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外篝火被寒風吹得呼呼作響,新添木柴裹著寒露,有些微潮,火堆里不時爆出“噼啪”聲,在深夜里顯得格外脆亮。士兵們圍著火堆搓手取暖,交談中氳出濃濃霧氣,又迅速消散,好似白天戰事中逝去的生命。
一銀盔銀甲之人走過,士兵們立即起身,低低喚了聲“冷副帥”。冷羿一擺手,示意禁聲,他們四外瞟了幾眼,點頭向他示意。冷羿在火堆上暖了暖手,緊緊盔甲,又掖掖腰際鋼刀,決然走向大帳。
大帳內靜寂無聲,冷羿徑直來到帥案前,沖著案后錦袍之人抱拳道:“華帥”。
“哦,冷羿副帥,你怎么來了?”
冷羿并沒有回答,仍抱拳恭立。華帥見他不答,便放下案卷,一撩錦袍站起身,繞過帥案來到冷羿面前。
“冷副帥,深夜至此,有何事啊?”
“華帥,在下想問您借樣東西。”
“借樣東西?借什么呀。”
“借華帥項上人頭一用。”言罷,冷羿慢慢拔出腰際鋼刀,帳內燭光被刀身刀鞘相磨的錚錚聲,侵的搖曳不定。
華帥身子一震向后退去,被帥案抵住腰際,顫抖得點指面前問道:“冷羿,你~,你這是要干什么?”
冷羿不答話,身子前行直逼華帥,未等他反應,鋼刀直插他腹內至沒柄。
“冷羿,你~,我不明白。”華帥緊緊揪著兇手的前襟。
“華帥,我也不明白,所以借你人頭一用。”
冷羿踏出帥帳,兵丁們已在外列隊侯命,見他提著人頭出來,紛紛抱拳呼喝“冷帥、冷帥”,敲擊盔甲的震鳴不絕于耳,冷羿一擺手,軍卒又立刻鴉雀無聲。
“弟兄們,我們來此已經三年,身邊熟悉的面孔每日都在減少,他們戰死沙場,永遠留在了此地,身為軍卒,宿命就是戰場和死亡,你們怕不怕死?”
“不怕!”鋼刀拍打盾牌,隆隆巨響夾雜著盔甲震鳴。
“很好,軍人死就應死的有價值,這幾年,我們在侵略,在屠殺,埋葬無數手足兄弟,這一條條鮮活的生命,難道就該這樣無謂逝去么?將士們,這個念頭時時刻刻都在我心中,事至今夜更加明白,我們再也不能這樣活著、這樣死去,因為真正該死的人不在這里,你們說,他們在哪?”
“在都城。”
“殺回都城去。”
“殺了錦袍一族。”
冷羿用鋼刀挑起華帥人頭,高高舉起,將士高喊聲山呼海嘯,一把把鋼刀,一柄柄長矛,在人海中此起彼伏,營火閃耀,在兵刃上傳遞。他抬頭望著幽暗的天空,深邃黢黑,就像無盡的虛空。
冷羿行伍出身,自17歲來到軍隊,便開始了四處殺伐的征途,不知善惡是非,只曉尊聽將令、奪軍功,換口飯吃。隨著軍功積累,軍職也不斷升遷,從開始一個大頭兵直至西路軍副帥。而副帥也是平頭百姓在軍中能做到的最高官職,東西南北四路軍的大帥,以及都城里的長老都是錦袍一族。
錦袍一族,從冷羿有記憶開始,他們就代表著權威和神秘。所知曉的以往歷史,他們是唯一的統治群體,控制著軍隊、貿易以及國家其他的方方面面。
據說這權利最初源頭,是來自于錦袍一族皆具神通。
有的能化無為有,有的能騰云布霧,不過這些都是坊間傳說,并沒人親眼見過,就如西路軍的華帥,和他在一個軍鍋里撈食也有三四年,也不見他有什么異能。
同時,錦袍一族控制著全國的文字和書籍,尋常百姓家藏書的罪過遠大于藏刀,一旦被發現,全家死罪。且各路遠征軍四處殺伐,得到命令中不僅要掠奪財富,更重要是搜羅各地藏書,并源源不斷運回都城。
當龍馬巨獸和辰午兩世記憶襲來時,正是冷羿三十歲。
有了辰午那世經歷的記憶,冷羿沒有驚慌失措,更或是因冷羿行伍軍卒出身,沒有郁郁寡歡、糾結煩惱的情緒,只有“怎么辦”和“怎么干”。
