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廷弼的到來,如同一塊巨石投入絕望的死水潭。沒有旌旗招展,沒有鼓吹喧天,只有幾十騎風塵仆仆、甲胄染霜的親兵,簇擁著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碾過遼陽城北收容營寨泥濘不堪的主道。
消息像野火一樣在營地里蔓延,壓過了傷兵的呻吟和難民的啜泣。
“熊經略來了!”
“是熊瘋子!他來收拾爛攤子了!”
“有救了?熊帥來了就有救了嗎?”
無數雙或麻木、或驚疑、或帶著最后一絲期盼的眼睛,從歪斜的窩棚里,從冰冷的篝火旁,從堆積如山的垃圾堆后探出來,聚焦在那輛緩緩駛入轅門的青篷馬車上。
林烽站在自己小隊那個簡陋窩棚的陰影里,遠遠望著。王武靠在一堆冰冷的輜重箱上,閉著眼,仿佛充耳不聞,但那只緊握弓臂的手,指節捏得發白。李鐵柱則伸長脖子,銅鈴大眼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和一絲敬畏,看著那輛傳說中的馬車。蘇婉如抱著囡囡,望著那肅殺的車隊,眼中閃爍著復雜的光芒。趙老四不知何時又溜了回來,蹲在火堆旁,小眼睛瞇著,像在掂量著什么。
馬車在營寨中央一塊相對平整的空地停下。車簾掀開,一個身影走了出來。
沒有山文甲胄,沒有猩紅大氅。熊廷弼只穿著一身半舊的青布棉袍,外罩一件略顯臃腫的玄色羊皮襖,頭上戴著尋常的暖耳(皮帽),臉上刻著長途跋涉的風霜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他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清瘦,但當他站定,那雙如同古井般深不見底、卻又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掃過整個營寨時,一股無形的、沉重的壓力瞬間彌漫開來。那目光,像冰冷的刀鋒,刮過每一張絕望的面孔,每一處污穢狼藉的角落。
沒有慷慨激昂的訓話,沒有安撫人心的許諾。熊廷弼只是沉默地站著,目光緩緩掃視著這片巨大的、被死亡和絕望浸泡的瘡痍之地。他的眉頭緊鎖,嘴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
一個穿著破爛鴛鴦戰襖、瘸著腿的老兵,不知哪來的勇氣,掙扎著擠出人群,撲倒在熊廷弼馬車前的泥濘里,嘶聲哭喊:“熊經略!熊大人!您要為俺們做主啊!撫順丟了!薩爾滸敗了!杜帥…杜帥沒了!幾萬兄弟啊!都填在渾河里了!朝廷…朝廷的餉呢?糧呢?藥呢?俺們…俺們快凍死餓死了??!求大人開恩!給條活路吧!”
這悲愴的哭喊如同點燃了引線,瞬間引爆了營地壓抑已久的火山!無數殘兵、難民如同潮水般涌上前,哭嚎著、哀求著、控訴著,聲音匯成一片絕望的海洋:
“大人!救救俺們吧!”
“孩子快凍死了!給口熱乎的吧!”
“俺兄弟傷得重,沒藥,爛了…爛了…”
“朝廷不管俺們死活了嗎?!”
“當官的都在哪?都在享福!俺們的命不是命嗎?!”
混亂中,有人試圖去拉扯熊廷弼的衣袖,被親兵厲聲喝退。場面眼看就要失控!
熊廷弼依舊沉默。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那雙銳利的眼睛,將眼前這地獄般的景象、將每一張痛苦扭曲的臉、每一聲絕望的嘶喊,都深深地刻進了眼底。然后,他緩緩抬起手,動作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肅靜!”他身邊的親兵隊長厲聲高喝,聲音如同炸雷,瞬間壓過了鼎沸的人聲。
人群被這突如其來的威勢所懾,哭喊聲稍歇。
熊廷弼終于開口了。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塊砸在凍土上:
“撫順之失,薩爾滸之敗,幾萬將士血染疆場,曝尸荒野!”他的目光掃過人群,如同實質的鞭子,“罪在楊鎬,罪在分兵冒進,更罪在——”他頓了頓,目光陡然變得更加銳利冰冷,“罪在朝中蠹蟲,克扣軍餉,貽誤戰機!罪在邊備廢弛,武備不修!”
此言一出,全場死寂!連王武都猛地睜開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向場中那個清瘦的身影。敢在公開場合如此直斥朝廷弊政、點明敗因的,熊廷弼是第一個!
“本官奉旨經略遼東,非為升官發財!”熊廷弼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斬釘截鐵、近乎悲壯的決絕,“此來,只做三件事!”
他猛地豎起三根手指,目光如電:
“其一!整肅軍紀!凡怯戰潰逃、騷擾百姓、克扣軍資者,無論官職大小,立斬不赦!本官轅門外的鍘刀,今日便開刃!專斬此等敗類!”他話音未落,親兵已將一具血跡未干的鍘刀抬出,重重頓在轅門之前!冰冷的刀鋒在灰暗天光下閃爍著死亡的寒芒!
