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的嚴冬終于被一場狂暴的春汛撕開了口子。積雪不再是覆蓋大地的柔軟絨毯,而是化作無數道渾濁、湍急的泥流,裹挾著枯枝敗葉、凍斃的牲畜尸骸,甚至是從上游沖刷下來的、裹著襤褸衣物的腫脹人形,轟鳴著、咆哮著,沿著無數溝壑河道奔騰而下,沖向更低洼的土地。太子河、渾河、蘇子河……這些曾經在冰封下沉默的動脈,此刻都膨脹成了怒獸的喉嚨,發出震耳欲聾的嘶吼,將殘存的冰雪和大地一起撕裂、吞噬。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腐爛的淤泥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被洪水稀釋了的血腥。
遼陽城巨大的輪廓在連綿的春雨和彌漫的水汽中若隱若現,仿佛一頭疲憊的巨獸蟄伏在泥沼深處。城墻上,被雨水浸泡得顏色深沉的“袁”字帥旗,沉重地垂著,偶爾被一陣裹挾著冰冷水珠的狂風勉強掀起一角,旋即又無力地貼回冰冷的垛口石。垛口后,士兵們裹著濕透的棉甲,臉色比天色更陰沉。腳下的城墻磚縫里,冰冷的泥水無聲地滲流著,浸濕了他們的草鞋和裹腳布,寒意直透骨髓。哨兵努力睜大被雨水模糊的眼睛,望向城外那片被洪水分割、變得愈發迷離破碎的曠野,目光警惕而疲憊。
“這鬼天氣,韃子總不會挑這時候來吧?”一個新兵縮著脖子,往凍得發僵的手上哈著氣,聲音帶著一絲僥幸。
旁邊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老兵,用粗糙的手指抹去順著帽檐流進眼睛的雨水,嗤笑一聲:“新瓜蛋子!越是這種天,越得當心!洪水能擋住咱們的路,可擋不住韃子的馬蹄!他們熟這片地,跟熟自家炕頭似的!”
仿佛為了印證老兵的烏鴉嘴,一陣異樣的震動,極其微弱,卻如同不祥的鼓點,穿透了雨聲和洪水的咆哮,從腳底下的城墻深處隱隱傳來。緊接著,一陣尖銳刺耳、帶著金屬摩擦聲的號角,如同垂死野獸的哀嚎,陡然從遠處被水霧籠罩的丘陵方向撕裂雨幕!
“敵襲——!”凄厲的警報聲瞬間劃破城頭的壓抑,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點燃了遼陽城緊繃的神經!
幾乎在警報響起的同一剎那,東門方向,那片被渾濁洪水切割得支離破碎、遍布泥濘沼澤的曠野盡頭,如同平地涌起一股粘稠、污濁的黑潮!那不是洪水,那是無數身披深色棉甲或皮甲的后金騎兵!他們如同從地獄泥沼中鉆出的鬼魅,人馬一體,對腳下泛濫的泥濘和湍急的溪流視若無睹。戰馬粗壯的蹄子踏進深可及膝的冰冷泥水里,濺起一人多高的渾濁浪花,竟無半分遲疑。騎手們伏低身體,緊貼著馬頸,手中彎刀反射著灰白天光下冰冷的微芒,喉嚨里發出低沉而狂野的咆哮,匯成一股令人心膽俱裂的聲浪,朝著遼陽東門方向洶涌撲來!馬蹄踐踏泥漿的沉悶轟鳴,終于壓過了洪水聲,如同悶雷滾過大地。
“擂鼓!備敵!火器營上城!”聲嘶力竭的吼叫聲在城頭炸開。沉重的戰鼓咚咚咚地擂響,帶著一種絕望的急促。無數士兵涌上垛口,冰冷的雨水打在他們臉上,也澆不滅眼中瞬間燃起的恐懼和血絲。弓弩手手忙腳亂地給濕漉漉的弓弦上油,試圖拉開;火銃手則咒罵著,用油布拼命擦拭火門和引繩上的水漬,濕透的火藥讓他們心急如焚。
“他娘的!這雨!這泥!火銃都成燒火棍了!”一個火銃兵絕望地拍打著手中毫無反應的鳥銃。
“放箭!快放箭!擋住他們!”軍官的吼聲在混亂中顯得格外尖利。
稀稀拉拉的箭矢從城頭射出,在風雨中歪歪斜斜地飛向那片奔騰的黑潮,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瞬間被淹沒,只在泥水中激起幾朵微不足道的水花,連一絲遲滯的效果都未能產生。火銃的零星爆響更是沉悶無力,如同病弱的咳嗽,在風雨和馬蹄聲中幾不可聞。
“林百戶!東門告急!袁經略令你部速援!”一個渾身泥水、幾乎看不出面目的傳令兵連滾帶爬地沖到林烽面前,聲音嘶啞得變了調。
林烽猛地一勒韁繩,胯下戰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他身后的隊伍早已列陣,王武沉默地控馬在他左后側,冰冷的雨水順著他臉上那道猙獰傷疤滑落,面具下的眼神銳利如刀,死死盯著前方那片越來越近的死亡黑潮。李鐵柱則在他右后側,騎在一匹格外高大的挽馬上,那匹健壯的馬兒不安地刨著蹄下的泥漿,鼻孔噴著粗氣。李鐵柱身上除了慣用的鐵錘,還額外背著一捆粗大的麻繩和幾件沉重的鐵匠工具,沉甸甸地壓在馬背上。
“弟兄們!”林烽的聲音在風雨中炸開,蓋過了馬蹄的轟鳴,“韃子想趁這洪水天打我們個措手不及!想踏過我們的尸首去禍害城里的父老!問問咱們手里的家伙,答不答應!”
