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九的正午，本該是冬日里最暖和的時辰，今日卻陰云密布，連一絲陽光都透不下來。厚重的云層壓得很低，仿佛隨時會墜落到這片荒涼的邊境土地上。許清嘉站在醫帳外，裹緊了身上的棉袍，呼出的白氣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凝結又消散。
軍營里一片肅殺之氣，士兵們列隊站在兩側，手中的長矛在灰暗的天色下泛著冷光。遠處，女真人的隊伍終于出現在視野中，他們騎著高大的戰馬，驅趕著一群步履蹣跚的人影向轅門走來。
許清嘉的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醫帳的簾布，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她數著那些被帶來的邊民——三十余人，排成一列站在轅門外，個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他們中有的互相攙扶，有的則獨自站立，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面，仿佛已經失去了對周圍一切的感知。
"少了。"許清嘉低聲自語，聲音幾乎被北風吹散。她迅速從懷中掏出名冊，再次核對。名冊上記錄著四十三名被擄邊民，其中包括十二名婦女和八名孩童。而現在站在轅門外的，只有三十一名成年男女，婦女少了十名，而所有孩童都不見蹤影。
她的胃部一陣絞痛，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那些孩子，最小的才三歲，最大的不過十歲，現在他們去了哪里？那些婦女又遭遇了什么？
"許醫官，"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是副將趙誠，"將軍請您過去。"
許清嘉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胸中翻騰的情緒。她將名冊塞回懷中，整了整衣冠，跟著趙誠向中軍大帳走去。腳下的凍土堅硬如鐵，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她的心上。
大帳內，炭火盆燒得正旺，卻驅散不了許清嘉心中的寒意。劉將軍坐在案幾后，面色陰沉。女真使者——一個滿臉橫肉、留著絡腮胡的壯漢，正傲慢地站在那里，腰間別著一把鑲有寶石的短刀。
"劉將軍，"許清嘉行禮后直接切入正題，"按照約定，女真方面應歸還所有被擄邊民，共四十三人。今日只來了三十一人，少了十二人，其中包括所有孩童。"
她的聲音很平靜，但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女真使者聞言大笑，露出一口黃黑相間的牙齒："女人，你以為這是什么？集市上買賣牛羊嗎？那些老弱病殘，早就死在路上了！"
帳內瞬間安靜下來，連炭火盆中木炭爆裂的聲音都清晰可聞。許清嘉感到一陣眩暈，她扶住身旁的柱子才穩住身體。
"死在路上？"她重復著這句話，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八個孩子，全都死了？"
使者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冬天難熬，誰讓他們體弱！至于那些女人..."他露出一個猥瑣的笑容，"有幾個被我們勇士看中，留下做老婆了。這不是你們漢人常說的'各得其所'嗎？"
許清嘉的眼前一片血紅。她想起一個月前那個哭喊著求她找回女兒的農婦，想起那些在村莊廢墟中發現的孩童玩具。現在，他們就這樣被輕描淡寫地宣布了死亡，而那些婦女則淪為...
"夠了！"劉將軍猛地拍案而起，"使者請回吧。告訴你們的首領，這次交易到此為止。再有下次，別怪我不客氣！"
使者冷笑一聲，轉身大步走出營帳，厚重的帳簾被他甩得啪啪作響。
待使者走后，劉將軍長嘆一口氣："許醫官，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眼下邊境局勢緊張，我們不能再起爭端。"
許清嘉沉默良久，才艱難地點了點頭："下官明白。但那些邊民...他們需要立即救治。"
