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羨謝氏女。我與表姐謝梨同日訂親,同入國公府。一人許給世子蕭承驍,
一人配予次子蕭承宴。世子風(fēng)光,次子穩(wěn)重。若按旁人眼中的說法,
我算是那副“副本人生”。表姐自小便是京中名門貴女,才貌雙全,心機(jī)縝密,宛如天成。
我們雖是一脈,卻是兩條截然不同的命。她是謝家正房嫡出,我則是庶出的那一支,
還是被過繼給了無子的二叔,才得以冠上“嫡”字。謝府里人前說我是“知書達(dá)理的賢女”,
人后卻總稱我為“那個(gè)沉默的影子”。我不在意。也不爭。那年國公府下帖定親,
我未曾見過未婚夫的面,只知蕭承宴是國公府的次子,為人沉穩(wěn)寡言,不喜權(quán)勢(shì)周旋,
倒也與我性子相合。倒是謝梨歡喜得很,她所嫁之人乃是國公府世子蕭承驍,
是那京中最炙手可熱的青年將軍,年紀(jì)輕輕便領(lǐng)兵出征,風(fēng)頭無兩。
我記得謝梨第一次試穿嫁衣時(shí),紅綢曳地,鳳釵高挽,她站在銅鏡前,
眉梢?guī)е鴦偃谖盏妮p蔑:“表妹,你若有一半我的運(yùn)氣,今后也不至碌碌無為。
”我輕聲答:“你若有一半我的知足,今后也不必天天算計(jì)。”她轉(zhuǎn)眸看我,那一眼,
譏諷藏得極深。彼時(shí),我尚不知,京中女子爭得頭破血流的,不是男人,
而是名份背后的權(quán)勢(shì)與自由。世人都道我們表姐妹命好,一起許入侯門,如雙燕齊飛。
可誰知,命運(yùn)翻書一頁,風(fēng)云便改。一封戰(zhàn)報(bào),將謝梨的榮華夢(mèng)撕了個(gè)粉碎。
國公府世子蕭承驍,戰(zhàn)死涼州,尸骨無存,軍中只尋回一塊血浸的虎符。捷報(bào)未至,
喪旗先回。我親眼見謝梨跪在國公府門前,披麻帶孝,哭得昏天暗地。她尚未成婚,
尚未圓房,蕭承驍便已長埋黃土。從世子未婚妻,到“克夫之命”,謝梨的身份在一夕之間,
從天上掉落塵埃。謝家震怒,謝老太太甚至當(dāng)堂怒摔茶盞,呵斥她命硬。
謝梨卻只是攥著那方虎符,眼神死寂。她曾經(jīng)艷壓群芳,如今卻成了京中茶肆坊間的笑談。
而我——我那位素來沉靜的未婚夫,蕭承宴,忽在此時(shí)繼承國公府爵位,成了新一任國公。
世子死了,國公府只剩蕭承宴一個(gè)嫡子,爵位無從旁落。從“世子之弟”變?yōu)椤皣保?/p>
從“次子之妻”變?yōu)椤皣蛉恕保潭虜?shù)日,我成了京城里最被注目的女子。
謝梨滿眼都是陰冷地看著我。她說:“你命真好,撿了我不要的男人,反倒得了爵位。
”我笑了笑:“你錯(cuò)了。他從不屬于你,你也未曾真正擁有過。”她看我的目光,如針如刃,
仿佛隨時(shí)能刺入我骨血。我不畏她。因?yàn)槲覐牟豢考刀驶钪?晌胰f萬沒有想到,
真正背叛我的——不是謝梨。而是他,蕭承宴。那日,我隨謝老太太應(yīng)國公府之邀赴宴,
表面上是兩府聯(lián)姻前的“家宴”,實(shí)則是為了將喪事壓下去,借喜沖悲。
席間他幾乎未看我一眼,只是在席散后,獨(dú)喚我入偏廳。屋內(nèi)香爐冷,窗外初雪未融。
他斟了一杯酒,道:“如今府中上下俱知你即將為國公夫人,可我心中仍牽念舊情,
若你能退一步,入府為妾,梨兒得以正位為妻,將是萬全之策。”我心頭一震,
嗤笑一聲:“正位為妻?謝梨已有婚約,怎配為妻?”他竟也不遮掩,道:“世子之位已空,
她再嫁旁人,聲名難保。我如今為國公,府中百事待理,需有明慧女主為內(nèi)助。”我望著他,
良久,問出那句幾乎要撕裂喉嚨的話:“你早與她有私?”他避開眼,不語。那一瞬,
我便知答案。他與謝梨,從未斷過。甚至……在蕭承驍未死時(shí),便已暗中交好。我步步后退,
