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秋應了一聲，目光警惕地掃過靜謐的內(nèi)室，確認連窗外樹影都無一絲晃動，這才像一只靈巧的貓兒，悄無聲息地湊近了宜修的耳畔，溫熱的氣息裹挾著極低的聲音送入：“已經(jīng)按照您的吩咐，東西……都備齊了。”她聲音里壓著驚疑和不易察覺的顫抖，“只是…側福晉，這催情香料性子極烈，您如今懷著身孕，萬一…萬一有個閃失，傷著了肚子里的小主子，奴婢萬死難贖啊！”她噗通一聲跪下，額頭緊緊貼著冰涼的地磚，話語里是實打實的憂慮。
宜修正撫著微隆小腹的手微微一頓，抬眼看向跪在腳邊、忠心耿耿卻顯然誤解了的剪秋，先是愕然，隨即竟低低地笑出了聲，那笑聲里帶著一絲荒誕的冷意。這傻丫頭，竟以為自己要用這等腌臜手段去爭寵？去挽留那個男人？
胤禛？那個在景仁宮冰冷的地磚上咽氣時，口口聲聲與她“死生不復相見”的男人？宜修心底泛起一陣濃烈的、幾乎要嘔出來的嫌惡。這世間，唯一值得她用盡全部去愛、去守護的，只有腹中這塊與她血脈相連的骨肉——她早夭的暉兒！前世她無能護不住，今生，誰敢動她的弘暉，她便要誰萬劫不復！
“起來吧。”宜修收了笑意，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禍從口出，病從口入。你的忠心我明白，但這話，往后爛在肚子里，半個字也不許提。”她示意剪秋起身，待她惶恐地站定，才緩緩道：“放心，那東西，不是用在我身上。”
剪秋猛地抬頭，眼中滿是困惑。
宜修看著她，嘴角緩緩勾起一個冰冷而邪惡的弧度，像淬了毒的曼陀羅在暗夜中綻放。她朝剪秋招了招手。剪秋遲疑地再次湊近，宜修溫熱的唇幾乎貼上她的耳廓，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氣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吐露了她的計劃。
隨著話語的深入，剪秋的臉色由困惑轉為震驚，再由震驚化為一片駭然的慘白，身體晃了晃，若非及時扶住床柱，幾乎要癱軟在地。她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家主子，仿佛第一次認識她。側福晉的膽子…也太大了！這簡直是…是自毀長城！更讓她心驚肉跳的是，大小姐柔則，那位名滿京城的大家閨秀，真的會如側福晉所料，做出那般…那般不知廉恥、罔顧人倫的事嗎？在自己親妹妹懷著身孕的時候，跑到妹夫府上勾引妹夫？這怎么可能！傳出去，整個烏拉那拉家的臉面都要丟盡！
可對上宜修那雙幽深如古井、不帶絲毫玩笑意味的眼睛，剪秋所有質疑的勇氣都消失了。那雙眼里，只有冰冷的算計和一種近乎瘋狂的篤定。剪秋的心沉到了谷底，手腳冰涼，卻只能強壓下翻騰的心緒，艱難地應道：“是…奴婢…明白了。”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已徹底被綁上了主子這艘駛向未知風暴的船。
轉眼，盛宴之日已至。
雍親王府的花園被精心妝點過，秋菊怒放，丹桂飄香，處處張燈結彩，仆役穿梭如織。胤禛如今在康熙面前頗為得臉，這場由側福晉操辦、廣邀京中貴胄女眷的賞花宴，自然引來了無數(shù)目光。
此刻，王府后宅的偏廳內(nèi)，氣氛卻帶著一絲微妙的緊繃。算上宜修，府里如今的女眷不過四人。格格李靜言（后來的齊妃）穿著一身簇新的桃粉色蘇繡旗裝，頭上珠翠晃眼，生怕別人看不見她的得意；格格齊月賓（后來的端妃）則是一身素雅的月白，神情冷淡，自帶一股疏離；格格呂盈風（后來的欣貴人）則安靜地坐在一旁，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不多言，不多看。