"去吧，有什么需要盡管提。"劉將軍疲憊地揮了揮手。
走出大帳，刺骨的寒風迎面撲來，許清嘉卻感覺不到冷。她快步走向轅門，那里，三十一名邊民仍站在原地，瑟瑟發抖。有些人已經支撐不住，癱坐在地上。
"快！把他們扶到醫帳去！"許清嘉指揮著士兵們，"輕一點，他們身上可能有傷。"
醫帳內，許清嘉早已準備好了熱水、干凈衣物和藥物。她轉身取來藥箱，卻被裴錚抬手制止。
"先辦正事，讓其他醫師們先給他們醫治。"他的聲音很輕，只有她能聽見，"宴無好宴，警醒些。"
女真使團在轅門外搭起了華麗的氈帳，五彩的毛氈上繡著雄鷹展翅的圖案。烏魯臺換了一身嶄新的皮袍，腰間金鏈叮當作響，笑容滿面地邀請裴錚及眾將入席。按照禮節，許清嘉作為醫官也應出席，位置被安排在末席，靠近帳門。
氈帳內燒著濃郁的香料，幾乎掩蓋了牛羊肉的腥膻。那香氣厚重得近乎實質，像一層看不見的紗幔籠罩著整個空間，許清嘉每呼吸一次，都感覺有細小的香料顆粒黏在鼻腔內壁上。她不動聲色地輕抿了一口馬奶酒，讓那酸澀的液體在舌尖打了個轉，強忍著不適咽了下去。
跪坐在粗糙的席墊上，許清嘉借著舉杯的動作觀察帳內布置。這頂首領大帳比尋常氈房寬敞數倍，穹頂高懸，支撐的樺木柱上雕刻著繁復的狼圖騰。帳壁懸掛著幾張完整的虎皮和熊皮，獸首猙獰，玻璃眼珠反射著跳動的火光。正中央的火塘里，松木噼啪作響，火星四濺，烤全羊的油脂滴落在炭火上，發出"滋滋"的聲響。角落里的樂手突然撥動琴弦，那古怪的弦樂器發出尖銳的顫音，像極了受傷野獸的哀鳴。三個穿著暴露的歌女踩著樂點扭進席間，她們身上的毛皮短裙僅能遮住大腿根部，裸露的腰腹上畫著靛青色的神秘圖騰。其中一人徑直跪倒在烏魯臺身側，將鑲銀的酒壺舉過頭頂。"。
"裴將軍，這是我們部落最珍貴的鹿茸酒！"烏魯臺舉起鎏金的酒杯，缺了半只的耳朵在火光中格外顯眼，"為了和平！"
裴錚端起面前的酒杯，卻沒有立即飲下。許清嘉注意到他的指尖在杯沿輕輕一抹，沾了點酒液——這是他們昨晚約定的暗號。
許清嘉假裝整理衣擺，俯身時迅速從袖中滑出試毒銀針，借著桌案的遮掩，將針尖浸入自己杯中。銀針抽出時，針尖已經泛出詭異的青黑色。
機會來得很快。一名女真歌女"不小心"將酒灑在裴錚案前，慌忙跪下擦拭。帳內一陣騷動，許清嘉趁機挪到裴錚身后，假裝幫忙整理被酒沾濕的桌布。
"酒有毒，雪里青。"她以只有他能聽見的氣音說道，同時將一枚解毒丸滑入他袖中，"含在舌下，別吞。"
裴錚的身體微微一僵，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擊中，但這一變化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然而，就在這一剎那間，他的背脊卻像是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拉緊了一般，變得異常挺直。
不過，這一僵硬的狀態僅僅持續了一瞬間，裴錚便迅速恢復了常態，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他的動作依然優雅從容，沒有絲毫的破綻。
就在這時，裴錚若無其事地伸手扶住桌子，然后慢慢地站起身來。這個看似平常的動作，卻隱藏著他的小心思。當他起身的瞬間，他巧妙地將手中的酒杯傾斜，讓杯中的酒沿著他的袖口流淌而下，準確無誤地落入了袖中的暗袋里。
"本將不勝酒力。"他朗聲道，聲音里帶著恰到好處的醉意，"換茶來。"
烏魯臺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眼中閃過一絲陰鷙："將軍這是不給面子？"
"怎會。"裴錚輕笑一聲，突然抓起許清嘉的手腕，"只是我的小醫官說，服藥期間不宜飲酒。"他的拇指在她腕內側輕輕一按，是個明確的信號。
許清嘉立刻會意，佯裝羞惱地抽回手："將軍！屬下明明說..."她故意說得含糊其辭，臉上恰到好處地泛起紅暈。
帳內原本彌漫著緊張的氣氛，然而眾將突然發出一陣善意的哄笑，仿佛是被什么有趣的事情逗樂了一般。這陣笑聲如同一陣春風，吹散了些許凝重的氛圍，讓人們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
然而，許清嘉卻并未被這表面的輕松所迷惑。他的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掃視著帳內的每一個角落。就在這時，他注意到烏魯臺的一個細微動作——烏魯臺正朝著帳角的樂手使了個眼色。
