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記茶樓的太子爺陳啟榮,開跑車趿拖鞋,被老師傅罵得不敢還嘴。
他在咖啡店吐槽“叉燒包能有什么未來”,卻被鄰座設計師蘇玥懟了回來。
“用古董廣彩杯喝手沖的人,沒資格嫌棄傳統。” 她甩出的設計稿上,
蝦餃在青花瓷盤里冒著熱氣。 阿榮追到蘇玥工作室,發現她正為涼茶鋪設計新包裝。
“你們榮記的菜單像病歷本。”她頭也不抬。
他天天帶著新鮮出爐的蛋撻報到:“蘇小姐,教我什么是廣府美學?
” 暴雨夜老茶樓漏水,他抱著祖傳點心模渾身濕透:“別修了,我們蓋新的。
” 父親摔了茶杯:“娶個外來妹就想拆祖業?” 開業那天,蘇玥設計的琉璃屏風前,
阿榮握住她的手按進面團:“榮記第五代老板娘,該你教我做酥皮了。
”頭頂那盞積了厚厚一層油垢的白熾燈,在陳啟榮頭頂嗡嗡作響,光線昏黃,
混著廚房里蒸騰的水汽,黏糊糊地粘在皮膚上。
空氣里飽和著幾十年沉淀下來的復雜氣味:油脂、醬油、蒸騰的米香、若有似無的蝦殼腥氣,
還有一股子陳年老鋪特有的、難以言喻的滄桑味兒。這味道,
從他光屁股在茶樓后巷亂跑時就聞著,聞了二十多年,早就刻進了骨頭縫里。“阿榮!
”一聲暴喝,如同滾雷在狹小的廚房里炸開,震得陳啟榮耳膜嗡嗡響。
他穿著那身價格不菲、此刻卻沾滿了可疑油點和面粉印子的淺色休閑西裝,
腳下趿拉著一雙完全不合時宜的、被踩塌了后跟的舊人字拖。
他剛從他那輛騷包的亮藍色跑車里鉆出來不到半小時,此刻卻像個犯了錯的小學生,
杵在滾燙的蒸籠邊,背對著聲音的來源,肩膀幾不可察地縮了一下。德叔,
榮記茶樓六十年的白案頭砧,瘦得像根風干的竹竿,臉頰凹陷,唯獨一雙眼睛精光四射,
此刻正噴著火。他枯瘦但異常有力的手指,幾乎要戳到陳啟榮挺直的鼻梁上,
指尖還沾著雪白的面粉。“蝦餃!睇清楚!”德叔另一只手猛地揭開旁邊一個蒸籠蓋子,
洶涌的白汽“噗”地沖起,模糊了他怒氣沖沖的臉,
卻清晰無誤地托出了籠屜里幾只晶瑩剔透的蝦餃。“數!你自己俾我數清楚!摺數!
少咗兩道!少咗兩道啊!你當榮記系邊度?街邊茶餐廳啊?摺數少咗,只蝦就唔夠爽脆!
只皮就唔夠彈牙!摺數少咗,只蝦餃就冇咗靈魂!你老竇當年學嘢,摺少一道,
俾佢師傅用蒸籠蓋敲到個頭起包!”唾沫星子伴隨著每一個字,
精準地濺到陳啟榮昂貴的西裝袖口上。他下意識地低頭,
盯著袖口那幾點迅速洇開的深色痕跡,一股混合著煩躁、憋屈和無力的情緒猛地頂到喉嚨口。
他開跑車,住半山豪宅,卡里的數字后面跟著一串零,是無數人艷羨的“太子爺”。
可在這油煙彌漫、充斥著幾十年如一日規矩的廚房里,在這位看著他長大的老師傅面前,
他感覺自己像個隨時會被蒸籠蓋敲腦袋的學徒仔。他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把沖到嘴邊的反駁硬生生咽了回去。不是不敢,是不能。德叔是榮記的活招牌,
是父親陳國雄都要敬讓三分的老臣子。頂撞他?明天榮記的白案就得塌半邊天。
他只能僵硬地站著,感受著袖口那點濕涼的唾沫星子,
和廚房四面八方涌來的、帶著審視或嘲弄的目光,每一道都像小針,扎得他渾身不自在。
“德叔,我知……”他試圖開口,聲音干澀得厲害。“知?你知條鐵咩!
