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車轟鳴著消失在巷口，卷起的塵土里裹著老房子特有的霉味。我站在天井中央，
望著這座剛剛過戶到我名下的、姑媽生活了六十年的老宅。
空氣里彌漫著陳年木料、灰塵和一絲若有若無、令人不太舒服的甜膩香氣。姑媽走得突然，
沒留下子女，這套位于老城廂深處、帶著小小天井的舊式石庫門房子，
連同里面塞得滿滿當當的舊物，就成了我唯一的“遺產”。推開吱呀作響的堂屋門，
光線昏暗。積年的灰塵在透過高窗斜射進來的光柱里飛舞。家具大多是深色的老紅木，
笨重、沉默，散發(fā)著被時光浸透的幽暗光澤。墻角、桌下堆著蒙塵的樟木箱、藤編提籃，
空氣里那股甜膩的味道似乎更濃了些。
件大件——一張用厚實防塵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梳妝臺——抬進了姑媽生前居住的里間臥室。
“就放窗邊吧，小心點。”我指揮著，聲音在空曠的老屋里顯得有些突兀。工人離開后，
我才有空仔細打量這間臥室。窗戶是老式的木格窗，糊著泛黃的窗紙，
光線被過濾得朦朧而晦暗。靠窗的位置，那張剛剛安置好的梳妝臺，在昏光里顯露出輪廓。
我走過去，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絲對姑媽遺物的敬畏，還有幾分對這老宅陰郁氛圍的不適，
伸手揭開了蒙在上面的防塵布。灰塵簌簌落下。一張極具時代感的西洋式梳妝臺顯露出來。
整體是深栗色的柚木，雕工異常繁復精美。桌腿是流暢的渦卷紋樣，
支撐著桌面；桌面兩側各有一個帶小門的儲物格，中間則是一面巨大的、橢圓形的鏡子。
鏡框更是華麗，層層疊疊的雕花如同藤蔓般纏繞，
中心鑲嵌著幾片色澤溫潤的象牙和色澤暗淡的螺鈿，勾勒出抽象的纏枝花卉圖案。
鏡子本身……非常大，幾乎占據了整個臺面的寬度，橢圓形的鏡面邊緣帶著輕微的水波紋，
像一塊凝固的深潭。然而，最吸引我目光的，卻是那鏡面。它異常清晰，
清晰地映出我因搬家而略顯疲憊的臉，映出身后昏暗的臥室陳設，
甚至映出窗外天井里那棵半枯的石榴樹枝椏的模糊影子。但在這清晰得近乎詭異的映像之下，
鏡面本身卻籠罩著一層……難以言喻的質感。那不是灰塵，也不是劃痕，
更像是一種……凝固的、粘稠的幽暗，仿佛這面鏡子曾經長久地凝視過深淵，
而那深淵的黑暗，便永久地沉淀在了玻璃的分子里，
形成一種內斂的、吸光的、令人隱隱不安的底色。鏡框邊緣那些象牙和螺鈿的鑲嵌，
在昏暗中散發(fā)著微弱、冰冷的光澤，如同某種沉睡生物閉合的眼瞼。我伸出手指，
輕輕拂過鏡框上繁復的雕花。木料觸手冰涼，帶著陳年的光滑和厚重感。
指尖掠過一片螺鈿鑲嵌時，那冰冷的、類似某種貝類外殼的觸感，
讓我心頭莫名地悸動了一下。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意，毫無征兆地順著脊椎悄然爬升。夜晚，
老宅沉入了絕對的寂靜。沒有城市車流的喧囂，只有窗外偶爾掠過野貓的叫聲，尖銳而凄厲，
劃破死寂，更添幾分滲人。我躺在姑媽留下的老式雕花木床上，翻來覆去。
身下的棕繃床墊發(fā)出細微的呻吟，空氣里那股甜膩的陳腐氣味似乎更濃了，
揮之不去地縈繞在鼻端。也許是換了新環(huán)境，也許是這老宅過于沉重的氛圍，
失眠像藤蔓般纏繞著我。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沙沙”聲，
如同細小的沙粒落在玻璃上，斷斷續(xù)續(xù)地鉆進我的耳朵。不是老鼠。聲音的來源……很近。
我屏住呼吸，側耳傾聽。聲音來自……窗戶那邊。是那張梳妝臺的方向！