宜修端坐上首，目光平靜地掃過眼前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前世種種，恩怨糾葛，恍如隔世。如今重來，看著她們鮮活卻各懷心思的臉龐，心頭只余下一片蒼涼的感慨：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這深宅王府，不過是另一座更為精致的牢籠罷了。
“宜修姐姐，”李靜言嬌脆的聲音打破了短暫的沉寂，她扭著腰肢上前一步，臉上堆著假笑，眼神卻帶著毫不掩飾的挑釁，“昨兒個可真是不好意思呢。四爺本來是要去瞧姐姐的，誰知我身子骨不爭氣，突然就有些不爽利，硬是把爺給絆住了。姐姐…不會生妹妹的氣吧？”她嘴上說著“不好意思”，眉梢眼角的得意卻幾乎要飛出來。
宜修端起手邊的青花茶盞，輕輕撇去浮沫，眼皮都沒抬一下。若在前世，李靜言這副小人得志的嘴臉，足以讓她在心里狠狠記上一筆，盤算著日后如何加倍奉還。可如今？她只覺得可笑。胤禛的腿長在他自己身上，他想去哪里，又豈是她宜修能攔得住的？為一個男人的去向與這些淺薄的女子爭風吃醋？不值當。況且，就李靜言這空有美貌、毫無城府的豬腦子，根本無需她親自動手，自有旁人會替她“招呼”。
見宜修毫無反應，李靜言像是被輕視了，愈發(fā)不甘，故意抬手撫了撫身上那件刺眼的桃粉色旗裝，聲音拔高了幾分：“哎呀，這料子穿著是挺舒服的，就是太扎眼了點。江南新貢的蘇繡呢，爺非說我穿粉色最好看，硬是賞給了我。姐姐您說，這讓人多不好意思呀！”她扭著腰，試圖在宜修面前轉個圈。
“嗤——”一聲毫不掩飾的譏笑響起。齊月賓冷冷開口，聲音如碎冰相擊：“不過是一身衣裳罷了，姐姐好歹也是名門出身，怎么如此沒見過世面？倒像是得了什么潑天富貴似的，非要嚷嚷得人盡皆知。”她最看不慣李靜言這副輕狂淺薄的模樣。
李靜言被戳中痛處，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柳眉倒豎：“齊月賓！你這是什么話？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有本事你也讓爺賞你一身啊！”
“夠了！”宜修將茶盞不輕不重地擱在紫檀木小幾上，發(fā)出一聲脆響。她目光沉靜地掃過劍拔弩張的兩人，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都是府里的姐妹，為這么點小事爭得面紅耳赤，成何體統(tǒng)？”她撫了撫指間的赤金鑲翡翠護甲，聲音轉為嚴肅，“今日府中設宴，京中多少福晉、夫人、貴女們都在看著。四爺把操持的差事交給了我，我自當盡心。只是如今身子重了，精力難免不濟，若有照顧不周之處，還望各位妹妹們看在王府體面的份上，多多幫襯，齊心協(xié)力把這場宴席辦得體面周全。這才是最要緊的。”
“側福晉說的是。”呂盈風立刻溫順地接口，臉上笑容真摯了幾分，“府中體面是頭等大事，妹妹們自當盡心，絕不敢有絲毫懈怠。”她姿態(tài)放得極低，態(tài)度恭謹。宜修看著她，心中微動。這位呂格格，前世便是不顯山不露水，卻能在后宮的腥風血雨中安然活到最后，成為欣太嬪。這份不站隊、不得罪人、能察言觀色、懂得審時度勢的本事，何嘗不是一種大智慧？只是此刻，宜修無從知曉，呂盈風心中真正的想法是：四阿哥愛去哪兒去哪兒，關我什么事？我只求安穩(wěn)度日罷了。
…………
前院的喧囂更盛。皇子阿哥們自然也是這場盛宴的座上賓。
“老四，行啊！”大阿哥胤禔聲如洪鐘，拍著胤禛的肩膀，環(huán)顧著花團錦簇、賓客如云的園子，臉上帶著幾分粗獷的笑意，“你這府里今兒個可夠熱鬧的！一個側福晉操持起來，倒也有模有樣，威風得很嘛！”