”德叔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布滿青筋的手猛地拍在油膩膩的不銹鋼案臺上,
“啪”一聲脆響,“你日日掛住你架跑車,掛住去邊度蒲!茶樓生意點樣?點心點樣?
你幾時關心過?老竇當年點樣挨出來嘅?你呢?凈系識得敗家!”他越說越氣,
抄起手邊一個用來刮案板的半月形刮刀,作勢就要扔過來。
旁邊幾個年輕的幫廚嚇得一縮脖子,大氣不敢出。陳啟榮閉了閉眼,
一股巨大的窒息感攫住了他。敗家?這間鋪頭,這份“祖業”,
像一個巨大的、沉重的、散發著陳舊油光的殼,把他牢牢地罩在里面。
他吸進肺里的每一口空氣,都帶著叉燒包的甜膩和蒸籠的悶熱。他猛地轉過身,一言不發,
撥開旁邊看熱鬧的幫廚,趿拉著那雙可笑的人字拖,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了令人窒息的后廚。
身后,德叔帶著濃重鄉音的怒吼還在追著他:“走!有本事咪返嚟!榮記冇你一樣開檔!
”穿過油膩膩的走廊,沖過喧鬧嘈雜、坐滿了老街坊的茶市大堂。那些熟悉的阿伯阿嬸,
喝著普洱,吃著點心,聊著家長里短,聲音嗡嗡地匯成一片,像一層厚厚的、油膩的膜,
將他與外面那個光鮮亮麗的世界隔絕開來。跑車就停在街對面耀眼的陽光里,
流線型的車身閃著冷硬的光。他一把拉開車門鉆進去,引擎發出一聲暴躁的轟鳴,
跑車如同離弦之箭,猛地躥了出去,將“榮記茶樓”那塊古舊的、漆皮剝落的招牌,
連同德叔的咆哮和茶樓里所有的憋悶,狠狠甩在了身后。車速表指針狂飆,
窗外的景色飛速倒退,變成模糊的色塊。他需要氧氣,
需要一點不屬于榮記、不屬于叉燒包、不屬于那些老規矩的空氣。
車子最終滑進一個綠樹掩映、外墻爬滿藤蔓的安靜街區,
停在一家名為“云棲”的咖啡館門口。這里沒有油膩,
只有咖啡豆烘焙的焦香和空調送出的干凈冷風。他推門進去,門鈴叮咚輕響,
隔絕了外面的車水馬龍。“老樣子,冰美式。”他對著熟悉的咖啡師揚了揚下巴,
聲音帶著一絲未褪盡的煩躁。走到他常坐的靠窗角落,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皮球,
重重地陷進柔軟的沙發里。窗外陽光明媚,綠意盎然,
幾個衣著精致的男女坐在露天座位輕聲談笑。這才是生活,他想。
而不是在油煙里數蝦餃的褶子。冰涼的玻璃杯壁沁出水珠,他煩躁地灌了一大口,
苦澀冰涼的液體滑下去,卻澆不滅心頭那把無名火。他拿出手機,
手指在屏幕上煩躁地劃拉著,終于忍不住,點開一個死黨群聊,指尖用力地戳著屏幕,
仿佛要把屏幕戳穿。【叉燒包能有什么未來?!】他重重地敲下這幾個字,
后面跟了一串抓狂的表情。【天天被老古董指著鼻子罵!數蝦餃褶子!
少一道就要被開除地球籍!這都什么年代了?守著那堆老掉牙的規矩,能活嗎?
榮記都快成歷史博物館了!】手指懸在發送鍵上,他猶豫了一瞬,還是狠狠按了下去。
仿佛把積壓了一早上的怨氣,都隨著這條信息發射了出去。信息發送成功的提示音剛落下,
一個清冷、帶著明顯不贊同的女聲,
毫無預兆地從他斜后方響起:“用古董廣彩杯喝手沖的人,有什么資格嫌棄傳統?
