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諒我提前退場,櫻花凋零的聲音太輕,我怕你聽不見。”開學季的喧囂,
像被強行塞進耳朵里的鼓點,震得人頭腦嗡嗡作響。林薇拖著那只過分沉重的行李箱,
輪子碾過水泥地,發出持續而疲憊的呻吟。行李的份量幾乎壓垮了她新生的雀躍,
只剩下一點茫然,在陌生的人潮里浮沉。她費力地仰起頭,目光掠過攢動的人頭,
投向道路兩旁。九月的風,帶著夏末殘余的燥熱和初秋隱約的涼意,在枝頭打了個旋兒,
攪動了滿樹的云霞,那是幾株高大的櫻花樹。季節錯亂,竟在這個時節,開得如此不管不顧,
粉白的花瓣簌簌飄落,像一場溫柔又固執的雪。一片花瓣,帶著風的軌跡,輕盈地、準確地,
粘在了她微微汗濕的額發上。她下意識地抬手去拂。“同學,”一個聲音在她身側響起,
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嘈雜,“花瓣……沾上了。”林薇偏過頭。一個男生站在那里,
身形頎長,像一棵尚未長成但已顯挺拔的樹。他穿著最簡單的白色棉T恤,洗得有些發舊,
卻異常干凈。他手里拿著幾本簇新的物理教材,封面上印著深奧的公式,棱角分明。
他另一只手卻微微向前伸著,攤開的掌心安靜地躺著一片同樣粉白的花瓣。他的目光,
清亮而專注,越過紛揚的花雨,落在她的發梢,然后,又輕輕抬起,
與她帶著一絲困惑的眼神短暫地碰觸了一下。那目光像是春日里初融的溪水,清澈見底,
只一瞬,便溫順地流淌開去,仿佛剛才的凝望不過是她的錯覺。“哦……謝謝。
”林薇有些局促地道謝,抬手將那片頑固的花瓣從發間取下。指尖觸碰到自己的頭發時,
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剛才他伸手的動作,似乎是想替她拂去?這個念頭讓她耳根微微發熱。
男生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嘴角似乎向上牽動了一下,但那弧度太小,轉瞬即逝,
快得讓人懷疑是否真的存在過。他沒有再說話,只是禮貌地微微側身,
讓開被她行李箱占據的道路,然后抱著他那堆沉重的物理書,
匯入了前方同樣拖著行李、奔向各自未知生活的新生洪流之中。背影很快被涌動的人潮吞沒,
像一顆石子投入湍急的河流,連一絲漣漪都未曾留下。林薇站在原地,
指尖捻著那片薄如蟬翼的花瓣。剛才那短暫交匯的目光,像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小石子,
漾開一圈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漣漪。
、宿舍鑰匙的交接、新室友們嘰嘰喳喳的自我介紹……這些巨大的、現實的浪頭徹底打散了。
那個白T恤的身影,連同那片花瓣帶來的微妙觸感,迅速沉入記憶的水底,
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帶著干凈皂角氣息的輪廓。他的名字?她甚至沒來得及問。物理系?
