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別離建安二十三年,金陵城的細雨如絲如縷,纏綿了整整三日,
終于在黃昏時分悄然停歇。濕潤的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與草木混合的清香,
沈府后院籠罩在一層朦朧的薄霧里,青瓦白墻在暮色中若隱若現,宛如一幅水墨畫卷。
八歲的沈硯之趴在玲瓏剔透的太湖石上,下巴抵著冰涼的石頭,
一雙烏黑的眸子望著滿池睡蓮出神。湖面上,裊裊霧氣如輕紗般飄蕩,
淡紫色的花苞綴滿晶瑩的水珠,在余暉的映照下,恰似昨日街頭小販叫賣的糖霜果子,
圓潤可愛,讓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硯之哥哥!
” 一聲清脆如銀鈴的呼喊突然打破了庭院的靜謐,驚起池邊幾只休憩的宿鳥,
撲棱棱地飛向天際。扎著雙丫髻的小姑娘林若初提著繡著玉蘭花的裙擺,
像只歡快的小兔子般跑了過來。那雪白的裙角上沾滿了褐色的泥點,顯然是一路飛奔而來,
絲毫不在意弄臟了衣裳。“母親說舅舅從杭州帶了龍井茶,讓我喊你去前堂。
” 她氣喘吁吁地說道,胸口劇烈起伏著。沈硯之聞聲轉頭,只見林若初紅撲撲的小臉上,
額間沁出細密的汗珠,在夕陽的余暉下閃著微光。她的發間還別著一朵半謝的月季花,
花瓣微微卷曲,正是他昨日費盡周折,爬上高高的月季樹替她摘下的。他連忙跳下假山,
墨綠色的衣擺掃過青苔,沾染上一片斑駁的綠色。“若初妹妹跑這么急做什么,仔細摔著。
” 他的語氣中滿是關切,一邊說著,一邊從袖中掏出一方潔白的帕子,
輕輕替她擦拭額角的汗水,動作輕柔得仿佛怕弄疼了她。二人并肩穿過曲折的游廊,
廊下懸掛的銅鈴被晚風拂動,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晚風裹挾著一縷縷清幽的茶香撲面而來,
沁人心脾。前堂內,沈硯之的父親沈明軒身著一襲藏青色錦袍,
正與林若初的父親林修遠相對而坐。案上,精致的茶海蒸騰著裊裊白霧,茶香四溢。“硯之,
若初,” 林修遠慈眉善目地招手,示意兩個孩子過去,“明日我便要帶若初回杭州,
你們可要好好道別。”林若初的手指瞬間緊緊攥住裙角,繡著并蒂蓮的帕子被揉得皺巴巴的,
仿佛她此刻慌亂又不舍的心。沈硯之聞言,整個人愣在原地,
腦海中突然閃過上個月在后花園的場景。那時,林若初仰著天真無邪的小臉,
認真地對他說要永遠住在沈府,要和他一起看每年春天綻放的海棠花。他只覺得喉嚨發緊,
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強裝出一副鎮定的模樣,故作輕松地說道:“杭州有什么好的,
那里的桂花糕哪有金陵的好吃。” 可他的聲音卻不自覺地微微顫抖,
泄露了內心的不安與不舍。暮色愈發深沉,天空像是被潑上了一層濃重的墨汁,
唯有一輪明月緩緩爬上飛檐,灑下清冷的銀輝,將整個荷塘籠罩其中。
沈硯之帶著林若初來到后花園的望月亭,亭角的風鈴在風中輕輕搖曳,發出空靈的聲響。
林若初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巧精致的錦囊,上面繡著栩栩如生的仙鶴圖案,針腳細密,
顯然是花費了不少心思。她將錦囊遞給沈硯之,聲音略帶哽咽:“硯之哥哥,這個給你,
每只鶴肚子里都寫了字。”沈硯之接過錦囊,指尖觸碰到她掌心的溫度,
那溫熱的觸感仿佛電流般傳遍全身。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只紙鶴,
只見上面用稚嫩的筆跡歪歪扭扭地寫著 “勿忘我” 三個字。他抬頭望去,月光如水,
靜靜地流淌在林若初的臉上,她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小巧的嘴角微微抿著,
眼中蓄滿了淚水,強忍著不讓它們落下來,模樣既倔強又讓人心疼。
他的思緒不禁飄回到去年冬天,那時,林若初不小心摔碎了沈夫人心愛的翡翠鐲子,
害怕得躲在他房里哭了整整一夜。那時的他,也是這樣溫柔地替她擦眼淚,
輕聲安慰:“別怕,有我在”。此刻,望著眼前強忍淚水的林若初,
他突然很想再次說出這句話,給予她安慰和力量。然而,就在這時,前堂突然傳來車馬聲,
由遠及近,打破了這靜謐而悲傷的氛圍 —— 林家的馬車到了。林若初再也忍不住,
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簌簌落下,她緊緊抓住沈硯之的衣袖,
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硯之哥哥,我會天天寫信給你的,你也要給我回信好不好?
