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二十二年春,相府西墻外的老槐樹抽了新芽。
七歲的蕭灼蹲在樹杈上,嘴里叼著根草莖,小臉皺成一團。她瞇著眼睛,像只機靈的小貓兒似的,盯著三丈開外那道灰白色的高墻。
“世子,您慢些!”樹下傳來壓低的呼喚。
蕭灼的隨從衛松正緊張地搓著手,圓臉上沁出細密的汗珠。這孩子不過十二三歲,卻已經顯出與年齡不符的老成,“將軍說了,要您辰時前回去練槍......”
“哎呀知道啦!”蕭灼不耐煩地晃了晃小腳丫,鹿皮小靴上的露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樹梢的麻雀被她嚇得撲棱棱飛走,她咯咯笑起來,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
這是她第三次偷偷來看相府了。父親總說要“謀定而后動”,所以她特意觀察了好久——卯時三刻東角門換崗時,西墻這邊會有半刻鐘沒人看著呢!
墻內隱約傳來女孩的讀書聲,清凌凌的,像檐角掛著的銅鈴。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蕭灼吐掉草莖,豎起耳朵,聲音是從東南角傳來的,那里肯定有個漂亮的花園。她踮起腳尖,看見墻頭探出幾枝桃花,雪白的花瓣在晨光中幾乎透明。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讀書聲忽然停了。
蕭灼心頭一跳,只見那桃花枝劇烈晃動起來,雪白花瓣簌簌落在墻頭青瓦上。她深吸一口氣,足尖發力,縱身躍向墻頭。
“世子!”衛松的驚呼被拋在身后。
“咚!”
瓦片嘩啦作響。蕭灼手忙腳亂地抓住桃花樹枝,靴底在墻上蹭出兩道泥印。待穩住身形,她低頭就對上了一雙受驚的杏眼。
桃花樹下,穿藕荷色襦裙的小姑娘抱著書卷,粉唇微張。她身邊站著個穿青色素衣的丫鬟,正驚恐地張開雙臂護在主子身前。
“哪來的野小子!”丫鬟聲音發顫,卻強作兇狠,“青荷這就喊護院來!”
“青荷,別......”小姑娘輕輕拉住丫鬟的衣袖,目光卻好奇地打量著墻頭上的不速之客。陽光透過花枝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襯得肌膚如玉。
蕭灼突然想起父親書房里那尊羊脂玉雕的觀音像,也是這樣瑩潤透亮。
“你是......”小姑娘后退半步,繡鞋踩在落花上悄無聲息。
蕭灼咧嘴一笑,利落地翻下墻頭:“我叫蕭灼,住在隔壁將軍府。”她拍拍衣擺沾的草屑,忽然想起嬤嬤教的禮數,又裝模作樣地拱手:“這位小姐怎么稱呼?”
“沈、沈知意。”小姑娘福了福身,耳垂上的珍珠墜子輕輕晃動,“蕭世子不該......”
“叫我阿灼就行。”蕭灼湊近兩步,聞到一股淡淡的沉水香。
她好奇地打量對方——約莫比自己矮半頭,睫毛長得能在眼下投出陰影,握書的手指纖白如蔥管。和將軍府那些整天舞刀弄槍的表姐妹完全不同。
青荷警惕地橫插進來,擋在兩人之間:“我家小姐是當朝沈丞相的嫡女,世子這般唐突,若讓相爺知道......”
“青荷。”沈知意輕輕搖頭,從丫鬟身后探出半張臉,“蕭世子想必是迷路了。”
蕭灼眼睛一亮,從袖子里掏出個油紙包:“給你!東街王記的蜜漬梅子,可好吃啦!”油紙打開,里面是裹著糖霜的梅子,亮晶晶的。
沈知意眼睛微微睜大。相府規矩森嚴,她從未嘗過市井小食。
青荷正要阻攔,蕭灼已經捏起一顆塞進自己嘴里,夸張地咂咂嘴:“放心,沒毒。”
“小姐不能......”青荷話音未落,沈知意已經猶豫著接過一顆。指尖不小心碰到蕭灼掌心的繭子,觸電般縮了回去。
蕭灼已經蹦到桃花樹下仰頭張望:“你這兒比我院子好玩多了!我天天對著兵器架,父親還逼我背《孫子兵法》。”她三兩步躥上樹干,驚得青荷連聲驚呼。
“世子當心!”衛松的聲音突然從墻外傳來,帶著哭腔,“將軍派人來尋了!”