從此之后,無論東西南北哪路遠征軍開拔,冷羿都積極加入,去向王國最偏遠處,想要找到辰午那世的玄金王城。但令人絕望的是,無論遠征還是傳說,記憶中的玄金王城,都好似不在這個世界。
那時的他孤立無援、幾近癲狂,這份孤獨終化為憤怒,哪怕在戰場上無盡砍殺中也并不能宣泄多少。直到有天他想起玄金王曾說過,這世間應該并立著眾多世界,而它們之間隔著無盡虛空。從那一刻起,有個念頭打碎冷羿這三十年的桎梏,原本混沌無望的生活有了明澈方向,錦袍一族并非天生的統治者,而他要回去,不僅僅是回到都城,更要跨越那虛空,去找可愛的雙棲,還有金色勾勒的乙青。
正因如此,冷羿策劃了西路遠征軍的嘩變。
當初有嘩變奪帥念頭時,并未想的周全,待到控制了西路軍后,才發現面對的是一個極其危險的境地。如果錦袍都城獲悉了西路軍的叛變,召回另三路大軍,那面臨的必將是全軍覆沒。此刻冷羿坐在中軍大帳,面前將士們摩拳擦掌,等待新帥號令。而如今之計,唯有兵貴神速,在三路大軍合圍之前奪下都城,才有一線勝機。
冷羿派出三隊斥候,令他們急速前往另三路遠征軍,探得他們的實時動向。就在大軍準備開拔向都城進發時,傳來個好消息,原在此處與之對戰的蠻夷,得知原本的敵軍嘩變,并計劃殺回都城消息后,不但主動休戰,并且還送來了一支巫兵。之前在與這些巫兵對陣時,他們能趨蟲御獸,著實讓大軍頭疼不已。
就在奪帥后第二天,大軍未做停歇,整裝殺奔錦袍都城。
殺回都城的一路,皆是原來舊部,不是未戰便降,就是無法與遠征軍抗衡,大軍未遇阻礙,攻城取隘。
就在這一日夜晚來到錦袍都城外。
此時另三路的消息傳來,救援都城的三路大軍將會在二日后趕到。
冷羿站在城外山坡,鳥瞰都城,心中想著,必須在后日清晨前奪下都城,不然,待到三路合圍,別說攻城,就連跑都跑不了。此刻城墻上守兵稀稀疏疏,錦袍一族甚至城邦歷史上,都無被入侵的先例,所以錦袍都城內并無太多駐軍,都編為遠征軍在外侵占掠奪。
看來,雖城高墻厚,西路軍仍可憑借人數的優勢。
哪怕用尸體來堆,也要堆進城!
次日,晨光初破,攻城戰。
遙望城頭,守軍并不見增多,只多了三個身著錦袍的人影,恰如三件空蕩錦袍懸在城樓,不辨面目。大軍如黑潮涌向西門的剎那,中央錦袍人,驟然展袖,頓時,蒼穹裂開,百丈銀雷如金蛇狂舞,轟然傾瀉,前排軍卒立刻被炸成血霧。
“散!”冷羿揮劍指揮。
兵線如銀鱗貼地疾行,分散攻向城墻,雷云則追著軍卒,在焦土上繼續炸開深坑。
此時,右翼錦袍人突然振袖,千百流火從錦袍袖口而出,隕星般砸落。冷羿舉劍,指揮軍卒架起大盾,火球撞上龜甲濺起漫天火星。
鐵靴踏著同伴余燼突進,城墻青磚已近在十步。
最后那襲錦袍終于揚袖。
黃符入土的瞬間,大地隆起無數血泡,無數魔將破出。多臂牛首巨斧劈開盾陣,狼形刀客隱在硝煙中割喉,半蛛騎兵一槍貫穿多具胸膛,人面蝗六刃翻飛罩住整支小隊。
冷羿眼睜睜看著先鋒營在魔潮中崩解,劍鋒所指處,新涌上的死士正踩著血沼架起云梯。
西城門外,猶如修羅場。
就在此時,新加入的巫兵殺進戰場,雖也就三十多人,但他們也各具異能,一上戰場,虎羆熊狼便朝著魔兵撕咬。起初將士們因為魔兵的突然出現,而士氣低落,不但放棄攻城,連和魔兵交戰也是頗顯劣勢,但隨著巫兵的加入,都重燃斗志,不斷砍殺魔兵。
冷羿于高處將戰況看得清楚,心中寒意不斷加劇。
現在西路軍膠著戰情對己方非常不利,雖暫有優勢,但大軍已被魔兵沖散了陣型,而魔兵在不斷的破土而出,就像永無止盡,上有雷電,前有火球,大軍的傷亡在不斷增多,這強弱之勢不用多久就會逆轉,如此下去,不等錦袍都城三路援軍到達,西路軍就會被消耗殆盡。
難道就將戰敗于此么?