也許是吧,那幾本教材上的公式符號,她一個也看不懂。大學的日子,
像被一只無形的手飛快地翻動著書頁。
課堂、筆記、食堂、社團活動……時間在固定的軌道上奔流。林薇很快找到了自己的舒適區,
那個坐落在校園深處、有著高大穹頂和巨大落地窗的老圖書館。陽光透過玻璃,
被分割成一塊塊溫暖的光斑,空氣里彌漫著舊紙張和木頭書架特有的、令人心安的混合氣息。
她喜歡占據靠窗角落的那個位置,光線充足,又能避開大部分穿行的人流。攤開一本小說,
或者幾頁需要細細咀嚼的文學理論,時光仿佛都慢了下來。不知從哪一天起,林薇發現,
斜對面的位置,固定地出現了一個身影。那個開學日有過一面之緣的男生。
他總是在她之后不久到來,悄無聲息地坐下,仿佛只是圖書館里一件會呼吸的、安靜的陳設。
他面前永遠攤開著厚厚的物理書或習題集,封面是深藍或墨綠的,印著復雜的公式和星云圖。
他做題時很專注,眉頭習慣性地微蹙著,筆尖在草稿紙上沙沙作響,
演算著那些對林薇來說如同天書般的符號。但偶爾,林薇的目光從書頁上抬起,
掠過他那張沉靜的側臉時,會捕捉到一些細微的異樣。
他的視線似乎并未完全膠著在那些艱深的公式上。他的目光有時會短暫地飄離,
落在她面前攤開的詩集封面上,波德萊爾、聶魯達,或者一本薄薄的顧城。那目光極輕,
像羽毛拂過,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卻又在下一秒迅速收回,
重新聚焦回那些冰冷的物理定律上。仿佛剛才的失神,只是計算間隙一次微不足道的走神。
有一次,林薇起身去書架間尋找一本參考書。當她抱著書回到座位時,
目光不經意掃過他的桌面。他正迅速地將一本壓在物理習題冊下面的書往里推了推,
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那本書的封面一閃而過,似乎是某種詩集選編,
深褐色的布面,非常樸素,與旁邊那些色彩鮮明的物理教材格格不入。
林薇的心輕輕動了一下。一個埋頭在量子力學和弦理論里的人,桌下藏著一本詩集?
這反差像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在她心里漾開一圈小小的漣漪。她坐回自己的位置,
裝作繼續看書,眼角的余光卻忍不住再次瞥向他。他低垂著頭,
耳根似乎泛起一點不易察覺的紅暈,筆尖在紙上劃動得更快了些,
像是在掩飾某種被窺破的窘迫。圖書館里只剩下書頁翻動和筆尖摩擦紙張的沙沙聲,
一種奇異的靜謐在兩人之間流淌。日子在圖書館恒定的光線流轉中悄然滑過,
窗外的梧桐綠了又黃。林薇漸漸知道了他的名字—周嶼。物理系,成績拔尖,出了名的寡言。
他們之間依舊沒有對話,只有圖書館里日復一日的“同桌”關系。
他總在她需要時出現:當林薇為了某個冷門詩人的生平資料在書架間茫然徘徊時,
她回到座位,會發現自己要找的書已經靜靜躺在她的桌角;自習室暖氣太足,
她伏案太久有些昏沉,起身去洗手間回來,桌上那杯喝了一半的溫水,
不知何時被悄無聲息地續滿了;甚至有一次,
她不小心把借閱的、極其珍稀的民國影印本詩集落在了座位上,第二天提心吊膽地跑去,
發現它安然無恙地躺在原位,
下面還壓著一張小小的、字跡工整的紙條:“昨日閉館時見書在此,恐遺失,暫代保管。
周嶼。”那字跡方方正正,帶著理科生特有的克制,卻讓林薇捏著紙條,
心頭莫名地暖了一下。這些微小而持續的關照,像細密的春雨,無聲地浸潤著日常。
林薇不是沒有察覺。她有時會抬起頭,迎上他恰好看過來的目光。那目光依舊清亮,
卻不再像開學那天般倉促躲閃。它們坦然許多,帶著一種溫和的、沉靜的力量,
像圖書館穹頂灑下的穩定光線。林薇會回以一個淺淺的微笑,
那笑容里混合著感謝和一絲她自己也不太明白的親近。每當這時,
周嶼的嘴角也會隨之微微上揚,形成一個清晰的、溫和的弧度,眼神深處仿佛有星子被點亮,
隨即又歸于專注的平靜。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在翻動的書頁和沙沙的筆尖聲中悄然滋長。
林薇習慣了這種安靜的存在,如同習慣了窗外的四季更迭。她偶爾會想,
這大概就是大學里一種特別的情誼吧,清淡如茶,卻也足夠熨帖。至于更深的東西,
她從未深想。那些物理課本下藏著的詩集的秘密,似乎也隨著時間,
被掩埋在了日常的塵埃之下。時間如同圖書館窗外那棵老梧桐的葉子,綠了又黃,落了又生,
無聲地覆蓋了三個寒暑。曾經青澀的新生面孔,
如今也染上了幾分成熟與即將離別的復雜情緒。畢業季的空氣里,
混合著梔子花的甜香、離別的愁緒和對未來的躁動不安。
論文答辯、散伙飯、各種名目的告別聚會,一場接著一場。
中文系和物理系聯合組織的畢業晚宴,定在離校前最后一個周末的晚上。
地點選在學校附近一家頗有格調的餐廳。林薇特意換上了那條壓箱底的淡藍色連衣裙,
對著鏡子整理好頭發。出門前,她習慣性地看了一眼手機屏幕,
指尖劃過微信列表里那個常年靜默的頭像—周嶼的名字安靜地躺在那里。他們的聊天記錄,
大多還是停留在“謝謝你的書”、“位置幫你留了”、“好的”這樣簡短的交流。
她猶豫了一瞬,指尖懸停在屏幕上方,最終還是沒有點開。她想,他大概會自己過去的吧?