蕭灼動作一頓,差點從樹上滑下來。她利落地翻身落地,拍了拍沾滿樹皮的衣袖:“我得走啦!”忽然想起什么,把整包梅子塞進沈知意手里,“這些都給你!”
沈知意捧著油紙包,指尖沾了些糖霜。她看著蕭灼三兩下攀上墻頭,藕荷色的衣袖在春風中輕揚:“你......還會來嗎?”
蕭灼騎在墻頭上回頭,晨光給她鍍了層金邊:“后日午時,護衛換崗時。”她眨眨眼,“我給你帶糖畫!”
“世子!”衛松在墻外急得跺腳。
蕭灼縱身躍下,衣袂翻飛間,沈知意瞥見她腰間別著把小巧的匕首,刀鞘上刻著蕭家家徽——一只展翅的蒼鷹。
青荷長舒一口氣,連忙掏出手帕給沈知意擦手:“小姐怎可接外男的東西?若讓老爺知道......”
沈知意卻盯著掌心那顆梅子,糖霜已經開始融化,粘稠的蜜汁沾在指紋上。她突然飛快地將梅子含入口中,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炸開,眼睛頓時彎成了月牙。
“好甜。”她小聲說,耳尖泛起淡淡的粉色。
“世子,將軍來了,您快回來!”衛松在另外一邊已經急得快哭出來了。
“小姐,該回去了。”青荷也輕聲催促,“早課時辰到了。”
沈知意點點頭,卻悄悄將剩下的梅子藏進袖袋。
蕭灼剛翻回將軍府的墻頭,腳還沒落地,就聽見一聲冷哼。
“舍得回來了?”
她渾身一僵,緩緩轉頭,正對上父親蕭烈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
蕭烈年輕時隨先帝南征北戰,平定北境叛亂,戰功赫赫。先帝為嘉獎其功績,破例封他為鎮北王,賜王府一座,食邑三千戶,恩寵冠絕群臣。
然這位戰功赫赫的王爺卻始終以武將自居,常年居于簡樸的將軍府中。
久而久之,朝野上下皆以“蕭將軍”相稱,反倒那金碧輝煌的鎮北王府,成了京城中最氣派的擺設。
他一身玄色勁裝,負手而立,腰間懸著的烏金佩刀在晨光下泛著冷芒。身后站著兩個親兵,神色肅穆,而衛松已經跪在一旁,額頭抵地,大氣不敢出。
蕭灼咽了咽口水,從墻頭跳下來,拍了拍衣擺上的灰,故作鎮定地行了一禮:“父親。”
蕭烈沒說話,只是盯著她看了幾秒,目光從她沾了桃花的衣角,移到袖口蹭上的墻灰,最后落在她腰間那把匕首上——刀鞘上的蒼鷹家徽沾了露水,微微發亮。
“去相府了?”他問,聲音低沉。
蕭灼撅著小嘴,手指絞著衣角。
蕭烈閉了閉眼,像是在壓著火氣,再開口時語氣更冷了:“去書房,把《誡子書》抄十遍,沒抄完不準吃飯。”
蕭灼抬起頭,小臉皺成一團:“爹爹,我只是......”
“二十遍。”蕭烈打斷她,轉身就走,“再頂嘴,再加十遍。”
蕭灼氣得直跺腳,小拳頭攥得緊緊的,最后還是沒敢再說話。她垂著頭跟著父親往書房走,路過衛松時,小隨從偷偷抬頭,沖她使了個眼色,意思是“世子別犟,認罰吧”。
蕭灼撇撇嘴,心里卻想著沈知意吃梅子時亮晶晶的眼睛——像星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