胤禛連忙拱手，臉上帶著慣有的謙遜謹慎：“大哥謬贊了。不過是借著秋色正好，請各家女眷們來熱鬧熱鬧，賞賞花罷了。當不得威風二字。大哥肯賞臉前來，弟弟這里才真是蓬蓽生輝。”
胤禔對胤禛這副低眉順眼、恭敬有加的態(tài)度很是受用，哈哈一笑，目光掃過遠處花枝招展的女眷身影，半是玩笑半是試探地壓低了聲音：“不過老四啊，你這府里，如今就一個側福晉，外加幾個格格，終究是少了點分量。堂堂雍親王府，沒個正兒八經(jīng)能掌家理事的嫡福晉坐鎮(zhèn)，總歸是少了些體統(tǒng)啊！”他這話意有所指，眼神瞟向一旁。
太子胤礽不知何時也踱步過來，聞言，臉上帶著矜持的笑意，接話道：“大哥此言差矣。宜修側福晉出身烏拉那拉氏，賢淑溫良，如今又身懷六甲，為四弟開枝散葉，打理府務也井井有條，我看就很好。”他看似在夸宜修，實則是將胤禛推到一個不好反駁的位置。
胤禛心中微沉。他原本確實屬意宜修，若她此胎得男，扶正順理成章。可此刻被太子當著大阿哥的面，用一種“你府里也就她勉強能用”的語氣點出來，那份心思反而變得有些難以啟齒。他張了張嘴，想委婉表達自己的打算，卻又覺得在太子面前顯得過于急切，一時語塞。
胤禔見狀，立刻捕捉到了胤禛的猶豫，他向來粗直，又對太子隱隱不滿，便故意放大了嗓門，帶著促狹笑道：“哈哈，老四這是害羞了！大男人扭捏個什么勁兒？依我看啊，正福晉的人選可得好好挑！這不，今兒個府里來了這么多名門淑女，各府的福晉們也都在，正好讓哥哥們幫你掌掌眼！”他這話半真半假，目光肆無忌憚地在遠處女眷中逡巡。
“大哥！”太子胤礽臉色一沉，端出儲君威儀，低聲呵斥道，“慎言！今日來的多是各府眷屬，豈容你如此輕浮議論？成何體統(tǒng)！”他訓斥胤禔，也是在敲打胤禛。
胤禔被當眾訓斥，臉上掛不住，重重地“哼”了一聲，甩袖便走，嘴里還嘟囔著：“裝什么正經(jīng)！”
胤禛連忙向太子行禮致謝：“多謝太子爺解圍。”心中卻因大阿哥那句“名門淑女”和太子那隱含的輕視，泛起了層層漣漪。宜修…是很好，溫柔體貼，賢惠能干，可終究…只是個庶女。若她是嫡出…若她能像那些真正的名門貴女一樣…胤禛心底某個角落，那份因身份帶來的、隱秘的不滿足感，被悄然撥動了。
懷著這份微妙的思緒，胤禛下意識地避開了喧鬧的人群，沿著花園小徑信步而行。秋日午后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灑下，帶著慵懶的暖意。菊花的清冽香氣在空氣中浮動。
繞過一處嶙峋的假山，眼前豁然開朗，是一座精巧的六角涼亭。亭子旁，一叢金菊開得正盛，而在那片燦爛的金黃之前，靜靜佇立著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穿著正紅色吉服的少女。不同于李靜言那種浮夸的艷俗，那紅，是端莊的、內(nèi)斂的、帶著貴氣的紅，襯得她肌膚勝雪，身姿裊娜。陽光勾勒出她柔美的側臉輪廓，柳葉眉細長溫婉，一雙明眸顧盼生輝，清澈中帶著一絲欲語還休的怯意，嫣紅的唇瓣如同初綻的玫瑰花瓣。柔弱與美艷在她身上奇異地融合，形成一種驚心動魄的絕代風華。
胤禛的腳步倏然頓住，呼吸仿佛也在那一刻停滯。他征戰(zhàn)沙場，見過無數(shù)美人，后宮佳麗亦不少，卻從未見過如此氣質獨特、清艷絕倫的女子。她就那樣靜靜地立在秋光菊影之中，仿佛天地間所有的靈氣都匯聚于她一身。
少女似乎察覺到有人注視，帶著一絲受驚小鹿般的慌亂，微微側身，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小步。待看清來人身著皇子常服、氣度不凡時，眼中的慌亂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恰到好處的溫柔與恭謹。她蓮步輕移，姿態(tài)優(yōu)雅地向前幾步，對著胤禛盈盈下拜，聲音嬌柔婉轉，如同春日山谷中最清甜的溪流，帶著一種能融化人心的魔力：