”聲音不高,卻像一把淬了冰的小刀,精準地刺破了咖啡館慵懶的爵士樂背景音,
也刺中了陳啟榮敏感的神經。他猛地回頭。鄰座的卡座里,坐著一個年輕女人。
她穿著剪裁利落的米白色亞麻襯衫,長發松松挽在腦后,
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和一對小巧的珍珠耳釘。她面前放著一臺線條簡潔的銀色筆記本電腦,
屏幕上是一些他看不懂的設計圖稿。最抓人眼球的,
是她手邊那個咖啡杯——不是什么咖啡館的普通白瓷杯,
而是一只色彩極其秾麗絢爛的廣彩瓷杯。杯身上,工筆重彩描繪著繁復的花鳥人物,
金線勾勒,富麗堂皇得近乎囂張。杯子里盛著的,
卻是深褐色的、屬于現代咖啡館的手沖咖啡。古老的奢華與現代的簡約,
在她手邊形成了強烈的、甚至有些挑釁意味的碰撞。
陳啟榮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被那只杯子吸引,然后才落到說話的女人臉上。她的五官很精致,
皮膚白皙,眉宇間卻凝著一股銳利和疏離,此刻正微微蹙著,
毫不掩飾地表達著對他剛才言論的鄙夷。她的目光,正落在他放在桌角的手機屏幕上,
那條【叉燒包能有什么未來?!】的信息,赫然在目。一股被冒犯的怒火“騰”地竄起。
陳啟榮眉頭擰緊,語氣不善:“這位小姐,偷看別人信息,不太禮貌吧?
”他堂堂榮記太子爺,什么時候輪到一個陌生人指手畫腳?
蘇玥——后來他才知道她的名字——聞言,非但沒有絲毫尷尬,
反而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那雙清亮的眼睛毫不退縮地迎上他帶著怒意的審視,
像兩汪深不見底的寒潭。“光明正大地在公共場合吐槽,還指望別人都是瞎子?
”她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嫌棄傳統?
那你手上那杯東西算什么?你屁股下坐的這把椅子又算什么?
工業流水線出來的速溶咖啡豆和北歐設計師的椅子,就是‘未來’?那榮記的叉燒包,
至少承載了幾代人的煙火氣和手藝人的溫度。你覺得它沒有未來?”她頓了頓,
目光掃過他價值不菲的腕表和考究的西裝袖口,那眼神像是在審視一件華而不實的展品,
“還是你覺得,只有你這種開著跑車來喝手沖的‘太子爺’,才配談未來?
”每一個字都像小錘子,精準地敲打在陳啟榮最敏感的自尊心上。他被噎得一時語塞,
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習慣的是奉承、是巴結、是別人對他“太子爺”身份的敬畏,
何曾被人如此當面、如此犀利地撕開那層光鮮的外衣?“你……”他剛想反駁,
蘇玥卻已經收回了目光,仿佛多看他一眼都嫌浪費時間。她纖細的手指在觸控板上輕輕一點,
拿起桌上一張輕薄的平板電腦,兩根手指捏著邊緣,動作干脆利落地朝他這邊一甩。
那張平板電腦,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力道,“啪”地一聲,滑過光滑的桌面,
穩穩地停在了陳啟榮那杯還在沁著水珠的冰美式旁邊。屏幕亮著。陳啟榮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屏幕上是一張設計稿,清晰得纖毫畢現。畫面的主體是一只青花瓷盤。
不是那種仿古做舊的廉價貨色,而是極其典雅的、胎體瑩潤、青花發色沉穩幽藍的正統青花。
盤子里,盛著幾只晶瑩剔透、吹彈可破的蝦餃。每一只都飽滿圓潤,薄如蟬翼的水晶皮里,
粉嫩的蝦仁和翠綠的筍粒清晰可見,仿佛剛剛從滾燙的蒸籠里端出。
一縷極其寫實、又極具藝術張力的熱氣,正從蝦餃上方裊裊升起,盤旋繚繞,
巧妙地與盤沿精致的纏枝蓮紋飾交融在一起。背景是虛化的、溫潤如玉的質感,
更襯托出主體那份鮮活欲滴的誘人氣息。傳統與現代,器物的厚重與點心的鮮活,
在這張設計稿里,被一種近乎神奇的方式完美地調和、統一,
煥發出一種令人屏息的、嶄新的生命力。陳啟榮的眼睛死死地釘在屏幕上。
他見過無數榮記蝦餃的照片,印在菜單上的,掛在墻上的,被美食博主拍爛了的。
但從未有一張,能像眼前這幅設計稿這樣,瞬間攫住他的呼吸。那熱氣,
仿佛帶著真實的溫度和鮮香,穿透屏幕,撲面而來。那青花瓷盤,
不再是博物館里冰冷的古董,而是承載著鮮活美食、充滿煙火氣的日常器物。
他腦子里嗡的一聲。德叔關于蝦餃褶子的咆哮,
父親陳國雄看著日漸下滑的營業額時緊鎖的眉頭,
還有自己長久以來對榮記那份“老土”、“過時”的刻板印象……在這一刻,
似乎被這張小小的設計稿,狠狠地震動了一下。他猛地抬頭,
想抓住那個甩給他這張圖的女人。蘇玥卻已經利落地合上了她的筆記本電腦,
連同那張讓他心神劇震的平板電腦一起,收進了旁邊一個同樣設計感十足的帆布包里。
她站起身,拿起那只醒目的古董廣彩杯,杯里的手沖咖啡還剩小半。
她的動作沒有絲毫拖泥帶水,仿佛剛才那場短暫的交鋒從未發生。“蘇小姐,等等!
