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胤禛眼中猛地爆發出希冀的光芒!“快!快讓福晉進來!”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急切。
門被輕輕推開,宜修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色旗裝,外罩一件半舊的藕色坎肩,臉上未施脂粉,蒼白得近乎透明,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整個人透著一股濃濃的病弱之氣。她由剪秋小心翼翼地攙扶著,步履虛浮地走了進來,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四爺……”宜修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疲憊和沙啞,屈膝想要行禮。
“宜兒!快起來!”胤禛一個箭步上前,親自扶住了她,感受到她手臂的纖細和冰冷,心頭更是揪緊,那滔天的怒火瞬間被巨大的心疼和依賴取代。他拉著宜修在鋪著軟墊的圈椅上坐下,如同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聲音充滿了無助和焦灼:“宜兒,你來得正好!你……你可知道外面都傳成什么樣了?柔則……柔則她……唉!這府里的顏面,爺的前程……都要被她給毀了!”
宜修抬起蒼白的小臉,看著胤禛那副天塌地陷般的絕望模樣,心中一片冰冷,甚至覺得有些諷刺。這就是前世那個被柔則迷得神魂顛倒、視作白月光的男人?如今,當柔則腹中懷著他的骨肉,他第一反應不是初為人父的喜悅,而是恐懼被連累,擔心自己的名聲前程受損!何其涼薄!何其可笑!
然而,她臉上卻適時地流露出深切的憂慮和同仇敵愾:“四爺莫急,妾身……妾身正是為此事而來,想替四爺分憂。”她聲音輕柔,帶著安撫的力量。
“分憂?”胤禛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緊緊握住宜修冰涼的手,“宜兒,你……你有何良策?快說與爺聽!”
宜修微微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遮掩住眼底一閃而過的算計和冷漠。她輕輕嘆了口氣,聲音帶著幾分猶豫和不忍:“此事……鬧得滿城風雨,沸沸揚揚,想必……想必早已傳到了皇阿瑪耳中。堵……怕是堵不住了。為今之計……唯有……疏。”
“疏?”胤禛急切地問。
“是,”宜修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著胤禛,帶著一種“為大局著想”的決斷,“既然外面都在傳姐姐懷了四爺的子嗣,又都在議論姐姐為何遲遲不進府……那我們不如……就讓她進來。”
“讓她進來?”胤禛眉頭緊鎖,“可……可怎么進?用什么名分進?先前鬧成那樣,如今大張旗鼓地納妾,豈不是坐實了傳言?更惹人非議!”
宜修微微頷首,仿佛早已深思熟慮,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得已”的殘忍:“名分……自然還是格格。只是這進府的方式……需得變一變。對外……我們只說是姐姐早已入府多時,只是前些日子身子不適,回娘家將養了一段時日。如今身子大好了,自然就回府了。”
“什么?!”胤禛瞳孔猛地一縮,瞬間明白了宜修的意思——抹掉柔則正式進府的一切儀式!沒有納妾文書,沒有擇選吉日,沒有迎親小轎,甚至連一件象征性的行李都不能大張旗鼓地帶!就這么悄無聲息、甚至可以說是灰溜溜地“回府”!這等于徹底剝奪了柔則作為“新人”的任何存在感,將她釘死在“早已是府中舊人,且因‘失德’被送回娘家休養”的恥辱柱上!這不僅僅是委屈,這是將她身為嫡女的尊嚴徹底碾碎,踩進泥里!
饒是胤禛此刻滿心都是自己的前程,聽到這個提議,心頭也不由自主地掠過一絲寒意和遲疑。這……對柔則而言,未免太過狠絕……
宜修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眼中的那絲動搖。她心中冷笑,面上卻瞬間盈滿了淚水,眼眶通紅,聲音哽咽,充滿了不忍和自責:“妾身……妾身也知道,這樣做……實在是太委屈姐姐了!姐姐她……她畢竟是嫡女出身,金尊玉貴地長大,何曾受過這等……屈辱?都是妾身無能……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妾身……”她說著,竟似傷心至極,掩面低泣起來,單薄的肩膀微微聳動,那副痛徹心扉的模樣,仿佛受委屈的是她自己。
這副“情真意切”的表演,如同精準的催化劑,瞬間澆滅了胤禛心頭那點微弱的愧疚。他看著宜修為了“大局”如此“委屈求全”,甚至為了柔則的“委屈”而傷心落淚,巨大的感動和心疼立刻淹沒了那點遲疑。是啊,這能怪誰呢?還不是怪柔則自己?若不是她當初在烏拉那拉府門前那般折辱宜修,那般拿喬托大,事情何至于鬧到今天這個地步?是她親手斷送了自己的體面和退路!
