那些層層疊疊、森然林立的祖宗牌位更加幽暗詭譎。
香燭燃燒的嗆人煙氣彌漫在空氣里,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一種腐朽的窒息感。我蜷縮在冰冷的蒲團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柱子,
身上的舊棉衣單薄得像紙,根本無法抵御這地窖般的陰寒。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
牙齒偶爾會磕碰出細微的聲響,在這死寂的空間里格外清晰。2.巨變七天。
距離裴衍和摔碎玉佩、當眾退婚,已經過去了整整七天。這七天里,沈府的天,塌了。
宮中驚雷驟起。我那唯一的依靠,賢王妃姑姑沈清漪,
被卷入一樁說不清道不明的后宮巫蠱魘鎮案。證據“確鑿”,龍顏震怒。姑姑被褫奪封號,
廢為庶人,連夜被打入了西苑那座傳說中連陽光都照不進去的冷宮!消息傳來時,
我正被李氏以“言行無狀、沖撞貴客”為由,罰跪在祠堂冰冷的青磚地上。
傳話的小廝聲音都在抖,李氏那張保養得宜的臉,瞬間褪盡了血色,
隨即又涌上一種難以言喻的、驚懼又摻雜著一絲隱秘快意的復雜神情。緊接著,
是祖父沈太傅。這位歷經三朝、德高望重的老臣,姑姑在宮中最大的倚仗,
在朝堂之上為女力辯,觸怒天威。陛下念其多年勞苦,未加嚴懲,卻以“年老體衰,
宜歸鄉頤養”為名,一道恩旨,勒令他即刻離京,返回我舅舅遠在江南的封郡“靜養”。
祖父離京那日,天色陰沉得如同潑墨。我被李氏派人“看管”在偏院,
連最后一面都未能見到。只聽說祖父臨行前,在府門外駐足良久,最終對著緊閉的大門,
長長嘆息一聲,背影佝僂,如同瞬間被抽走了脊梁。后來,我唯一的貼身丫鬟小荷,
偷偷塞給我一張薄薄的銀票,說是祖父身邊的老仆拼死遞出來的。
“小姐……老太爺說……留得青山在……”小荷當時哭得幾乎背過氣去。最后,
是來自首輔裴府的,那封姍姍來遲卻又在意料之中的文書。不是正式的退婚書,
只是一張普通的素箋,上面潦草地寫著幾行字,墨跡虛浮,毫無筋骨,
甚至連個像樣的印章都沒有:“沈氏云舒,性情乖戾,難配裴門。前約作廢,各自婚嫁,
兩不相干。裴衍和字。”字跡潦草敷衍得如同打發一個糾纏不休的乞丐。
它被一個小廝隨意地丟在祠堂門口的地上,像丟棄一件骯臟的垃圾。我撿起它時,
指尖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姑姑入冷宮,祖父被逐,裴家退婚。三重巨浪,幾乎是在頃刻之間,
將我徹底打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沈府上下,風向驟變。李氏的腰桿挺得前所未有的直,
府中下人的眼神,也從過去的幾分忌憚與敷衍,徹底變成了毫不掩飾的輕慢與鄙夷。祠堂外,
遠遠地傳來一陣喧鬧,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是李氏那拔高了、透著十足歡快的聲音,
穿透厚重的門板和呼嘯的風聲,清晰地灌入我的耳朵:“快!手腳麻利些!
把那些礙眼的舊家具統統給我搬出去!……對,就是那架子床!還有那妝臺!都抬走!
……哎喲,小心著點我的新屏風!這可是蘇夫人特意賞的紫檀蘇繡!……那堆破書?
扔庫房角落里去!占地方!……窗紗都換了!換成茜影紗!這多鮮亮!