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我僵硬地轉過頭，目光穿過臥室的昏暗，投向窗邊。窗外慘淡的月光，
透過老舊的窗格紙，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梳妝臺巨大的輪廓在昏暗中如同一尊沉默的蹲獸。而它正中央，
那面巨大的橢圓形鏡子……鏡面……一片混沌的乳白！
像是被一層厚厚的、不均勻的霧氣徹底籠罩！完全看不清任何映像！
只有一片令人不安的、彌漫的白色！我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睡前我明明擦得干干凈凈！
這霧氣……從何而來？！巨大的驚疑壓倒了恐懼。我深吸一口氣，掀開被子，
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靠近那面被濃霧籠罩的鏡子。離得越近，
那股若有若無的甜膩香氣似乎又濃郁了幾分，絲絲縷縷地從梳妝臺的方向傳來。我走到鏡前，
伸出手指，試探性地觸碰鏡面。冰冷！刺骨的冰冷！仿佛觸摸的不是玻璃，
而是寒冬臘月的冰面！而且……那霧氣并非水汽凝結！手指拂過，沒有留下任何水痕，
那濃稠的白霧如同被無形的手抹去，瞬間消散了一小塊！露出下面……清晰得可怕的鏡面！
就在我指尖抹開霧氣的地方，鏡子里清晰地映出了我驚疑未定的臉，
映出了我身后臥室的輪廓。然而，
旁邊……在鏡面靠近右上角的位置……在那剛剛被抹開霧氣的區(qū)域……一張模糊的女人面孔！
只有小半張臉！異常蒼白！像是浸泡在渾濁的水中！眉眼極其模糊，
只能看到一個大概的輪廓，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深重的哀怨！嘴唇的位置似乎微微翕動，
卻沒有任何聲音！“啊！”我嚇得猛地縮回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就在我手指離開鏡面的瞬間，那片被抹開的區(qū)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重新蒙上，
濃稠的白霧迅速回流、蔓延，眨眼間就將那半張模糊的女人臉連同我自己的倒影，
重新吞噬在一片混沌的乳白之中！臥室里死寂無聲，只剩下我粗重而急促的喘息，
在空曠的房間里回蕩。那是什么？！幻覺？還是……這鏡子……真的有問題？接下來的幾天，
那詭異的“起霧”現象如同夢魘般糾纏著我。有時在深夜，
有時甚至在白天我短暫離開房間后回來，鏡面就會莫名其妙地蒙上那層濃稠的乳白霧氣。
每次我壯著膽子去擦拭，霧氣消散的瞬間，總能在鏡面不同的角落，
瞥見那個模糊女人的不同局部——有時是半截蒼白的脖頸，
有時是一只搭在鏡框邊緣、纖細得近乎透明的手指，
有時是飄飛的一縷烏黑發(fā)梢……無一例外，都帶著那股濃得化不開的哀怨氣息。
但只要我的手一離開鏡面，霧氣立刻就會卷土重來，將那詭異的影像徹底遮蔽。這面鏡子，
像個固執(zhí)又惡毒的幽靈，在與我玩著捉迷藏。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我的心，越收越緊。
這老宅，這梳妝臺，都透著說不出的邪性。我決定去找鄰居打聽打聽。
姑媽在這里住了幾十年，左右鄰居總該知道些什么。隔壁住著的是一位姓吳的阿婆，
據說和姑媽做了大半輩子的鄰居。她家也是老式的石庫門，推開虛掩的院門，
天井里堆滿了雜物，幾只老母雞在悠閑地啄食。吳阿婆坐在堂屋門口一張吱呀作響的竹椅上，