” 沈硯之重重地點頭,喉嚨像是被一團棉花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看著林若初被乳母抱上馬車,車簾落下的瞬間,
他瞥見她指尖還勾著那只繡著玉蘭花的帕子,那抹白色漸漸消失在馬車的轉角處。
馬車的車輪聲漸漸遠去,消失在街角。沈硯之低頭看著手中的錦囊,心中空落落的,
仿佛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被帶走了。忽然,他發現里面還有一張字條,展開一看,
上面是林修遠剛勁有力的字跡:“硯之賢侄,若初心性單純,望你日后多加照拂。
” 他緊緊攥著字條,望向天際那輪明月,只覺得此刻的月光格外清冷,
再沒有剛才在亭中那般溫柔,就像他此刻的心,被離別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憂傷。這一晚,
沈硯之坐在書房里,燭火搖曳,映照著他專注的臉龐。他鋪開信紙,提筆寫了整整三頁紙,
將心中所有想說的話都傾注在筆墨之間。他寫道金陵的桂花開了,
香氣四溢;說后院的睡蓮又綻放了新的花苞,嬌艷欲滴;還說等若初回來,
要帶她去秦淮河看五彩斑斕的燈船,一起感受金陵城的繁華與熱鬧。最后,
他在信末畫了一只歪歪扭扭的千紙鶴,望著那并不美觀的圖案,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抹微笑,
心想若初收到時定會笑話他的畫技。然而,年少的他卻不知,這一別,竟是漫長的十年。
時光的長河緩緩流淌,將兩個天真無邪的孩童帶向未知的遠方,
他們的命運也將在歲月的洗禮中發生巨大的轉變。2 風雪重逢宋紹興元年,臘月廿三。
凜冽的北風裹挾著細碎的雪粒,如冰刃般劃過金陵城的街巷。沈府門前,
兩尊石獅子身披銀裝,在風雪中靜靜佇立,仿佛忠誠的衛士。
十八歲的沈硯之身著一襲墨綠錦袍,衣料上暗繡著精致的云紋,
腰間系著一枚溫潤的羊脂玉佩,隨著他的步伐輕輕晃動,折射出柔和的光澤。
他正準備去城西參加詩會,踏出府門時,一陣寒風吹來,他下意識地緊了緊衣領。
沿著朱雀街前行,街邊的店鋪都掛著紅燈籠,在風雪中輕輕搖晃,卻難以驅散這刺骨的寒意。
忽然,一陣激烈的爭吵聲從街角傳來,打破了街道的寂靜。沈硯之微微皺眉,循聲望去,
只見一個身著青衫的書生正與綢緞莊的伙計爭執不休,書生面容清瘦,
眼神中滿是焦急與不甘,而伙計則一臉傲慢,嘴角掛著輕蔑的冷笑。
書生身旁站著一位蒙著面紗的女子,她身形纖細,一襲素白衣裙在風雪中輕輕飄動,
衣袂上繡著幾簇小朵的梅花,淡雅而別致,手中緊緊抱著一幅畫卷,
仿佛那是她最珍貴的寶物。“這畫是家母臨終所繪,你說它不值五兩銀子?