……”她的聲音充滿了勃勃的生機和一種翻身做主的揚眉吐氣,像一根根燒紅的針,
扎進我的耳膜,刺進我的心里。她在收拾我的閨房。
那個曾經屬于我母親、后來屬于我的地方。那里有我母親留下的氣息,有我珍藏的書籍字畫,
有我少女時代所有隱秘的歡喜與憂愁。如今,李氏正帶著她的人,如同清掃戰場般,
迫不及待地將我存在的最后一點痕跡,徹底抹去。
用嶄新的、屬于她和她未來兒女的華麗物件,去填滿那個空間。
歡天喜地的喧嘩聲浪一陣高過一陣,像無形的鞭子,抽打在我已然麻木的心上。我蜷縮著,
將身體抱得更緊,額頭抵在冰冷的膝蓋上。
掌心還緊緊攥著那張裴衍的“退婚書”和那幾塊冰冷的碎玉,硌得生疼,
卻也帶來一絲扭曲的清醒。淚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眼底一片灼燒般的干澀和絕望的灰燼。
沒了,什么都沒了。庇護我的姑姑被打入冷宮,為我撐腰的祖父被趕出京城,
曾經以為可以托付終身的未婚夫當眾退婚、棄如敝履,生身之父視若無睹,
繼母磨刀霍霍……偌大的京城,這冰冷的沈府,這供奉著列祖列宗的祠堂,
竟無我沈云舒一絲一毫的立足之地!外面李氏的笑聲尖銳地穿透風雪,
像一把鈍刀在反復切割著神經。3.圣旨我閉上眼,只覺得一股冰冷的恨意,
如同祠堂深處滲出的寒氣,絲絲縷縷,纏繞上心臟,漸漸凍結了最后一點殘存的溫度。
恨裴衍和的薄情,恨蘇玉瑤的惡毒,恨父親的冷漠,恨李氏的刻薄,
恨這世道的不公……這恨意如此沉重,幾乎要將我壓垮在這冰冷的蒲團上。
就在這恨意幾乎要將我徹底吞噬的絕望深淵里,
祠堂那兩扇厚重的、仿佛隔絕了塵世所有聲響的朱漆大門,猛地被一股大力從外面撞開!
“哐當——!”巨大的聲響如同驚雷炸開,震得祠堂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凜冽的寒風裹挾著大片大片的雪花,如同開了閘的洪水,狂猛地倒灌進來,
瞬間吹滅了角落里那盞唯一散發著微弱光暈的長明燈。整個祠堂霎時陷入一片幽暗混沌,
只有門口透進來的雪光,映照出門口一個高大而模糊的身影——是府里看管祠堂的啞仆老周,
他臉上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驚惶失措的表情。緊隨其后,
一道極其尖利、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金屬刮過所有人的耳膜,撕裂了祠堂的沉寂,
也徹底壓倒了李氏在遠處那歡快的喧囂:“圣——旨——到——!”“沈氏云舒,
接——旨——!”這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天家威嚴,像一道突如其來的閃電,
劈開了祠堂內外的黑暗與死寂,也狠狠劈在了蜷縮在角落里的我身上。什么?!
我猛地抬起頭,凍得僵硬的脖頸發出不堪重負的“咔”聲。眼前一片昏花,耳朵嗡嗡作響,
幾乎懷疑自己是被凍僵出現了幻聽。圣旨?給我?怎么可能?!
老周撲通一聲跪在了門邊的雪地里,頭埋得極低,渾身都在發抖。
那宣旨太監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逆光處。他穿著深紫色的宦官袍服,身形瘦削,面白無須,
眼神銳利如鷹隼。他身后跟著兩隊面無表情、手持拂塵或宮燈的侍從,肅立在漫天風雪之中,
如同沒有生命的石雕。太監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精準地掃過幽暗的祠堂內部,
最終牢牢釘在了蜷縮在蒲團上、形容狼狽不堪的我身上。他微微揚著下巴,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漠然。“沈氏云舒,”那尖利的聲音再次響起,
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清晰、冰冷、不容置疑,“溫良敦厚,淑慎性成,
深慰朕心。”溫良敦厚?淑慎性成?這幾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刺進我的耳膜。
在這七天里,我身上貼滿了“性情乖戾”、“不識時務”、“連累家門”的標簽,
此刻這從天而降的褒獎,荒謬得令人遍體生寒。太監的聲音沒有任何停頓,繼續宣念,
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特賜婚于襄陽王蕭徹,為襄陽王正妃。
”襄陽王……蕭徹?!這個名字像一道裹挾著冰碴的寒流,瞬間凍結了我全身的血液。
我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耳邊嗡嗡作響,只剩下那個名字在瘋狂回蕩——蕭徹!