仿佛踏在深淵邊上。窗外雪落入屋檐,悄無聲息,我卻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承宴。
”我咬牙喚他名,“你可知你這一句話,傷我?guī)自S?”他眉目無波,
道:“我知你不是尋常女子,你若愿委身為妾,梨兒與我,會(huì)待你一生安穩(wěn)。
”“那若我不愿呢?”我問。他靜默一瞬,道:“那你……自請(qǐng)退婚罷。”我笑了。
從未想過,一個(gè)曾對(duì)我說“安穩(wěn)過一生”的人,會(huì)在權(quán)勢(shì)當(dāng)前,將我踢出局外。而謝家,
也未給我退路。父親那日只低頭抿茶,道:“謝府不能再有丑聞。”母親病重臥床,
只對(duì)我輕言一句:“退一步吧,咱家庶出,已是得了天大的好親事。”我沒有哭,也未崩潰。
只是靜靜坐了半夜,燭火燃盡,我寫下了一紙新婚書,字字鋒銳,滴血封章。第二日,
謝梨攜蕭承宴一同來我院中,裝模作樣:“妹妹莫怪,梨兒也不愿奪人之歡,
只是緣分……”我將那封書信遞上,道:“你錯(cuò)了,這不是退婚書。”她一怔。
我一字一句道:“我要換親。我要嫁入國公府,嫁你那亡夫——蕭承驍。”兩人面色駭然,
皆以為我瘋魔。我卻只唇角微揚(yáng),道:“既做不得正妻,也不屑為妾。既如此,
那我便做你們大嫂。”2國公府的大門,始終是金紅色的。門前的銅獅仿佛沉睡的猛獸,
靜默地守著這座三百年不倒的權(quán)門世家。可我知道——那里面早已是烏云密布,暗涌翻涌。
我再次踏入這道門檻,卻不再是以“未來國公夫人”的身份,而是來“請(qǐng)冥婚”的瘋女人。
至少他們是這么看的。太夫人沒見我,只派了長嬤嬤遞話:“國公府雖承你一片孝義之心,
但世子魂歸西土,豈容戲謔?姑娘還是請(qǐng)回吧。”她話說得恭敬,目光卻冷如霜刃。
我手中緊握那封信,指節(jié)泛白。那是我親筆所寫的冥婚呈文,言之鑿鑿,禮儀周全,
附上了謝府嫡女的身份印信。我行禮,不卑不亢:“禮已具,章亦成。
此乃謝家與國公府早年定下的姻親,表姐嫁兄,我嫁弟。今兄亡,弟背德,我請(qǐng)冥婚,
以繼世子香火,還家族體面。”“你說這話,真不嫌荒唐?”一個(gè)尖細(xì)的聲音從屏風(fēng)后傳來,
謝梨自簾后走出,身著素衣,臉上粉脂未施,卻仍掩不住美貌。她看著我,眼底噙著笑,
像在看一出好戲:“表妹,你想毀我,何必如此下作?”我轉(zhuǎn)身正視她:“毀你?你該知,
我若肯做妾,如今你連旁聽的資格都沒有。”“你不過是逞口舌之利,誰家冥婚,女子親請(qǐng)?
你別說自已是謝家人了,我都替你羞。”我看著她,輕聲說:“你不羞,
是因?yàn)槟銖奈凑驹谖疫@個(gè)位置。”她被噎住一瞬,咬牙冷笑:“你以為國公府會(huì)認(rèn)?
你就不怕落得被逐出謝家,萬人恥笑?”“世人笑我怕什么?你才是該怕的那個(gè)。
”我步步逼近,目光灼灼,“若我冥嫁成真,我就是國公府大少夫人。你連他妾都做不得。
”她面色瞬間發(fā)青,握緊了衣袖。“承宴不會(huì)答應(yīng)。”她說。“他不配答應(yīng)。”我淡聲回答,
“如今我嫁的,不是他。”她啞然片刻,終于冷冷一笑:“好,好極了。你真是瘋魔入骨。
”瘋?我曾那樣隱忍,那樣小心翼翼地守著這份婚事,可換來的是什么?他叫我做妾時(shí),
眼中無情。謝梨站在我身后指點(diǎn)時(shí),語氣溫柔,字字如刀。若這便是“清醒人”應(yīng)走的路,
那我甘愿瘋到底。冥婚之事傳出時(shí),整個(gè)京城都沸騰了。“謝家表妹瘋了,
為爭男人嫁給死人。”“怕不是為國公之位,連鬼都不放過。”“這女子,怕克得更兇。
”人言可畏,謝府亦開始惶然。父親召我進(jìn)書房,眼神壓抑:“你讓為父如何向外人交代?