人群一陣騷動,許多潰兵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其二!”熊廷弼指向營地深處那哀鴻遍野的傷兵營,“全力救治傷員!本官已行文山海關,勒令火速調撥藥材、醫官!凡有延誤者,軍法從事!現有醫官、郎中,無論軍民,凡有救治之術者,即刻聽用!敢有推諉懈怠,視同通敵!”他的目光掃過,蘇婉如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
“其三!”熊廷弼的目光投向營寨外灰暗的天空和更北方烽煙彌漫的方向,“整飭防務!加固城垣!汰弱留強!打造器械!本官將與爾等,同守遼沈!人在城在!城亡人亡!”
“同守遼沈!城亡人亡!”親兵們齊聲高喝,聲震四野。
熊廷弼不再多言,轉身,在親兵的護衛下,大步走向營地中央那座剛剛清理出來的、同樣簡陋的經略行轅。那清瘦而挺直的背影,在無邊絕望的泥沼中,如同一柄陡然插入的、染血的戰旗!
轅門前的鍘刀,成了營地新的焦點。也成了熊廷弼“熊瘋子”名號最直接的注腳。當天下午,幾個趁亂劫掠難民、被當場抓獲的潰兵和兩個克扣傷兵口糧的軍需吏,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按在了冰冷的鍘刀口上!沒有審判,沒有廢話,只有親兵隊長一聲冰冷的“行刑”!
咔嚓!咔嚓!
人頭滾落!鮮血噴濺!染紅了轅門前的凍土!
粗暴!血腥!卻極其有效!營地里的騷亂、劫掠瞬間銷聲匿跡。一種帶著恐懼的秩序,在血腥的鐵腕下迅速建立。
藥材和醫官雖未立刻到來,但蘇婉如和其他幾個略通醫術的人,在熊廷弼的嚴令下,被集中起來,分配到傷兵營。有限的、剛剛從后方運抵的干凈布條和烈酒被優先使用。蘇婉如穿梭在惡臭彌漫、呻吟不斷的傷患之間,清創、包扎、安撫,動作麻利,神情專注,仿佛回到了撫順關陷落前那個小小的醫館。囡囡安靜地跟在她身邊,幫忙遞送布條,小臉上帶著超越年齡的懂事。
營地里的氣氛在悄然變化。絕望依舊濃重,但那種徹底無序的混亂和等死的麻木,被一種帶著血腥味的、緊繃的秩序所取代。殘兵們開始被重新編伍,清點人數,老弱病殘被甄別出來安置。李鐵柱那身力氣和打鐵的手藝很快被負責修繕器械的軍官看上,被征調去幫忙修理殘破的刀槍和打造簡易的拒馬、鐵蒺藜。他扛著大錘離開時,還特意對林烽和王武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林頭兒,王兄弟!俺去砸鐵了!給咱自己人打點趁手的家伙!”
只有王武,依舊像一塊拒絕融化的寒冰。他沉默地跟著林烽的小隊,完成分派下來的警戒、搬運木石等雜役,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經抽離。他不再看那轅門前的鍘刀,也不再關心營地的變化。熊廷弼的雷霆手段和“同守遼沈”的誓言,似乎并未真正觸動他那顆被憤怒和絕望凍結的心。他只是在機械地執行,等待著某個離開的契機。
林烽將這一切看在眼里。他知道,王武心中的傷口,遠比他手臂上的箭傷更深,更難愈合。那是對整個體制的徹底幻滅,不是殺幾個蠹蟲、喊幾句口號就能撫平的。
這天傍晚,林烽的小隊被分派到營寨西側一處靠近難民聚集區的哨位輪值。風雪雖停,但寒意更甚。簡陋的木制瞭望臺上,林烽和王武并肩而立,望著營寨外被暮色籠罩的荒原和遠處起伏的山巒輪廓。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只有寒風掠過木架的嗚咽聲。
“熊廷弼…是個狠角色?!绷址楹鋈婚_口,打破了沉默,聲音低沉,“他看到了根子上的爛瘡,也敢下刀子剜。轅門那幾顆人頭,還有他罵朝中蠹蟲的話…不是作秀?!?/p>
王武沒有回應,目光依舊投向無邊的黑暗,仿佛沒聽見。
“但光靠殺人,光靠他一個人…不夠。”林烽繼續說道,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王武聽,“朝廷的根子爛了,遠水解不了近渴。遼東的窟窿太大,指望他變出糧食、變出精兵,不現實。”
王武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扯動了一下,一個近乎嘲諷的弧度。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林烽轉過頭,目光灼灼地看向王武那冰冷的側臉,“你覺得他也不過是在填坑?是在用我們的命,去填那個永遠填不滿的無底洞?最終還是會像楊鎬一樣,像杜松一樣,成為又一個犧牲品?”