“不答應!”稀稀拉拉的回應在風雨中響起,帶著恐懼,也帶著被逼到絕境的狠厲。
“好!”林烽手中長槍猛地向前一指,槍尖劃破雨幕,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隨我——殺出去!把他們頂在城門外!王武,護住右翼!鐵柱,跟緊我!”
“得令!”王武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鐵片摩擦。李鐵柱則用力拍了拍掛在馬鞍旁那柄大鐵錘的錘頭,發出一聲沉悶的回響,算是回應。
城門絞盤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沉重的門扇在泥水中艱難地開啟一道縫隙。林烽一馬當先,長槍如龍,率先沖了出去!冰冷的雨水和泥漿瞬間劈頭蓋臉砸來。緊接著,王武率領的夜不收小隊如同離弦的利箭,從右側疾射而出,迅速散開,利用城外殘存的拒馬和泥濘的水坑作為掩護,手中的硬弓已然張開,冰冷的箭簇在雨幕中尋找著目標。李鐵柱則緊緊跟在林烽身后,他那匹挽馬在泥水中奮力前行,每一步都陷得極深,留下巨大的蹄印。
冰冷的雨水瘋狂地抽打著林烽的臉龐,幾乎讓他睜不開眼。泥漿在沉重的馬蹄下飛濺,帶著刺骨的寒意。前方,那股黑色的狂潮越來越近,馬蹄踐踏泥水的轟鳴聲震得大地都在顫抖,后金騎兵猙獰的面孔和手中揮舞的彎刀已清晰可見,狂野的嚎叫聲如同鬼哭,直撲耳膜!
“穩住!長槍向前!”林烽厲聲嘶吼,聲音被風雨撕扯得破碎。他身后的士兵們咬緊牙關,將長槍平端,槍尾深深杵進泥濘的地面,形成一道在洪水和泥濘中顯得格外單薄而絕望的槍林。冰冷的槍尖在雨水中微微顫抖,反射著死亡的光澤。
“轟——!”
兩股洪流猛烈地撞擊在一起!金屬撞擊的刺耳銳響、骨骼碎裂的沉悶咔嚓、戰馬瀕死的慘烈嘶鳴、人類絕望或瘋狂的嚎叫,瞬間壓過了風雨和洪水的聲音,在這片泥濘的修羅場上奏響了最血腥的樂章!