” 書生聲音發顫,眼中滿是焦急,
“我娘說這畫曾被蘇州知府大人稱贊過......” 他的聲音里帶著懇求,
又夾雜著憤怒,手緊緊攥著畫卷的一角,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綢緞莊伙計冷笑一聲,
雙臂抱在胸前,語氣中滿是嘲諷:“知府大人?我還說這畫是宮里的畫師所作呢!少說廢話,
要么拿銀子贖當,要么把畫留下。”沈硯之心中一動,緩步走上前,
目光落在女子手中的畫卷上。當畫卷展開的瞬間,他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吸引住了。
畫面上是一叢寒梅,枝干虬曲如鐵,每一道紋理都仿佛蘊含著歲月的滄桑,花瓣用朱砂點染,
紅得奪目,卻又透著一股清冷孤傲之氣,雖無落款,卻自有一股獨特的韻味。看著這幅畫,
沈硯之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到十年前,想起若初的母親擅畫梅花,當年在沈府時,
曾手把手教若初作畫,那熟悉的筆法,此刻竟在眼前重現。“這位兄臺,” 沈硯之開口道,
聲音沉穩而溫和,“可否讓我看看這幅畫?” 書生抬頭,見他衣著華貴,氣質不凡,
雖滿心疑惑,卻還是連忙雙手奉上畫卷。沈硯之小心翼翼地接過,緩緩展開細看,
目光落在梅枝上的一只小鳥上。那小鳥爪子緊緊抓住枝干,眼睛望向遠方,栩栩如生,
正是若初母親慣用的筆法!他的心跳驟然加快,仿佛要從胸腔中跳出來,
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他緩緩抬頭,望向那蒙著面紗的女子,眼神中充滿了期待與緊張。
女子身形纖細,舉手投足間,那熟悉的氣質,
竟與記憶中那個扎著雙丫髻的小女孩有幾分相似。沈硯之努力平復著內心的激動,
盡量讓聲音保持平靜:“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女子微微一愣,
面紗下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正要開口,卻見街角突然沖出幾個壯漢,個個身材魁梧,
滿臉橫肉,直奔綢緞莊而來。“不好,是張團練的人!” 綢緞莊伙計臉色大變,
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轉身撒腿就跑。壯漢們如狼似虎地沖進店里,見東西就砸,一時間,
店鋪里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和掌柜的求饒聲。壯漢們口中罵道:“你們這些奸商,
竟敢拖欠我們的護院銀子!” 沈硯之暗叫不好,來不及多想,一把拉住書生和女子的手腕,
朝著旁邊的小巷跑去。巷子里堆滿了雜物,積雪覆蓋在上面,
踩上去發出 “咯吱咯吱” 的聲響。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落在青瓦上沙沙作響。
一陣狂風突然吹來,女子的面紗被猛地掀起,露出一張蒼白卻秀美的臉龐,眉間一點朱砂痣,
如同一顆璀璨的星辰,正是當年若初摔倒時磕傷留下的印記!沈硯之猛地停下腳步,
眼中滿是震驚與欣喜,輕聲呼喚:“若初?” 聲音里帶著難以置信,仿佛在夢中一般。
女子抬頭,與他目光相對的瞬間,眼中閃過驚訝與慌亂,隨即迅速低下眼簾,
聲音冷漠而疏離:“公子認錯人了,民女姓柳,名如煙。” 書生在旁急得直跺腳,
說道:“如煙,這位公子似是好意......” 話未說完,便被女子冰冷的眼神止住,
那眼神中帶著警告,也帶著深深的憂慮。沈硯之看著她躲閃的目光,心中一陣刺痛,
十年前那個在月光下哭著說要寫信的小女孩,如今竟連自己都不認得了,
仿佛他們之間的情誼,都被歲月無情地抹去了。雪越下越大,
紛紛揚揚的雪花將整個巷子籠罩在一片白色之中。巷口傳來壯漢們的叫罵聲,越來越近。
沈硯之脫下身上的外袍,輕輕披在女子肩上,外袍上還帶著他的體溫。
他眼神堅定地說:“不管你是不是若初,此刻先跟我回沈府,待明日再從長計議。
” 說著便示意書生跟上,自己則走在前面開路,手中緊緊握著腰間的玉佩,
警惕地注視著四周。回到沈府,沈硯之吩咐管家安排最好的客房,又命人準備熱水和姜茶。
他站在廊下,望著漫天飛雪,思緒萬千。剛才女子眉間的朱砂痣,衣上的梅花繡紋,
還有那熟悉的畫作,都在他腦海中不斷閃現。若初為何改名換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