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慶宮多年無人居住,早就年久失修,寒風一吹,硬邦邦的大門呼呼作響。
母子二人站在牌匾下,飛雪夾雜著冷氣撲面而來,冷颼颼的。
星月被飛雪阻擋,只隱隱透著幾縷清冷的月光,宜修垂眸柔聲說。
“從你小時候起,額娘就費盡心機,處處謀算。借著你瑪嬤、你二伯娘的手,把你送到御前,讓你受帝王熏陶,讓你在權力中心乾清宮長大。額娘對你的期許,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弘暉大驚,腦海中浮現過往一幕幕,忽的后背驚出一身冷汗,“額娘,您……”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云便化龍。”宜修定定吐出這句話后,似乎一下心情變得極為復雜,又拿起了珠串,“額娘盼著你成龍,小心翼翼呵護你長大。可有些事,額娘無能為力,大勢面前,額娘也不過是隨波逐流的落葉而已。”
弘暉怔怔點頭,額娘從側福晉一步一步走來,必定經歷了無數艱辛,眼睜睜看著大伯娘、二伯娘離去,內里悲痛只怕比他更甚。
梧云珠姐姐,明曦妹妹,額娘百般疼愛猶嫌不足,何嘗不是變相的彌補。
宜修不愿再提及已故之人,轉而提點弘暉,“我的兒,你要學會退,也必須退,不是你無能,而是要蟄伏。額娘曾告訴過你,在你不夠強時,要低頭學會順從。如今的你,依舊不夠強,因為你的心機、手腕、權術,還不足以擔起治理社稷之責。”
“你要退下來,以臣下之姿與你阿瑪相處,而不是擔著半君的名頭,看似身處云端,卻一生受累,最后大夢成空,歸于無。”
“你阿瑪骨子里就是涼薄的,要得到他的真心愛護,繼而順利登基,太難了。或許,這就是帝王本性,想要個才德兼備的繼承人,又不愿意繼承人威脅自己掌權,猜疑、忌憚、打壓……都是維護他手中權力的本能。”
宜修眼中閃過厭惡,轉而堅毅、珍重、果毅,眸底盡是執念的黑。
“暉兒,額娘不會讓你進毓慶宮,但一定會讓你光明正大入主乾清宮,你信嗎?”
弘暉跪伏在宜修膝間,摟著宜修的腰,把頭埋進額娘手心,“信,兒子永遠相信額娘。”
“好,往后你就一心跟你皇阿瑪學治國之道,剩下的,都交給額娘。”
宜修靜靜地點頭,尖銳的目光透過漫天飛雪射向乾清宮正殿。
那把金燦燦、威嚴莊重的龍椅,早晚會是弘暉的,大清也將在弘暉手里全面強盛。
胤禩、胤禛謀算了一生,到頭來,不過是給她們娘倆鋪路。
“無論你阿瑪給了什么樣的封賞,你都要接著,但有一點,你不能松口。”
“請額娘指教。”
“堅持、篤定要為你皇瑪法守孝三年。”
“三年。”
“三年無改父道,可謂孝。你皇阿瑪登基的前三年,對內要彈壓一切不服者,對外要打滅準噶爾,可國庫空虛,內務府也沒有多少余糧,勉力維系社稷安定,個中艱難可想而知。亂世用重典,越是這種危機時候,越不容許旁人唱反調,少不得矯枉過正。”
宜修撫摸著弘暉的腦袋,心口熱血噴涌,“你阿瑪縱有再多不足,可他的意志力、魄力與手腕絕非旁人能比。”
“你皇瑪法選他,就是看中了他堅剛不可奪其志,時時刻刻裝著黎民百姓、裝著江山社稷。他有一番大抱負,欲重振內里已然頹廢的朝綱,更要改革變法!”
“變法?”
“對。”宜修點頭,“整飭吏治,倡廉肅貪為必行之舉,卻治標不治本。你阿瑪沒少研讀明史,你知道他最喜歡哪一篇嗎?”