”陳啟榮下意識地站起來,聲音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急切,
“那張圖……”蘇玥腳步頓了一下,側過半邊臉,
光影在她挺秀的鼻梁上投下一道清晰的界限。她的目光淡淡掃過他,
帶著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怎么?”她的聲音沒什么溫度,
“陳太子爺對叉燒包以外的‘老古董’,終于感興趣了?
” 她刻意咬重了“老古董”三個字。不等陳啟榮再說什么,她已轉過身,
推開咖啡館的玻璃門,纖細的身影融入門外明晃晃的陽光里,只留下門鈴清脆的余音,
和空氣中一絲若有似無的清冷香氣。陳啟榮站在原地,看著空了的鄰座卡座,
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機上那條孤零零的、顯得無比幼稚可笑的吐槽信息。
冰美式杯壁上的水珠蜿蜒流下,在他昂貴的西裝褲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他渾然未覺。
腦子里反反復復,只剩下那張青花瓷盤上冒著熱氣的蝦餃。還有那個女人清冷又銳利的眼神,
以及那句帶著刺的話:“用古董廣彩杯喝手沖的人,有什么資格嫌棄傳統?”幾天后,
陳啟榮那輛扎眼的亮藍色跑車,
七拐八繞地鉆進了一片與“時尚”、“設計”似乎毫不沾邊的舊城區。
狹窄的麻石板路被歲月磨得光滑,兩側是低矮的舊式騎樓,
灰撲撲的墻壁上爬滿了深綠的藤蔓,間或有幾處剝落,露出里面更陳舊的磚色。
空氣里彌漫著老城區特有的味道:潮濕的青苔、淡淡的霉味、不知哪家飄來的飯菜香,
還有隱約的中藥氣息。按照咖啡館里旁敲側擊得來的信息,車子最終停在一條更窄的巷子口。
巷子深處,一個不起眼的小門面,門楣上掛著一塊小小的、原木色的招牌,
上面用簡潔的黑色字體刻著:“玥·設計工作室”。門是開著的。陳啟榮熄了火,坐在車里,
透過擋風玻璃看著那扇門。幾天前咖啡館里那張青花蝦餃的設計稿,
像著了魔一樣在他腦子里揮之不去。他讓人去查了“蘇玥”這個名字,
得到的資料很有限:獨立設計師,海歸背景,工作室開了不到一年,行事低調,
作品……據說有點意思。他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放著公司一堆事情不管,
開著這輛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跑車,鬼使神差地就摸到了這里。深吸了一口氣,
他推門下車。昂貴的皮鞋踩在濕漉漉的麻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走到工作室門口,
停住腳步。里面空間不大,但異常明亮整潔。大面積的白色墻壁和原木色家具構成了主調,
幾盆高大的綠植點綴其中,給空間注入生機。陽光透過臨街的大玻璃窗灑進來,
照亮了空氣中細小的塵埃。靠墻是一張巨大的白色工作臺,
上面鋪滿了各種紙張、色卡、鉛筆、繪圖板,還有幾臺電腦顯示器。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紙張油墨味和一點……涼茶特有的、微苦的草本氣息?