這個眼色雖然迅速而隱蔽，但還是沒能逃過許清嘉的眼睛。他心中一動，立刻將注意力集中到了那個樂手身上。只見那樂手的手正悄悄地伸向樂器下方的暗格，似乎在摸索著什么東西。
"既然將軍不喝酒，"烏魯臺拍拍手，"那就嘗嘗我們女真的烤全羊！"
就在他的掌聲響起的瞬間，帳簾被猛地掀開，四名身材魁梧、肌肉虬結的壯漢魚貫而入。他們步伐穩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地上的重錘，發出沉悶的聲響。
這四名壯漢的肩上扛著一只巨大的烤全羊，那羊被烤得金黃酥脆，香氣四溢，讓人垂涎欲滴。羊的嘴巴里塞著一個紅彤彤的蘋果，仿佛是它最后的晚餐。然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這只羊的眼睛處竟然鑲嵌著兩顆黑曜石，在熊熊燃燒的火光映照下，散發著詭異的光芒，仿佛它還活著一般，正用那對眼睛冷冷地注視著帳中的每一個人。
瞬間，那顆黑曜石"啪"地彈射而出，一道烏光直取裴錚咽喉！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
許清嘉看到那道烏光時，身體已經先于意識行動起來。她猛地撲向裴錚，同時感到右肩胛骨處一陣尖銳的刺痛，像是被燒紅的鐵釘直接釘入骨髓。
氈帳內瞬間大亂。裴錚的佩劍出鞘聲、女真人的怒吼聲、杯盤碎裂聲混作一團。許清嘉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然后發現自己被裴錚護在身后，他的左手緊緊攥著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
"別動！"他在她耳邊低喝，"暗器有毒。"
許清嘉這才注意到自己右肩后方插著一根細如牛毛的黑針，針尾還在微微顫動。
"針...別拔..."她艱難地擠出幾個字，感覺毒素已經開始影響她的言語能力，"需要...磁石..."
裴錚的臉色陰沉得可怕。他一腳踢翻面前的桌案作為掩護，單手抱起許清嘉沖向帳門。趙鋒帶著親兵殺出一條血路，箭矢在他們耳邊呼嘯而過。
"堅持住。"裴錚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罕見地帶著一絲顫抖，"這是命令。"
許清嘉想笑，卻只發出一聲痛苦的抽氣。她的視線開始模糊，但依然能感覺到裴錚抱著她奔跑時胸膛傳來的熱量，能聞到他身上混合著鐵與松木的氣息。奇怪的是，她并不害怕，只是遺憾還沒能告訴他，那件銀狐斗篷是她這輩子收到過最溫暖的禮物。
醫帳的簾布被粗暴地掀開，阿吉的驚叫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許清嘉感到自己被小心地放在床榻上，裴錚的手始終墊在她的腦后，防止她碰到那根致命的毒針。
"磁石！快！"裴錚的吼聲震得她耳膜發痛。
有人將一塊烏黑的磁石遞過來。許清嘉感到裴錚的手穩如磐石地捏住磁石，緩緩接近她肩后的毒針。針被吸出的瞬間，一股灼熱的液體順著她的背部流下，像是有人在她體內點燃了一把火。
"解毒...方..."她艱難地試圖說話，卻被一陣劇痛打斷。
"我知道。"裴錚打斷她，聲音出奇地柔和，"你上個月教過趙鋒處理狼毒箭傷的方法。"
許清嘉驚訝地睜大眼睛。她確實教過，但那只是最基礎的戰場急救，遠不足以對付這種劑量的毒素。她想再說什么，卻被裴錚用一根手指輕輕按住了嘴唇。
"省點力氣，大夫。"他的眼中閃爍著許清嘉從未見過的光芒，"這次換我救你。"
高燒中的時間失去了意義。許清嘉時而覺得自己被扔進火爐，時而又像墜入冰窟。有幾次她短暫地清醒過來，看到阿吉紅腫著眼睛在給她換藥，看到趙鋒在帳外來回踱步，看到軍醫們低聲討論著她的病情。
但最讓她困惑的是，每次醒來，裴錚似乎都在。有時他站在帳角聽軍醫匯報，有時坐在案前批閱文書，甚至有次她朦朧中感覺到有人用濕布輕輕擦拭她滾燙的額頭，那手掌的觸感粗糙而溫暖，只可能屬于一個人。
第四天夜里，許清嘉終于徹底清醒過來。醫帳內只點著一盞小油燈，火光搖曳中，她看到裴錚靠坐在床榻旁的矮凳上，頭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向來一絲不茍的發髻散落了幾縷，在臉上投下疲憊的陰影。
她試著動了動手指，立刻牽動肩上的傷處，忍不住輕嘶一聲。