弘暉搖頭,他和胤禛平日里相處不多,見面聊得都是家常。
“隆慶中興是一,張居正一條鞭法是二。”宜修說這話時,渾身散發著異常懾人的氣勢。
淺銀素白的衣裳,減淡了光陰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侃侃而談間,克制又得意的目光投到弘暉身上,眸中盡是期許。
“你阿瑪注定是得不了人心的。”
胤禛要改革,要變法,自然會傷及現有的得利者。
或許他天生就只適合干得罪人的差事,又或許,他生來就是不討喜,卻注定會在歷史畫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你要集你這些叔伯百家之長,更要學你瑪法和阿瑪。”宜修殷切叮囑,諄諄教導,“是學,不是似,莫像你八叔那般,處處學你皇瑪法,處處都不如,畫虎不成反類犬。”
弘暉了然點頭,眼神中透著探尋。
宜修嘆氣道,“你八叔是有才華的,只是沒用在正道上。”
“八叔,八嬸會如何?”
“我已經安排你八嬸去降服你八叔了,不出意外,他會成為你的馬前卒。”
“皇阿瑪能容得下他?”
“有你十四叔在,你八叔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宜修嗤笑一聲,眉眼彎彎,“你阿瑪也是個惜才的。”
說好聽點叫惜才,難聽點就是手下沒什么可用之人。
只要胤禩肯服軟,肯表態支持改革,胤禛能一蹦三尺高,高高興興抹去過往那些恩恩怨怨,把人收入囊中。
讓胤禩這個人緣好的替他在前頭沖鋒陷陣、安撫人心、搜刮錢財……不物盡其用、人盡其才,絕不會撒手。
至于臉面、名聲,壓根不是事兒,里子(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胤禛這點很好,得了便宜就不賣乖。
有實打實好處,什么都是可以談的。
弘暉還是閱歷少,對此不甚了解,不太懂大人在利益面前的丑態,只本能地相信額娘絕不會誆騙自己。
“今晚是你阿瑪的化龍夜,也是你的蛻鱗時。你阿瑪一躍龍門,你得道升天,卻也將面臨自己的龍門。”
“君父,君父,先君后父,往后你要小心應對。面對孩子,帝王會在君和父這兩個身份里來回切換,你八叔就是沒能勘破這一點。”
“在你二伯一廢時,自己沒擺清位子又被你十四叔陰了幾道,成為你二伯一廢的明面上最大的受益者,自然不容于君父,更成了你皇瑪法泄憤的對象。他這些年起起伏伏,說到底,就是當年留下的后遺癥。”
“反觀你阿瑪,你二伯一廢前,他敢于擔當又時刻低調,一廢時抽身而出,二廢時又置身事外,干實事卻低調做人,既沒讓父親為難,也沒讓君王為難。”
“弘暉,這一點你要學他,卻不能像他。因為額娘在,會替你緩和父子關系,所以你只要懂得進退即可。”
“該避其鋒芒時絕不要剛硬,該展露鋒芒一定要讓你阿瑪看到你的出眾。記住,你是他改革變法,最堅定的支持者。”
宜修終究是年近四旬之人,從前夜至今一直提心吊膽,又沒少操勞諸事,到了晚間也是不大撐得住。
說著說著面露疲憊之色,弘暉心疼地想扶她回偏殿小憩,宜修拍了拍他的手,非要再去靈前瞧瞧,安然無事才肯瞇一會。
月光烏蒙蒙的,燭光在寒風中搖曳,午夜寂靜,滿殿縞素,哭泣聲已經微弱了許多。
三福晉等人都昏昏欲睡,宜修索性發話讓她們隨自己同去偏殿休息。
又吩咐魏珠去御膳房,“幾位年長的宗親福晉,挨不住冬日熬夜之苦,加之哭了一日的靈,你們小心伺候著,讓御膳房時刻備著參湯,一會兒多拿些來請福晉們飲些。若有支持不住的,就請到偏殿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