蘇玥就坐在那張巨大的工作臺后面。她今天穿著一件寬松的深灰色棉麻罩衫,
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纖細的手腕。長發松松地用一支鉛筆盤在腦后,
幾縷碎發散落在額前。她微微低著頭,神情專注,手里拿著一支細長的繪圖筆,
正在一塊數位板上快速而精準地勾勒著什么。午后的陽光勾勒著她專注的側臉輪廓,
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工作臺的一角,
放著一杯喝了一半的深褐色液體,飄散著熟悉的涼茶味道。旁邊還攤著幾張彩色的設計草圖,
上面畫著各種形態的葫蘆瓶、青花碗,線條流暢現代,卻又巧妙地融入了傳統涼茶鋪的元素。
陳啟榮的目光掠過那些草圖,最后落在蘇玥身上。幾天前咖啡館里那個言辭犀利的女人,
此刻沉浸在創作中的樣子,有種奇異的沉靜力量。他清了清嗓子,試圖引起注意:“蘇小姐?
”蘇玥握著繪圖筆的手微微一頓,筆尖懸停在數位板上方。她沒有抬頭,
只是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尾音拖得有點長,帶著被打斷思路的不悅。陳啟榮有些尷尬,
往前走了兩步,站定在工作臺前:“打擾了。我是陳啟榮,
前幾天在‘云棲’……”“我知道你是誰。”蘇玥終于抬起了頭。她的眼神平靜無波,
越過工作臺上雜亂的圖紙和工具,直直地看向他,那目光銳利依舊,
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能輕易看穿他跑車和西裝包裹下的所有心思。
“榮記茶樓的太子爺。有何貴干?”語氣平淡得像在問今天天氣如何。
陳啟榮被她這開門見山的點破和冷淡的態度弄得有點措手不及。他準備好的開場白瞬間卡殼,
視線下意識地掃過她手邊的設計稿,試圖找點話題:“呃……蘇小姐在忙?
這是……給涼茶鋪做的設計?”蘇玥順著他的目光瞥了一眼自己正在修改的涼茶包裝圖稿,
然后又抬眸看他,唇角勾起一個極其細微、帶著點嘲弄的弧度。“嗯。怎么,
陳太子爺對涼茶鋪的‘老古董’也感興趣了?還是說,”她話鋒一轉,目光變得玩味,
“榮記終于打算拓展業務,進軍涼茶界?”陳啟榮被她噎得臉上有點掛不住。他咳了一聲,
試圖找回一點主動權:“蘇小姐說笑了。我來,
是想談談上次在咖啡館看到的那張設計稿……就是那個蝦餃和青花瓷盤的……”“哦?
”蘇玥挑了挑眉,放下手中的繪圖筆,身體微微向后靠進椅背,雙手抱臂,
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眼神里明明白白寫著“我就知道”。她沒接話,似乎在等他的下文。
陳啟榮被她看得有點不自在,硬著頭皮說下去:“那張圖,很有想法。
構圖、色彩、那種……傳統與現代結合的感覺,很特別。我想……”他斟酌著措辭,
“或許我們可以談談合作?榮記的菜單、品牌形象,確實……需要一些更新。
”他說得有些艱難,仿佛承認榮記需要改變是一件很沒面子的事情。蘇玥靜靜地聽他說完,
臉上沒什么表情。她沉默了幾秒,目光從陳啟榮身上移開,
落回自己攤開在桌面的一本資料冊上。那資料冊里夾著幾張彩印的圖片,
赫然是榮記茶樓目前使用的菜單——一張對開折疊的厚卡紙,上面密密麻麻印滿了小字,
菜名、價格擠在一起,配圖是像素極低、色彩暗淡的老照片,
背景還印著俗氣的牡丹花和大紅“福”字,透著一股撲面而來的年代感和廉價感。
她伸出纖細的食指,指尖在那張菜單圖片上點了點,動作輕飄飄的,卻帶著千斤重的鄙夷。
然后,她終于再次抬眼看向陳啟榮,聲音清晰而平靜,
像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你們榮記現在的菜單,”她頓了頓,
嘴角那抹嘲弄的弧度加深了,“像病歷本。”病歷本!三個字,像三根冰冷的針,