像過去三年里每一次在圖書館的相遇一樣,他會安靜地出現在那個熟悉的位置。
餐廳里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出璀璨的光暈,
映照著一張張年輕而興奮的臉龐。酒杯碰撞的聲音、笑聲、大聲的交談聲交織在一起,
充滿了最后的狂歡意味。林薇和幾個相熟的同班女生坐在一起,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在攢動的人影中穿梭。她找尋著那個安靜的身影。物理系的人聚在另一側,
幾個平時和周嶼同實驗室的男生端著酒杯四處走動,談笑風生。可那個熟悉的身影,
卻始終沒有出現。起初她并不在意,以為他只是遲到。然而,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晚宴的氣氛越來越熱烈,有人開始發表感言,有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那個位置始終空著。
一種莫名的失落感,像細小的藤蔓,悄然纏繞上心頭。她端起面前的果汁杯,
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卻壓不下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空蕩。她終于忍不住,
輕輕碰了碰旁邊物理系一個面熟的女生:“哎,看到周嶼了嗎?他……沒來?
”那女生正和旁邊的人說笑,聞言轉過頭,臉上帶著酒后的紅暈,眼神有些茫然:“周嶼?
哦,他啊……好像說是不舒服,請假了。班長在群里通知過吧?他好像一直身體就不太強。
”她語氣隨意,仿佛在談論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隨即又被同伴的笑話吸引了過去。不舒服?
請假?林薇怔住了。班長通知?她連忙翻出那個沉寂已久的班級大群,手指快速往上滑動。
果然,在滿屏的聚餐地點討論和表情包轟炸中,
夾雜著班長一條簡短的信息:“物理系周嶼同學因身體不適請假,今晚無法出席。
”時間是下午三點多。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悶悶的。
畢業前最后一次的相聚……他竟缺席了。那個三年如一日出現在圖書館角落的人,
在這個理應喧鬧告別的時刻,卻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林薇放下手機,
眼前的喧囂忽然像隔了一層毛玻璃,變得模糊而遙遠。她看著周圍狂歡的人群,
看著那個空蕩蕩的位置,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獨感,
夾雜著一種被忽視的、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矯情的委屈,悄然彌漫開來。原來,
他終究只是個安靜的、會隨時消失的同桌而已。她低頭抿了一口果汁,那甜味里,
竟嘗出了一絲澀。畢業的喧囂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了滿地狼藉的記憶和各自奔忙的現實。
林薇進了本市一家頗有名氣的文化雜志社,從助理編輯做起,
整天淹沒在稿紙堆和選題會議里。生活被填得很滿,圖書館角落那個安靜的身影,
連同那個缺席的畢業晚宴,漸漸被新的面孔、新的壓力、新的瑣碎覆蓋,沉入了記憶的深潭。
偶爾在深夜加班的間隙,或是路過大學附近那條熟悉的街道時,
那個名字會毫無預兆地跳出來,帶來一絲微弱的、帶著舊書氣息的悸動,但也只是片刻,
很快又被生活的洪流沖散。她從未嘗試聯系,仿佛那段時光,連同那個沉默的人,
就該被完整地封存在象牙塔的琥珀里。時間不緊不慢地又走了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