不甘心啊,冷羿抬頭望天,已幾近黃昏,想起那時在云頭看著乙青側臉,也是如此時的夕陽西下,為何那時滿眼都是安逸金色,而現在卻是揮之不去絕望血污。
就在此時,忽聽得高空中幾聲長嘯,見城頭盤旋著巫兵驅來金鵬。
冷羿心中頓時有了主意,連忙喚來巫兵首領和兩位最善戰的副將,交代了一番,自己和巫兵首領跨上一只金鵬,另兩位副將各騎一只,四人三鳥騰空而起,沖向城樓,直撲錦袍三人。
錦袍人始料未及敵軍還有飛禽,三人連忙將攻擊目標集中于此,只是黑云聚集時間太長,巫兵首領不等黑云密集,即早早驅著金鵬避開,而魔兵中只有人面蝗可以飛行,但它們頗為憚忌金鵬而不敢靠近,偶有幾只不怕死的前來阻撓,不是被金鵬一口一個,就是被座上幾人砍落。只有火球之術造成些許麻煩,好在有三只金鵬,而施火球術的錦袍人只有一個,三只金鵬你左我右,你前我后,分頭迂回,并借助夕陽的掩護,不斷靠近城樓。
彈指間已來到城樓半空,冷羿不等金鵬落到城樓,便一躍而下,就地一滾,站定城樓之上。此時錦袍人有再強的法術,在這狹小的城樓戰道也施展不開,冷羿偷眼觀瞧三個錦袍人,他們的巨大衣袍蓋住了全身,整張臉隱沒在帽兜陰影中,守在城頭數十名兵士團團將錦袍三人圍著中央。
看來,保護錦袍三人是他們首要任務,這樣更好。
冷羿向左右同袍使個眼色,多年征戰,之間有著無比默契。對方一沖,他們各用盾牌架住并擋向兩側,冷羿則利用他們撞開空間從中間突進,如此幾次沖擊,硬生生的將對方陣型沖開一個豁口。不過,對方人數還是遠遠多于冷羿他們,剛沖開的豁口,馬上又被兩邊的兵士補上,陣型仍保持護住錦袍人,并不斷的向三人壓迫,情勢兇險之極,如果被逼到戰道邊緣,恐怕兇多吉少。
此時,就聽到背后殺聲響起,冷羿不敢停下手中的進攻,用余光一瞥,原來沒了錦袍法術干擾,膠著戰事立刻逆轉。況且主帥先登,殺上城頭,軍心備受鼓舞,將魔兵破開一條血路,先行十幾員兵士已攀墻而上。守城兵丁此時再也無力阻擋,冷羿一人當先,沖到錦袍三人面前,借助沖力一腳蹬飛中間錦袍人,接著揮手一刀斬落左邊錦袍人首級,反手又是一刀,將最后一個錦袍人從左肩到胯斜劈為兩半。
城頭戰道上所有人,在這一刻全部愣在當場,并不是因為攻城戰勝負已定。冷羿愣愣看著手中鋼刀,竟然沒有一絲血跡,倒地的尸首也無一滴血跡滲出。冷羿走向被蹬到墻角的錦袍人,用刀尖挑開袍袖,眼前的景象,驚得久經沙場的冷羿都倒退幾步。
“冷羿,你好大的膽子!”