那個權傾朝野、手段狠戾,連皇子都要避其鋒芒的煞神!
那個……那個據說在姑姑那樁巫蠱案中,扮演了最不光彩角色的幕后推手!姑姑被打入冷宮,
祖父黯然離京,裴家迫不及待退婚……樁樁件件,
背后似乎都若隱若現地晃動著襄陽王府的影子!怎么會是他?陛下怎么會把我賜婚給他?!
“……即日完婚!欽此——!”“即日完婚”四個字,如同最后的喪鐘,轟然敲響。
太監那拖長的、毫無溫度的尾音,在空曠陰冷的祠堂里回蕩,如同鬼魅的低語。宣旨完畢,
祠堂內外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風雪呼嘯著灌入的聲音。那太監的目光依舊牢牢鎖在我身上,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與……憐憫?他微微抬了抬手,
示意身后捧著王妃冠服、鳳冠霞帔的宮人上前一步。
那在幽暗中依舊流光溢彩、象征著無上尊榮的嫁衣,此刻在我眼中,卻如同染血的裹尸布,
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腥甜氣息。“沈小姐,”太監的聲音恢復了一絲公事公辦的平板,
“領旨謝恩吧。吉時將近,莫要耽誤了王爺的大事。”領旨……謝恩?
一股冰冷的戰栗從腳底瞬間竄上天靈蓋,四肢百骸都僵硬得無法動彈。
巨大的荒謬感、滅頂的恐懼感,還有那被命運徹底玩弄于股掌之間的絕望感,如同滔天巨浪,
瞬間將我淹沒。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被滾燙的烙鐵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4.王妃祠堂外,李氏那原本歡天喜地的喧囂早已消失無蹤。我能想象到她此刻站在風雪中,
臉上會是怎樣一副震驚、扭曲、難以置信的表情。
圣旨……襄陽王妃……即日完婚……這幾個詞在我混亂的腦海中瘋狂沖撞,攪得天翻地覆。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沖破喉嚨。冰冷的汗意瞬間浸透了單薄的后背。
那太監似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沈小姐?”他再次開口,
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冷硬的催促。我猛地一個激靈。不能抗旨!抗旨的結果,
只會比現在更慘烈百倍!沈家已經風雨飄搖,祖父遠在江南,姑姑身陷囹圄……我若再抗旨,
等著他們的會是什么?一股冰冷的、近乎絕望的求生欲,強行壓下了翻涌的恐懼和恨意。
我僵硬地、極其緩慢地,從冰冷的蒲團上撐起凍得麻木的身體。
膝蓋和關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雙腿早已失去知覺,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又像是踏在燒紅的烙鐵上。我踉蹌著,幾乎是跌爬著,挪到那宣旨太監面前幾步遠的地方。
祠堂冰冷堅硬的地磚透過薄薄的鞋底,寒氣直透骨髓。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那冰冷的空氣像刀子一樣割著喉嚨。然后,我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強迫自己屈下膝蓋,
僵硬地跪伏下去。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磚上,“咚”的一聲悶響,震得我眼前發黑。
那刺骨的涼意瞬間從額頭蔓延至全身。“臣女……”我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敗的風箱,
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擠出來的,“沈云舒……叩謝……天恩!
”最后的“天恩”二字,幾乎是從牙縫里迸出來的,帶著濃重的血腥氣。我伏在冰冷的地上,
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著,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那滅頂的屈辱和深入骨髓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