精準無比地扎進了陳啟榮的神經末梢。他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
一股混雜著羞惱和被人戳破真相的狼狽感直沖頭頂。他瞪著蘇玥,對方卻已重新低下頭,
拿起繪圖筆,仿佛剛才那句極具殺傷力的點評只是隨口一提。筆尖在數位板上劃過,
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在突然安靜的室內顯得格外清晰。陳啟榮站在那里,
昂貴的西裝和锃亮的皮鞋在簡約的工作室里顯得異常突兀。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他半邊臉上,
明暗分明。那句“病歷本”在他腦子里嗡嗡作響,反復回放。
他想起父親陳國雄對這份菜單的“經典”贊譽,想起德叔對任何改動都嗤之以鼻的態度,
數次看著客人對著那密密麻麻、俗不可耐的菜單皺眉……一股強烈的、想要證明什么的沖動,
壓過了被當面羞辱的難堪。他深吸一口氣,沒有拂袖而去,反而往前又走了一步,
雙手撐在蘇玥巨大的白色工作臺邊緣,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重新低垂的頭頂。
“蘇玥,”他第一次直接叫她的名字,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告訴我,
什么才是‘榮記’該有的樣子?”蘇玥握筆的手指微微一頓,
筆尖在屏幕上留下一個小小的墨點。她依舊沒有抬頭,但陳啟榮清晰地看到,她長長的睫毛,
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隔天上午,接近十一點,陽光正好。
“玥·設計工作室”那扇臨街的玻璃門被推開,清脆的風鈴聲響起。蘇玥正伏案工作,
聞聲抬頭。門口站著陳啟榮。他今天沒穿那身招搖的西裝,
換了件質地柔軟的淺灰色亞麻襯衫,袖子隨意地挽起,下身是卡其色休閑褲,
腳上……居然還是一雙人字拖。最引人注目的,
是他手里提著一個印著“榮記”紅字logo的白色紙袋。紙袋口敞開著,
一股新鮮出爐、濃郁霸道、混合著焦糖甜香和黃油奶香的誘人氣息,瞬間彌漫了整個工作室,
強勢地蓋過了紙張油墨和涼茶的味道。
陳啟榮臉上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甚至有點無賴的笑容,晃了晃手里的紙袋,
金黃色的蛋撻在袋子里輕輕碰撞。“蘇小姐,”他聲音洪亮,帶著點不容拒絕的意味,
“新鮮滾熱辣嘅酥皮蛋撻!榮記嘅招牌,出爐唔超過半個鐘頭,保證‘靚絕五臺山’!
”他故意用了句夸張的粵語俚語,一邊說,一邊徑直走到蘇玥的工作臺前,
把紙袋往她桌上一放。那股霸道的甜香更濃了。蘇玥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視線從電腦屏幕上移開,落在那個冒著熱氣的紙袋上。金黃誘人的蛋撻,酥皮層層疊疊,
邊緣帶著漂亮的焦糖色,蛋液凝固得恰到好處,微微顫動著,散發出致命的誘惑力。
她是個對食物要求極高的人,這蛋撻……賣相確實無可挑剔。“陳先生,”她開口,
聲音是一貫的清冷,“我不需要下午茶。”她試圖把目光移回屏幕,但那香氣實在太過頑固,
絲絲縷縷地往鼻子里鉆。“唔系下午茶!”陳啟榮拉過旁邊一張空著的椅子,大喇喇地坐下,
長腿一伸,那副人字拖幾乎要碰到蘇玥的工作臺邊緣。他隨手拿起一個蛋撻,也不怕燙,
張嘴就咬了一大口。酥皮“咔嚓”碎裂的聲音在安靜的室內格外清晰,金黃的蛋餡柔軟滑嫩。
“系‘學費’!”他口齒不清地說,咽下嘴里的食物,舔了舔沾在嘴角的酥皮碎屑,
目光灼灼地盯著蘇玥,“蘇老師,教我咩系廣府美學?點樣先唔會俾人話似‘病歷本’?