裴錚立刻驚醒，眼中睡意瞬間消散："醒了？"他的聲音因為久未開口而有些沙啞。
許清嘉想說話，卻發現喉嚨干得像著了火。裴錚似乎早有所料，端來一碗溫水，小心地托起她的后頸幫助她飲用。他的手掌溫度透過她的發絲傳來，讓許清嘉莫名想起小時候發燒，母親也是這樣照顧她的。
"什么時辰了？"她終于能開口，聲音細如蚊蚋。
"子時剛過。"裴錚放下碗，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燒退了不少。"
許清嘉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中衣，右肩處剪開一個大口子，露出里面層層疊疊的繃帶。她下意識地想去拉衣襟，卻牽動傷口又是一陣齜牙咧嘴。
"別動。"裴錚按住她的手，"傷口剛剛結痂。"
他的手掌完全包裹住她的，溫暖而有力。許清嘉突然意識到這是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肌膚相觸，沒有衣袖的阻隔。裴錚似乎也察覺到了這點，但他沒有立即松開，而是輕輕捏了捏她的指尖。
帳內陷入一種舒適的沉默。油燈偶爾發出輕微的爆裂聲，遠處傳來守夜士兵的腳步聲。許清嘉突然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看到裴錚如此...放松的樣子。沒有鎧甲，沒有佩劍，甚至沒有那副生人勿近的冷峻表情。
"烏魯臺呢？"她輕聲問。
裴錚的嘴角勾起一個冷酷的弧度："死了。他的頭現在掛在轅門上，剩下的使者我放回去報信了。"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那些邊民都安置好了，孩子們也在回來的路上。"
許清嘉點點頭，突然想起什么："那只烤羊..."
"機關暗器，女真部落巫師的手藝。"裴錚輕笑一聲，那笑聲低沉而溫暖，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他猶豫了一下，又問道："為什么要撲過來？你可以只喊一聲。"
許清嘉愣住了。為什么呢？當時根本來不及思考，純粹是本能反應。但現在回想起來，即使有時間考慮，她可能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
"我是醫官，"她最終說道，"保護將士是我的職責。"
裴錚靜靜地看著她，目光深邃得讓她心跳加速。油燈的光映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將那雙常年冰冷的眼睛染成了琥珀色。
"只是職責？"他輕聲問，聲音里帶著許清嘉從未聽過的柔軟。
許清嘉感到臉頰發燙，不知是高燒未退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她該說什么？說她不忍心看他受傷？說她對他的關心早已超出了下屬對上級的范疇？說她每晚睡前都會想起他披著月光來藥房詢問人參的情景？
"將軍不也救過我嗎？"她最終選擇了一個似是而非的回答，"在雪地里。"
裴錚似乎想說什么，但帳外突然傳來趙鋒的咳嗽聲："將軍，北哨塔有情況。"
裴錚的表情立刻恢復了往日的冷峻，但他松開許清嘉手的動作卻異常輕柔："我明天再來看你。"他起身時，順手為她掖了掖被角，"好好休息。"
許清嘉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突然注意到他走路時右腿似乎有些不便——那是去年冬天為救一隊陷入雪坑的新兵留下的舊傷。她從未告訴過他，每次看到他跛行，她都會特意在給他的藥包里多加一份舒筋活絡的藥材。
帳簾落下，將裴錚的身影隔絕在外。許清嘉輕輕撫摸著肩上厚厚的繃帶，那里還殘留著他換藥時指尖的溫度。她想起昏迷中那些零碎的記憶——他低沉的聲音在耳邊念著戰報，他粗糙的手指梳理她被汗水打濕的發絲，他小心翼翼地為她翻身時輕柔的動作...
這些舉動，又算什么呢？也僅僅是職責嗎？
許清嘉閉上眼睛，唇邊卻浮現出一絲微笑。無論如何，有一件事她很確定——從今以后，他們之間再也不僅僅是將軍和醫官的關系了。那道毒針帶走了一些東西，也帶來了一些新的、她還不敢細想的東西。
帳外，遼東的北風又開始呼嘯，但許清嘉第一次覺得，這個冬天似乎沒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