”我跪下行禮:“若不是謝家逼我委身為妾,何至于此?”“你懂什么!”父親怒道,
“承宴如今貴為國公,若能入他府中,哪怕是側(cè)室,謝家也能……”“夠了!”我陡然抬頭,
聲音發(fā)顫,“我是謝家嫡女,憑什么去做人妾?”父親語塞,良久沉聲:“那你以為,
冥嫁一個(gè)死人,就能有出路?”“我從不圖出路。”我一字一句,“我只圖不被人踩進(jìn)泥里。
”他望著我良久,終是嘆息。國公府最終妥協(xié),不是因?yàn)槎Y法,而是因?yàn)轭伱妗H艟芙^,
一則顯得薄情,二則任由這樁“荒唐冥婚”傳遍朝堂,對(duì)國公府毫無益處。反倒是順勢(shì)應(yīng)下,
外人會(huì)說這是“謝女忠義”,連帶著謝梨那“克夫”的名聲都能轉(zhuǎn)嫁出去。
我知道他們?cè)诒P算,但我也樂得其成。三日后,我身披嫁衣,跨火盆、拜天地,
合了這樁冥婚。門外張燈結(jié)彩,紙人作禮,靈位上懸著“蕭承驍”之名,我俯身長拜。
“愿君來世安好,不必再入這世家的局。”拜堂過后,我便正式入府,
身份是國公府“已故世子夫人”。從此,謝梨便是我的弟媳。那一夜,
謝梨幾乎砸碎了她的院子。第二日,太夫人親喚我去正廳“敘話”。廳中香爐裊裊,
太夫人端坐高堂,身邊坐著謝梨與蕭承宴,仿若一家人。我入門行禮,
聲音穩(wěn)如山:“兒媳謝林意,叩見祖母。”太夫人未說話,
謝梨卻已冷聲搶先:“你也配稱‘兒媳’?連夫君尸骨都未尋回。
”我抬眼一笑:“那你又算什么?未婚先喪,連門都沒進(jìn)的‘外人’?”謝梨驟然起身,
蕭承宴眉頭緊皺:“你們夠了。”我淡淡看他:“承宴,你我婚約早解,從今往后,
兄嫂有別,請(qǐng)自重。”他一怔,那一刻,竟不敢再看我一眼。太夫人輕輕咳了一聲,
緩緩開口:“你如今既入我府,便是我們國公府的媳婦。但要記住,
蕭家不是你發(fā)瘋?cè)鲆暗牡胤健!薄笆恰!蔽覝芈暣穑拔易詴?huì)謹(jǐn)守本分。”可那眼神,
卻已然鋒利如刀。我不是來做小伏低的。我是來——討債的。三日后,
蕭府上下傳來一道命令:新婦謝林意,暫管中饋,掌理府賬半年。
我親手將那道公帖掛在謝梨房前,看她臉色慘白如紙。她說:“你別太過分。
”我低語:“我這不是‘嫂嫂’的本分么?”她退了半步,終是咬牙不語。我心中冷笑。
她以為奪了我婚事,便可獨(dú)攬風(fēng)光。我已無所懼。因?yàn)樽钐鄣哪且坏叮易约和边^。夜里,
我在堂前添燈,為空無一人的靈位添香。風(fēng)吹過燈影,
我對(duì)著那面冷冷神主輕聲開口:“蕭承驍,世人皆說你死得壯烈,殊不知你活得最清白。
”“我如今嫁你,替你看清這世道,也替我自己,收回尊嚴(yán)。”我飲下一杯冷茶,
心里只有一個(gè)念頭:這宅子里,誰欠我什么,我便一件一件討回來。哪怕天翻地覆,
亦不歸路。3國公府后院,舊稱“靜園”。靜園不靜,自我入主之后,日日皆有風(fēng)波。
這才三日光景,我便已深知,這后宅水比表面看起來深得多。國公府原先的中饋內(nèi)賬,
一直由太夫人親理。可如今,我成了“長媳”,冥婚雖無床帷之實(shí),卻是正名入譜,
禮法在前。再加之這封掌家令帖,已蓋府章,若敢抗命,便是違制。謝梨雖然怒極,
卻不能反駁。她失了身份,落了下風(fēng)。但我知道,她不會(huì)就此罷手。第一次掌理,
是從盤賬開始。我坐于內(nèi)堂,面前堆著厚厚一摞賬冊(cè),后院四名主事媽媽站列左右,
皆是府中老人,看我的目光不是懷疑,便是審視。她們?cè)谭钸^國公夫人,
也曾見證謝梨如何得寵,此刻卻要向一個(gè)“死人之妻”低頭,自然不忿。“夫人初入中饋,
怕是不熟規(guī)矩,這府中賬目年年慣例……”“若有不明之處,奴婢們自會(huì)代筆核對(duì),
夫人只需簽字便是。”我聽完,只淡淡一笑:“你們講得真好,意思是,我不看也成?
”那幾位媽媽面面相覷。“可若賬上出現(xiàn)虧空,太夫人問起,你們能擔(dān)幾分責(zé)?
”我挑出一頁賬冊(cè),手指輕點(diǎn):“這里寫著去年冬月,內(nèi)院雪災(zāi)修繕花費(fèi)三百兩,
可我記得去年未曾見雪,修整什么?”她們神色一怔。“又或者這里,
府中胭脂花露月例三十兩,卻從不在府賬中列名?”此言一出,場(chǎng)內(nèi)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