王武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終于緩緩轉過頭,那雙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聚焦,一種深沉的、帶著無盡疲憊和譏誚的光芒:“難道不是嗎?林百戶。換湯不換藥罷了。殺了幾個小卒子,罵幾句蠹蟲,就能讓金鑾殿里的瞎子睜開眼?就能讓戶部把銀子吐出來?就能讓后金的鐵蹄停下?”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蒼涼,“熊廷弼是能臣,是干吏,甚至是個…有種的。但大勢如此,他一個人,逆不了天。最終,遼東還是要丟,我們…還是得死。區別只在于,是死在守城的戰場上,還是像渾河邊那些兄弟一樣,死得毫無價值?!?/p>
瞭望臺下,難民聚集區傳來孩童饑餓的啼哭和婦人壓抑的啜泣聲,在寒冷的暮色中顯得格外凄涼。
林烽沉默了。王武的話像冰冷的針,刺破了他心中那點因熊廷弼到來而燃起的微弱希望。他不得不承認,王武看得很透。熊廷弼或許是猛藥,但遼東的病,已是沉疴入骨。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那寒意仿佛要凍結肺腑。他看向王武,目光不再試圖說服,而是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坦誠和沉重:
“王武,你說得對。也許遼東終究守不住。也許熊廷弼也改變不了結局。也許我們…真的都會死在這里?!?/p>
王武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似乎沒料到林烽會如此直白地承認。
“但是,”林烽的聲音陡然轉沉,帶著一種千鈞之力,他指向瞭望臺下那片在寒風中瑟縮的難民窩棚,“你看看他們!”
他的手指劃過那些蜷縮在破席子下取暖的百姓,劃過那些在微弱篝火旁煮著稀薄野菜湯的婦人,劃過那些瞪著驚恐大眼睛、因饑餓而面黃肌瘦的孩童。
“他們是誰?是撫順逃出來的百姓!是清河堡、開原、鐵嶺…無數被韃子毀了家園的遼東父老!他們不懂什么朝廷大義,不懂什么黨爭蠹蟲!他們只想活著!只想在這亂世里,給自己的孩子搶一口吃的,找一片能擋風的破瓦!”
林烽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每一個字都像從心底最深處擠壓出來:
“朝廷負了他們!遼東的官軍敗了,沒能護住他們的家!現在,熊廷弼來了,說要守城!守的是什么?是遼陽沈陽這些空殼子城池嗎?不!守的是他們!是這些還活著的、像野草一樣想在這片焦土上扎下根的人!”
他猛地轉向王武,目光如同燃燒的炭火,死死盯住他:
“王武!我林烽今天把話撂在這兒!我這條命,這身官皮,從今天起,不為那金鑾殿里的瞎子!不為朝堂上那些蛆蟲!只為護住我身后這些還能喘氣的活人!護住蘇大夫、蘇姑娘、囡囡!護住李鐵柱那傻大個!護住趙老四那奸商!也護住你!護住這營地里、這遼東大地上,每一個還想活下去的普通人!”
他一把扯下自己胸前那枚象征著百戶身份的、已經磨損的銅牌,看也不看,狠狠拍在冰冷的瞭望臺木欄上!銅牌發出沉悶的響聲。
“這就是我的護民令!我的軍令狀!”林烽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在寒冷的暮色中激蕩,“城能守則守!守不住,我就帶著能帶的人走!走到天涯海角!只要我林烽還有一口氣在,手里的刀還沒斷!我就護他們一天!”
他伸出手,不是去撿那銅牌,而是重重地拍在王武那緊握弓臂、冰冷僵硬的手上!一股巨大的、滾燙的力量傳遞過去!
“王武!我的兄弟!”林烽的目光如同火炬,要將王武眼中那層冰殼徹底融化,“你走,我不攔!回關內,找個太平地方,好好活著!但如果你心里還有那么一絲不甘!還有那么一點血性!還記著渾河邊那些凍僵的兄弟!還看不得眼前這些婦孺在寒風中餓死凍死——”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嘶吼:
“那就留下來!把命交給我!把你的弓!你的刀!你的命!跟我綁在一起!不是為了那狗屁朝廷!是為了他們!為了這些被世道拋棄、卻還想掙扎著活下去的人!為了給死去的兄弟們,討一個活人能給的交代!你告訴我!你敢不敢?!”
寒風卷著林烽嘶啞的誓言,在瞭望臺上空盤旋,久久不散。
王武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風中殘燭。他那只被林烽緊緊按住的手,冰冷僵硬,卻無法掙脫那滾燙的鉗制。他猛地低下頭,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喉嚨里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大顆大顆滾燙的淚水,終于沖破了那層堅冰般的麻木和絕望,混著臉上的泥污,砸落在冰冷的木板上,洇開深色的斑點。
他死死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聲,但全身的顫抖泄露了內心劇烈的風暴。那只緊握弓臂的手,指節依舊捏得發白,卻不再是為了離開,而是為了死死抓住什么,抓住那根在無盡黑暗中,被林烽用染血的誓言和滾燙的手,強行塞到他手中的、名為“守護”的稻草!
林烽沒有催促,只是那只按住王武的手,更加用力,傳遞著無聲的支撐和灼熱的信念。
暮色四合,將瞭望臺上兩個沉默的身影,勾勒成這片絕望大地上,一尊沉重而倔強的剪影。營寨中,難民窩棚里透出的微弱火光,如同寒夜中倔強閃爍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