“給四阿哥請安。”
這聲音落入胤禛耳中，像帶著鉤子，瞬間攫住了他的心。他這才猛地回過神，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失態(tài)，臉上竟罕見地掠過一絲尷尬。他定了定神，努力維持著皇子的威儀，卻還是忍不住脫口問道：“你…是哪家的姑娘？”話一出口，他便覺得太過唐突冒昧。
然而，那紅衣少女非但沒有著惱，反而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掩著櫻唇，輕輕笑了起來。那笑聲如同銀鈴搖動，清脆悅耳，眼波流轉間，帶著一種純真又撩人的風情。她放下帕子，抬眸直視胤禛，那目光清澈坦蕩，卻又仿佛蘊藏著千言萬語：
“回四阿哥的話，小女是費揚古家的烏拉那拉·柔則。”她微微停頓，唇角的笑意加深，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親昵，“說起來…還要叫四阿哥一聲‘妹夫’呢。”
“妹夫”二字，被她用那嬌柔婉轉的嗓音說出來，帶著一種奇異的親昵和微妙的曖昧，像一根無形的絲線，瞬間纏繞上胤禛的心弦，越收越緊。他只覺得心頭一熱，目光再次膠著在柔則那清麗絕倫的臉上，再也無法移開。
費揚古家的…烏拉那拉·柔則！宜修的…嫡姐！胤禛心中豁然開朗，隨即涌上的是更加洶涌的波瀾。原來是她！難怪有如此風姿！他看著眼前言笑晏晏、氣度高華的柔則，再想到府中溫婉卻略顯刻板的宜修，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若他雍親王府的嫡福晉，是眼前這位風華絕代的柔則，而不是那個庶出的宜修，那該是何等風光、何等美滿？嫡庶之別，在此刻被無限放大，擊潰了他心中原本對宜修的那點憐惜與打算。
兩人就這樣立在亭邊，四目相對。胤禛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驚艷與欣賞，柔則臉上則帶著恰到好處的羞赧與溫柔。秋風吹過，卷起幾片落葉，在他們腳邊打著旋兒。陽光將他們的身影拉長，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看似唯美和諧的畫面。
然而，他們誰也沒有察覺，就在不遠處的太湖石假山縫隙之后，一雙眼睛正死死地盯著這一切。那眼神冰冷、怨毒，帶著刻骨銘心的恨意和一絲計劃得逞的瘋狂。
剪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勉強抑制住沖出去的沖動。看著柔則那副故作清純、實則暗送秋波的模樣，看著胤禛那副魂不守舍的癡迷，她只覺得一股惡氣直沖頭頂，恨不得立刻沖上去撕爛那張?zhí)搨蔚哪槪∷莺莸爻厣线艘豢冢瑹o聲地用口型罵著：“下賤胚子！真不要臉！”
但下一刻，她想起了側福晉那冰冷而瘋狂的眼神，想起了那個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計劃。她猛地打了個寒噤，強行壓下翻涌的怒火和厭惡。深吸一口氣，剪秋的眼神變得冷靜而銳利，如同淬了冰的刀鋒。她悄然退后幾步，隱入更深的陰影里，對著暗處幾個早已等候多時、低眉順眼的小太監(jiān)，無聲地、用力地點了點頭。
計劃，開始了。一場精心設計、針對嫡姐柔則的致命陷阱，隨著這無聲的指令，悄然拉開了序幕。王府的喧囂依舊，而在這片秋日暖陽之下，暗流已然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