胤禛心中那點殘存的猶豫瞬間被一種“咎由自取”的冷酷取代。他伸出手,帶著前所未有的溫柔和憐惜,輕輕拭去宜修臉上的淚痕,聲音也放得異常柔和:“宜兒莫哭,這怎么能怪你?你處處為王府著想,為爺著想,甚至……還為那個不懂事的姐姐著想,你何錯之有?”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斬釘截鐵,帶著一種“快刀斬亂麻”的決絕:“這法子……雖然委屈了她,但事到如今,為了平息物議,保全王府和爺的顏面,也只能如此了!怪只怪她自己……不識抬舉,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
這四個字,如同冰冷的鐵釘,狠狠釘入了胤禛自己的心墻,也徹底為柔則的命運蓋棺定論。
宜修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嘴角勾起一絲冰冷而滿意的弧度,轉瞬即逝。她抬起淚眼婆娑的臉,柔弱地點點頭:“四爺能體諒妾身的難處就好……只是……姐姐那邊……”
“哼,她還有得選嗎?”胤禛冷哼一聲,眼中再無半分溫情,“她腹中懷著爺的骨肉,不嫁入王府,難道還有第二條路可走?此事就這么定了!宜兒,你身子弱,不宜操勞,青竹居那邊你早已收拾妥當,剩下的事,交給蘇培盛去辦!”
…………
烏拉那拉府,正院。
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柔則坐在梳妝臺前,銅鏡中映出一張蒼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臉。她穿著素凈的天青色旗裝,頭上只簪了一支素銀簪子,眼神空洞地望著鏡中的自己。腹中的小生命在悄然生長,這本該是初為人母的喜悅,可對她而言,卻像是催命的符咒,時刻提醒著她即將面臨的屈辱。
覺羅氏坐在一旁,眼睛紅腫,死死攥著手中的帕子,仿佛那是她最后的依靠。費揚古則背著手,在房間里煩躁地踱步,眉頭擰成一個死結,時不時望向門外,眼神中充滿了焦慮和不安。
“老爺,夫人,格格,雍親王府的蘇公公來了。”管家戰戰兢兢地進來通報。
費揚古精神一振,連忙道:“快請!”他心中存著一絲僥幸,或許四阿哥看在柔則腹中骨肉的份上,會改變主意,給個體面點的名分?
蘇培盛帶著兩個小太監走了進來,臉上掛著慣常的、滴水不漏的恭敬笑容,但眼神深處卻是一片公事公辦的冰冷。
“奴才給費揚古大人、夫人、柔則格格請安。”蘇培盛規規矩矩地行禮。
“蘇公公快快請起!”費揚古連忙虛扶,急切地問道,“可是四爺……四爺有何吩咐?”
蘇培盛直起身,臉上笑容不變,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奉四爺和福晉之命,前來接柔則格格回府。”
回府?費揚古心中一喜,連忙追問:“回府?那……那不知是以何名分?何時行納妾之禮?需準備……”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蘇培盛平靜地打斷:“費揚古大人誤會了。福晉的意思是,柔則格格早已入府多時,前些日子不過是身子不爽利,回娘家小住將養。如今既已大好,自然該回府了。今日,便是來接格格‘回府’的。”
蘇培盛特意加重了“回府”二字,如同兩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費揚古、覺羅氏和柔則的臉上!
“轟!”柔則只覺得腦中一聲炸響!最后一絲幻想徹底破滅!銅鏡中的那張臉瞬間褪盡最后一絲血色,變得慘白如鬼!早已入府?小住將養?回府?這幾個輕飄飄的字眼,如同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將她身為烏拉那拉家嫡長女的驕傲、尊嚴、連同對未來最后一點可憐的期冀,瞬間捅得千瘡百孔,鮮血淋漓!這哪里是納妾?這分明是把她當成一件見不得光的、需要偷偷摸摸處置的臟東西!