林烽首當其沖!一名后金白甲兵,臉上刺著猙獰的靛青花紋,狂吼著策馬直沖而來,手中沉重的狼牙棒帶著撕裂空氣的惡風,兜頭砸下!林烽瞳孔驟縮,千鈞一發之際,身體猛地向左側傾斜,幾乎貼在馬背上!狼牙棒擦著他的頭盔邊緣呼嘯而過,帶起的勁風刮得臉頰生疼。就在兩馬交錯而過的瞬間,林烽腰腹發力,長槍如同毒蛇出洞,借著戰馬前沖的慣性,閃電般向后刺出!楊家槍法中的“回馬槍”!槍尖精準無比地捅入那白甲兵毫無防備的后心,破開鐵甲,直透前胸!白甲兵狂野的吼叫戛然而止,身體猛地一僵,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胸前透出的帶血槍尖,隨即被巨大的慣性甩下馬背,重重砸進泥漿里,濺起大片污濁的血花。
林烽甚至來不及拔出槍尖,另一柄彎刀帶著寒光已從側面劈至!他猛地擰身,長槍當作棍棒橫掃,“鐺”的一聲巨響,格開彎刀,巨大的反震力讓他手臂發麻。戰馬在泥濘中踉蹌,周圍是無數糾纏廝殺的身影,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冰冷的雨水混合著溫熱的血水,不斷沖刷著鎧甲和地面。
右翼,王武如同冰冷的死神。他伏在一處被洪水沖垮的半截土墻后,雨水順著冰冷的鐵面具邊緣滴落。一支三棱透甲錐被他穩穩搭在強弓之上,弓弦被拉成滿月。他銳利的目光穿透雨幕,瞬間鎖定了一個在混亂中不斷呼喝、試圖組織沖鋒的后金牛錄額真。那額真頭盔上的紅纓在灰暗的天色下異常醒目。王武的手指在冰冷的雨水浸泡下依舊穩定如山,他屏住呼吸,眼中只有那個目標。
嘣!
弓弦震動!那支致命的箭矢如同黑色的閃電,撕裂雨幕,無視了混亂的戰場和飛濺的泥水,精準無比地鉆入那牛錄額真因吶喊而張開的嘴巴!箭頭從后頸帶著一蓬血霧和碎骨透出!牛錄額真的呼喝聲瞬間變成漏氣般的“嗬嗬”聲,身體晃了晃,栽落馬下。周圍的沖鋒勢頭頓時一滯,陷入短暫的混亂。王武面無表情,手指已再次捻起一支箭,尋找著下一個目標。
“頂住!頂住!”林烽奮力格開兩柄劈來的彎刀,大聲鼓舞著士氣。但明軍的陣線在絕對的數量優勢和騎兵沖擊下,如同被洪水沖擊的堤壩,搖搖欲墜。不斷有士兵被撞飛、砍倒,慘叫著淹沒在泥濘和鐵蹄之下。泥漿早已被染成刺目的暗紅。
突然,一陣更大的混亂從左翼爆發!伴隨著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木頭斷裂的巨大聲響和士兵們絕望的驚呼!
“車!盾車!陷住了!軸斷了!”
林烽心頭一沉,奮力撥開眼前的敵人,循聲望去。只見左翼幾輛作為重要支撐點的盾車,在深陷的泥濘中徹底動彈不得。其中一輛最為沉重的,左側巨大的木輪幾乎完全陷入了泥潭,更致命的是,連接輪子的粗大車軸,在巨大的壓力和泥水的浸泡下,竟然從中間生生斷裂開來!沉重的車身歪斜著,像一頭垂死的巨獸,再也無法提供任何防護。原本依托車陣防御的士兵瞬間暴露在兇悍的后金騎兵面前!
“哈哈哈!明狗的破車!給我殺!”一名后金軍官狂笑著,揮刀指向這個巨大的缺口。數名兇悍的后金騎兵立刻如同聞到血腥的餓狼,策馬猛沖過來,彎刀高舉,直撲那些失去屏障、驚慌失措的明軍士兵!
眼看缺口即將被撕開,左翼面臨崩潰!
“柱子!車軸!”林烽目眥欲裂,朝著后方怒吼。
“來了!”一聲炸雷般的吼聲在混亂的戰場中響起!李鐵柱如同狂暴的戰車,猛地一夾馬腹!他那匹挽馬發出沉悶的嘶鳴,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在深陷的泥濘中硬生生向前沖出一段距離,靠近了那輛歪斜的盾車。李鐵柱甚至不等馬完全停穩,龐大的身軀便如同一塊巨石般從馬背上滾落下來,重重砸進泥漿里,濺起一人多高的泥浪!
他看也不看周圍飛濺的刀光和慘叫聲,眼中只有那根斷裂的車軸。斷裂處參差不齊,沾滿了泥漿。他迅速從背上卸下那捆粗麻繩和工具,動作快得驚人。他先是用一柄沉重的鐵鉗,死死卡住斷裂車軸的兩端,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將其暫時固定對齊。手臂上虬結的肌肉瞬間賁張隆起,如同堅硬的巖石,汗水混著泥漿小溪般流淌。
“錘子!”李鐵柱頭也不抬地大吼一聲。
旁邊一個嚇傻了的輜重兵猛地回過神來,連滾帶爬地將一柄備用的大鐵錘遞到他手邊。李鐵柱接過鐵錘,掂了掂分量,眼神瞬間變得如同爐火般專注熾熱。他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仿佛將周圍的殺氣和寒意都吸入了肺腑,化作力量。下一刻,那柄沉重的大錘帶著撕裂空氣的嗚咽聲,狠狠砸向斷裂車軸對接口的上方!不是直接砸接口,而是利用巨大的沖擊震動,迫使斷裂面緊密結合!