簡直不敢相信,這話是出自一具干癟枯槁、形如僵尸的口中,他就像黑黃皺皮緊緊包裹著一具骷髏骨架,沒了嘴唇,一口黃牙裸露在外,顯得舌頭格外的長,說話時四處翻卷。
此時就連守城的兵丁也紛紛后退,難以想象護衛的錦袍人竟是這般模樣。冷羿走向兩具錦袍人的尸身,挑開袍袖,也皆如僵尸般枯槁,肢體斷裂處干癟無肉更無血跡。
“你是誰?你是什么東西?”冷羿朝著坐在地下的錦袍人問道,錦袍人剛想站起,又被一腳踩住肩膀蹬回原地。
“冷羿,你真是好大的膽子,竟然對錦袍一族如此無理,你再猖狂也就剩這一晚,待到明天三路援軍趕到,我定要抽你筋扒你的皮。”錦袍僵尸一轉頭,再也不說一句。
“援軍?本來這倒是一件心事,不過現在不再是了。”冷羿冷冷的甩下這句話,便吩咐將士將此錦袍人綁在城頭,稍后還有事要問他。
隨后吩咐打開城門讓大軍進駐,接手原有守備,又從原都城守軍中選出三支隊伍,讓他們帶著三份錦袍人的尸骸,各去東南北城門外援軍的必經之路上,支起尸骸展示,讓三路援軍看看,他們到底守護的是什么。
夕陽消失在地平線,夜幕降臨,城頭點起火把。
十幾年行伍生涯,讓冷羿對城中那些恢宏且舒適的官邸沒什么興趣,只是拿著清水和干糧,在戰道席地而坐,這樣反而更安心。偌大的戰道,此時就冷羿和對面捆作一團的錦袍人,心里太多疑問,不知從何問起。
“這位錦袍大人,叫什么名字?”
“冷羿,你也就能活過今晚,待到明天大軍入城,我就讓你知道我姓字名誰,哈哈~!”
“呵呵,看來你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冷羿冷笑一聲,“要是今晚我就屠盡城內錦袍一族,你說~明天還有人來攻城么?”
“你……你敢?!”錦袍人一下就癟了氣勢,癱坐在地,全然就是具干尸模樣。
“沒什么敢不敢的,現在西路軍就在全城搜捕所有錦袍一族,如有反抗,就地撲殺,至于抓的殺不殺,看我心情。”冷羿喝了口水,悠悠問著,“現在再問你一遍,你叫什么?“
“……”“大點聲!”冷羿拿著軍刀,噹噹剁著錦袍人腳前地面,崩起火星在黑夜里格外顯眼。
“華壘。”錦袍人歪著腦袋看著別處。
“好,華壘,我再問你,都城中有多少錦袍人?”“你~,休想!”華壘瞪大的眼珠,就像要從眼眶里掉下來。“華壘,話呢我懶得再重復,你覺得除了你,我就無人可問了么?”冷羿把軍刀擱在華壘的腿上,蹭來蹭去,“你能保證沒有其他華族會開口?沒有一個百姓會告訴我這些?我既然問的是你,就表示你今晚還有活的可能。”
“活過今晚又能如何,明日還不是一個死。”華壘低著頭嘟囔。
“這樣吧,”冷羿收起了軍刀,屁股往華壘挪了挪,“我講個故事給你聽,聽完你再決定說不說。”冷羿也不管華壘聽的明白與否,抬著頭看著浩瀚夜空,把辰午和龍馬巨獸的前世記憶說了個大概,最后他說:“所以,華壘,不管是誰,任何人都別想阻我回玄金王城,哪怕屠盡這一城一世,我也在所不惜。”
“難道那就是仙界?”也不知華壘是在自言自語,還是疑問。
“什么仙界?”冷羿對這個詞感到極其陌生。
只見華壘干癟的舌頭上下刷著牙床,可能忘了他已沒了雙唇,眼神里盡是貪婪:“冷將軍,沒想到你還有此等奇遇,你看……我們做個交易如何?”
“交易?”冷羿冷笑,“莫非忘了你現在是被綁著的那個?”
“當然沒忘,”華壘扭動著身子想向冷羿靠近,哪怕沒有分毫肌肉,都看得出他此時臉上露出諂媚笑容,“冷將軍,我幫你回玄金王城,這錦袍都城里的事,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訴你,哪怕你屠盡錦袍一族,我都幫你,我只有一個要求,帶我一起去。”
冷羿不解為何華壘變化的如此之快,竟然連自己同胞都可以拋棄,抽刀架在這具骷髏脖頸處,厲聲道:“你不但口氣不小,膽子也不小,是不是知道自己將死,所幸豁出去耍我?行啊,反正殺你不過就是碾死一只螻蟻。”
正要動手,就見華壘也無絲毫躲閃之意,反而直挺起身子說道:“冷將軍,切莫激動,方才你說了個故事,那現在你也聽聽我這個故事,等我說完,你便能明白你我目的是相同的。”
“哦~~目的相同?”冷羿收起軍刀,背靠著戰道矮墻,“行啊,那你說說看,反正夜還長著,動手也不急在此時。”
“好嘞。”
華壘干癟的舌頭翻轉著說了一大通,把錦袍一族的來歷大致的講了遍,好多事的確如冷羿所想,但卻有更多是他完全沒有猜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