瞇著眼睛曬太陽，臉上是歲月刻下的深深溝壑。“吳阿婆？”我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
老人緩緩睜開眼，渾濁的眼珠轉向我，帶著老年人特有的遲緩。
“哦……是阿貞（姑媽小名）的侄女啊……搬過來了？”她的聲音沙啞干澀。“嗯，阿婆，
我來……想問問您點事。”我在她旁邊的小板凳上坐下，斟酌著措辭，
“關于我姑媽……還有她屋里那臺老梳妝臺……您知道那臺鏡子的來歷嗎？
它……好像有點怪。”聽到“梳妝臺”三個字，
吳阿婆渾濁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東西閃了一下。
她布滿老人斑的手無意識地抓緊了竹椅的扶手，指節(jié)泛白。她沒有立刻回答，
只是沉默地看著天井角落里那幾盆半枯的茉莉花，半晌，才用她那沙啞的聲音，幽幽地開口，
…從‘恒昌當’淘換來的老物件……漂亮是真漂亮……可也……邪性得很吶……”她頓了頓，
似乎在回憶什么極其久遠且不愉快的事情，
溝壑縱橫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混合著恐懼和告誡的神情。
“阿貞后來……都不太敢用了……她跟我說過……”吳阿婆的聲音壓得更低，
帶著一種神秘兮兮的緊張感，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
“……那鏡子……‘吃胭脂’……”“吃胭脂？”我一愣，沒明白。“對！吃胭脂！
”吳阿婆用力地點點頭，臉上的皺紋更深了，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驚恐，
鏡子……年頭久了……通了靈性……就愛……嘗女人的脂粉氣兒……嘗上了癮……就會作怪！
”她枯瘦的手指突然抬起，顫巍巍地指向我，眼神銳利得像針，
“……囡囡……聽阿婆一句……離那鏡子遠點！千萬別……千萬別讓它嘗到……你的味道！
尤其……千萬別在它面前……擦脂抹粉！”千萬別讓它嘗到你的味道！
千萬別在它面前擦脂抹粉！吳阿婆這充滿民間禁忌色彩的警告，像一道冰冷的符咒，
狠狠烙在了我的心上。回到老宅，再看向那面巨大的橢圓形鏡子時，心底的寒意更甚。
鏡框上那些繁復的雕花，此刻更像是一道道冰冷的封印，而那幽暗的鏡面，
則像一個沉默的、等待獵物上鉤的深淵巨口。恐懼讓我下意識地遠離那面鏡子。
梳頭洗漱都盡量避開它，更別提化妝。然而，那鏡子的“異動”并未停止。
起霧的現象依然頻繁，鏡中女人的局部影像也依舊會在霧氣消散的瞬間驚鴻一瞥，
無聲地訴說著哀怨。更讓我不安的是，那股甜膩的陳腐香氣，似乎也變得更加濃郁和清晰，
尤其是靠近梳妝臺時，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臺面深處……腐爛、發(fā)酵。一天午后，
我決定徹底清理一下梳妝臺。姑媽的遺物，總歸要整理。我戴上口罩和手套，
搬了把椅子坐在梳妝臺前，深吸一口氣，拉開了左側那個帶小門的儲物格。里面塞滿了雜物。
幾把斷了齒的牛角梳，幾個干癟發(fā)硬的粉撲，
幾根早已褪色的絲帶……還有幾盒完全干涸、結成硬塊的舊式胭脂和香粉，
鐵皮盒子銹跡斑斑，散發(fā)出的正是那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甜膩氣味。我強忍著惡心，
將這些東西一樣樣清理出來。就在儲物格快要見底時，
我的指尖忽然觸碰到儲物格最深處靠里的木質背板……觸感有些異樣！
那背板……似乎不是完全固定的？指尖用力一按，木板竟然向內凹陷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