“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柔則眼前一黑,身體軟軟地向后倒去,徹底失去了知覺。
“柔則!我的兒啊!”覺羅氏發出凄厲的尖叫,撲過去抱住女兒癱軟的身體,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她猛地抬起頭,看向蘇培盛,眼中迸發出母獸般的瘋狂和怨恨:“你們……你們欺人太甚!我的柔則……她是嫡女!是金枝玉葉!你們怎能如此作踐她?!連頂轎子都沒有?連個名分都要這樣作踐?!我要見四阿哥!我要見德妃娘娘!我要……”
“夫人慎言!”蘇培盛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眼神變得銳利如刀,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內廷總管特有的陰冷威壓,“奴才不過是奉主子之命行事!福晉寬厚,念在姐妹情分,早早為柔則格格備好了一切用度,衣食住行皆按府中格格的份例,只多不少!何來作踐之說?倒是夫人您……”
他冷冷地掃了一眼旁邊幾個仆婦正在打包的、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箱籠行李,嘴角勾起一絲毫不掩飾的譏誚:“福晉吩咐了,格格不過是‘回府’,輕車簡從即可。夫人準備了這么多東西,知道的,是夫人愛女心切;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咱們王府苛待了格格,連日常用度都短缺,才需要娘家如此貼補!這要是傳出去,讓外人如何看待四爺?如何看待福晉的治家之道?奴才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他頓了頓,目光如毒蛇般鎖定覺羅氏那張因憤怒和絕望而扭曲的臉,聲音如同寒冰:“既然夫人執意如此,那奴才也只好先回府復命了。等夫人什么時候將這些不合規矩的東西處理妥當,奴才再派人來接格格‘回府’!告辭!”說罷,竟真的一甩拂塵,轉身就要走。
“站住!”一聲嘶啞卻帶著決絕的喊聲響起。
只見柔則不知何時已經幽幽轉醒,她掙扎著從覺羅氏的懷抱中坐直身體。那張絕美的臉上,此刻沒有淚,只有一片死灰般的平靜,和一種心如死灰后的麻木。她推開想要攙扶的覺羅氏,整理了一下微亂的衣襟,對著蘇培盛的方向,緩緩地、艱難地跪了下去。
“蘇公公息怒……”她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母親……母親只是愛女心切,一時失言,并非有意沖撞公公……更不敢……質疑四爺和福晉的恩典……”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艱難地擠出來,帶著血淋淋的痛楚。
她抬起頭,空洞的眼神望向蘇培盛,那里面再無半分昔日的驕傲光彩,只剩下認命后的死寂:“一切……但憑公公安排。柔則……這就隨公公……‘回府’。”
“柔則!我的兒!你不能啊!”覺羅氏心如刀絞,撲上去死死抱住女兒,哭得肝腸寸斷,“是額娘沒用!是額娘害了你啊!”
柔則卻異常平靜地掰開了母親的手。她站起身,臉上甚至擠出了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對著覺羅氏深深一福,動作標準得如同演練過千百遍。
“母親……保重。”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女兒……去了。從此……不能在母親膝下承歡盡孝……母親……勿念。”
說完,她猛地轉身,決絕地、頭也不回地朝著門外停著的、那輛王府派來的、沒有任何裝飾的普通青帷馬車走去。腳步虛浮,背影單薄得像一張隨時會被風吹走的紙,卻帶著一種赴死般的孤絕。
“柔則——!”覺羅氏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踉蹌著追出門去,卻被門檻絆倒,重重地摔在冰冷的石階上!她掙扎著抬起頭,眼睜睜看著女兒那抹素青色的、如同褪去所有華彩的脆弱身影,消失在馬車那窄小、冰冷的車門之后。
“我的女兒啊——!”覺羅氏匍匐在地,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精心梳理的發髻徹底散亂,昂貴的衣料沾滿了塵土,她像個被徹底拔去翎羽、踩進泥濘的孔雀,發出絕望而凄厲的哀鳴,回蕩在烏拉那拉府死寂的上空。
車夫一聲吆喝,鞭子在空中甩出清脆的炸響。那輛沒有任何喜慶裝飾的青帷馬車,在蘇培盛冷漠的注視下,在幾個小太監無聲的簇擁下,緩緩啟動,碾過烏拉那拉府門前的青石板路,載著那個曾經光芒萬丈的烏拉那拉家嫡長女,載著她破碎的尊嚴和未卜的命運,悄無聲息地駛向了雍親王府那深不見底的朱門之內。
車輪轆轆,如同碾在覺羅氏的心上,也碾碎了烏拉那拉家最后一點搖搖欲墜的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