”他眼神坦蕩,甚至帶著點耍賴般的真誠,仿佛真的只是一個虛心求教的學生。蘇玥看著他,
再看看桌上那袋散發著罪惡香氣的蛋撻,清冷的眼底終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
像是平靜湖面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她沒說話,沉默在蛋撻的香氣里蔓延。陳啟榮也不急,
慢條斯理地又拿起一個蛋撻,吃得津津有味,咔嚓咔嚓的咀嚼聲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幾秒鐘后,蘇玥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她終于伸出手,
修長的手指從紙袋里拿起一個最小的蛋撻。指尖傳來溫熱的觸感。她沒有立刻吃,
而是舉到眼前,仔細端詳著那層層疊疊、薄如蟬翼的酥皮,
又湊近聞了聞那濃郁的奶香和焦糖氣息。“廣府美學,”她的聲音響起,
打破了咀嚼聲的單調,清冷依舊,卻似乎帶上了一點不易察覺的溫度,“首先,是‘尊重’。
”她抬起眼,目光掃過陳啟榮,“尊重食材的本味,尊重手藝的溫度,也尊重食客的感官。
”她的指尖輕輕點了點蛋撻焦糖色的酥皮邊緣,“就像這個顏色,不是烤焦,
是火候和糖分恰到好處交融的勛章。是時間的饋贈,不是工業流水線的標準色號。
”陳啟榮咀嚼的動作停了下來,他放下吃到一半的蛋撻,眼神里的玩世不恭漸漸褪去,
變得認真起來,專注地看著蘇玥和她手中的蛋撻。“其次,是‘藏巧于拙’。
”蘇玥繼續說道,目光落在蛋撻看似簡單樸實的造型上,“外表低調,內里乾坤。
酥皮要千層起酥,入口即化;蛋液要滑嫩如凝脂,甜而不膩。所有的功夫和心思,
都藏在咬下去那一瞬間的驚艷里。不是靠浮夸的造型和噱頭去嘩眾取寵。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陳啟榮那輛停在巷口、依舊能從窗戶瞥見一抹亮藍色的跑車。
陳啟榮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子,臉上有點訕訕的。“最后,”蘇玥咬了一小口蛋撻,
細細地品味著,感受著酥脆和柔滑在口腔里交織的層次感,“是‘煙火氣’。”她咽下食物,
目光投向窗外老城區麻石鋪就的街道,陽光斜斜地照在斑駁的墻面上,
“它扎根在最市井的生活里,帶著人情味,帶著溫度。不是高高在上的藝術品,
而是融入日常的一餐一飯,是街坊鄰里茶余飯后的滿足嘆息。”她轉回頭,看向陳啟榮,
眼神清亮,“你們榮記的‘病歷本’,就是把這三點全丟了。只看到密密麻麻的字和價格,
看不到食物的靈魂,也感受不到那份屬于茶樓的、活生生的煙火氣。”她說完,
不再看陳啟榮,低頭小口小口地吃完了那個蛋撻,動作斯文,神情卻專注,
仿佛在品鑒一件藝術品。陳啟榮坐在那里,看著蘇玥安靜吃蛋撻的側影,
又低頭看看自己手里剩下的半個。蛋撻的香甜還在唇齒間縈繞,但蘇玥那番話,
卻像一記重錘,敲打在他心里某個從未被觸碰過的角落。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
原來一個簡單的蛋撻背后,藏著如此深厚的道理。而他引以為傲的“榮記”,
似乎真的在不知不覺中,丟掉了最根本的東西。
工作室里只剩下蘇玥輕微的咀嚼聲和窗外隱約傳來的市井聲響。陽光灑在兩人身上,
空氣中飄蕩著蛋撻的甜香和一種奇異的、沉默的張力。從那天起,陳啟榮那輛亮藍色的跑車,
成了“玥·設計工作室”所在的舊城區巷口一道突兀又固定的風景線。
時間通常卡在上午十一點左右,不早不晚,
剛好是榮記茶樓第一爐招牌酥皮蛋撻新鮮出爐、香氣最盛的時候。他提著的紙袋,
也成了固定的道具。有時是金黃誘人的蛋撻,
有時是表皮烤得焦糖般透亮、肥瘦相間、掛著濃稠蜜汁的叉燒酥,
有時是熱氣騰騰、皮薄餡足、隱約透出蝦仁粉色的蝦餃。每一次,
都是榮記當天最拿得出手的、剛離蒸籠烤爐的精華。“蘇老師!今日嘅‘學費’系叉燒酥!
斬件嘅叉燒粒粒爆汁,酥皮脆過薯片!”他人未到,聲先至,
帶著一股刻意為之的熟稔和熱情,推開工作室的玻璃門。
蘇玥大多數時候只是從電腦屏幕或圖紙上抬起眼皮,淡淡地瞥他一眼,不置可否。
有時會直接丟給他一疊打印好的資料:“嶺南建筑紋飾圖譜,先看這個。
”或者在他放下點心時,指著他帶來的蝦餃,冷不丁冒出一句:“褶子不夠緊實,
力度不均勻,蒸出來容易破皮露餡。告訴德叔,手腕要再沉半分。
”陳啟榮起初還會爭辯幾句,說德叔幾十年的手藝如何如何。
但蘇玥總能精準地指出圖片上某個細微的、他從未留意過的褶皺缺陷,眼神篤定得不容置疑。
幾次下來,他竟也乖乖記下,回頭真的跑去后廚,頂著德叔的白眼和“你懂個屁”的咆哮,
把話傳過去。結果……德叔雖然嘴上罵罵咧咧,但下一次蒸出的蝦餃,
那褶子似乎真的更完美了些。這讓陳啟榮看蘇玥的眼神,越發多了幾分奇異的信服。
他不再只是大大咧咧地坐下就吃。他開始學著蘇玥的樣子,拿起一個點心,先仔細端詳。
燒酥那層層疊疊、薄如紙的酥皮如何在燈光下透出誘人的油潤光澤;看蝦餃半透明的澄皮里,
粉嫩的蝦仁和碧綠的筍丁如何構成一幅微縮的山水畫;甚至看一個普通的奶黃包,
那光滑白皙的表皮上,用食用色素點出的那一點紅,位置是否恰到好處。“為什么是這里?
”他指著奶黃包上的紅點問。“重心,視覺的焦點。就像國畫里的印章。”蘇玥頭也不抬,
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隨口解釋,“偏一分則亂,正一分則呆。”陳啟榮若有所思,
拿起包子,對著光左看右看,竟覺得這小小的紅點,似乎真的蘊含著某種難以言說的韻律。
蘇玥的工作室也成了他觀察的場所。他注意到她用來裝涼茶樣品的玻璃瓶,
瓶身是簡潔的圓柱體,瓶口卻設計成一個小小的、微微外翻的玉蘭花瓣形狀,優雅又含蓄。
她給客戶展示方案的PPT,背景是極淡的米灰色,像陳年老宣紙的底色,
上面點綴的圖紋是提取自廣彩瓷器的纏枝蓮,但線條被高度簡化,只保留了最精髓的流動感,
充滿了現代的呼吸感。她工作室里唯一一件裝飾品,是一個小小的、擺在窗臺的粗陶罐,
里面隨意插著幾支枯蓮蓬,在陽光下投下嶙峋疏朗的影子,竟也別有一番禪意。
“枯的比鮮的好看?”他忍不住問。“生命有盛衰,美在不同階段有不同的表達。枯荷聽雨,
也是一種意境。”蘇玥修剪著蓮蓬多余的枝干,動作輕柔。陳啟榮看著那幾支枯蓮蓬,
又想起榮記茶樓里那些堆砌著大紅大綠牡丹花、金光閃閃“福祿壽”的裝飾畫,
第一次感到一種近乎刺眼的俗氣。他開始主動帶蘇玥去體驗“地道”的廣府生活。
不是那些游客扎堆的地方,而是深藏在老城腹地、只有老街坊才知道的寶藏小店。
帶她去吃深夜里才出攤的炭火砂鍋粥。簡陋的折疊桌椅擺在潮濕的巷子口,昏黃的白熾燈下,
老板是個沉默寡言的老伯。只見他熟練地舀起一勺預先熬得綿密的米粥底,
倒入燒得滾燙的砂鍋中,
然后依次加入新鮮的手打魚滑、切成薄片的豬肝、嫩滑的豬心、飽滿的鮮蠔,
最后撒上翠綠的蔥花和炸得金黃的腐竹皮。砂鍋在炭火上“咕嘟咕嘟”翻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