鐺!鐺!鐺!
沉重而極富韻律的錘擊聲,竟然在震耳欲聾的戰場廝殺聲中清晰地回蕩開來!每一次錘落,都伴隨著金屬刺耳的摩擦和擠壓聲,斷裂的車軸在巨力的震蕩下艱難地對合著。飛濺的泥漿和冰冷的雨水不斷打在他臉上、身上,旁邊刀槍碰撞、瀕死的慘叫近在咫尺,一支流矢“奪”地一聲釘在他身邊的盾車厚板上,尾羽兀自顫抖!但他仿佛置身于一個隔絕的世界,眼中只有那根斷裂的車軸,耳朵里只有金屬在巨力下呻吟、彌合的聲音。汗水、雨水、泥漿在他臉上肆意橫流,他卻渾然不覺,每一次揮錘都傾注了全部的意志和力量。
“快!保護李兄弟!”林烽目眥欲裂,長槍舞動得如同潑風,死死擋在李鐵柱前方,格開數柄劈向他的彎刀。王武也調轉方向,冰冷的箭矢如同索命的毒蛇,連續點射掉兩個試圖靠近李鐵柱的后金騎兵。明軍士兵看到這一幕,如同注入了一針強心劑,爆發出最后的血勇,嘶吼著用身體堵住缺口,用血肉之軀為那個在泥濘中奮力“打鐵”的漢子爭取時間!
“給老子——合上!”李鐵柱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雙臂肌肉再次膨脹,用盡平生力氣,最后一錘帶著千鈞之勢,如同鐵匠鋪里鍛打那千錘百煉的精鋼,狠狠砸在車軸連接處上方的一塊臨時墊上的厚重鐵砧片上!
“鐺——!”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火星竟然在冰冷的雨水中猛地迸濺開來!斷裂的車軸在巨力的震蕩和擠壓下,兩截參差不齊的斷口被硬生生砸得犬牙交錯,死死地咬合在了一起!雖然接口處扭曲變形,布滿了錘擊的凹坑,但確確實實連接在了一起,恢復了基本的支撐!
“快!繩子!捆死!”李鐵柱丟下鐵錘,抓起那捆浸透了泥水的粗麻繩,如同蟒蛇般飛快地在車軸斷裂處上下纏繞、打結,用盡全身力氣勒緊!粗糙的麻繩深深陷入木頭和金屬的縫隙,泥水被擠壓出來。
“推!一起用力!”李鐵柱再次發出震天動地的吼聲,用他寬闊如門板的后背死死頂住歪斜的盾車車身。
周圍的士兵如夢初醒,爆發出劫后余生的狂吼,十幾雙手同時按在冰冷濕滑的車身上,腳深深陷進泥濘,用肩膀,用胸膛,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死命向前推!
“一!二!三!推啊——!”
“嘎吱……嘎吱吱……”令人牙酸的木頭摩擦聲中,那輛幾乎陷死的沉重盾車,在眾人拼死的合力下,裹著厚厚的泥漿,竟然真的被推動了!歪斜的車身被強行扳正,斷裂處被麻繩和巨力暫時固定住的車軸,承受住了壓力,帶著刺耳的呻吟,緩緩地、艱難地向前挪動了一尺!就這一尺,重新堵住了那個致命的缺口!
“好!”震天的歡呼聲從缺口處的士兵口中爆發出來,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絕處逢生的激動!
“柱子!好樣的!”林烽一槍挑飛一個試圖趁亂沖進來的后金兵,回頭看到這一幕,胸中熱血激蕩,忍不住大聲吼道。
李鐵柱背靠著冰冷的盾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和泥水順著下巴小溪般流下,在泥濘的地面上砸出小坑。他咧開嘴,想笑一下,卻牽動了臉上的肌肉,只露出一個混合著疲憊、狠厲和一絲憨厚的表情,沾滿泥漿的手用力拍了一下剛剛被他“救活”的車軸,發出沉悶的響聲。
然而,危機遠未解除。就在缺口被勉強堵住的瞬間,戰場側后方,靠近一片被洪水淹沒、形成巨大水洼的低洼地帶,突然爆發出一片更加凄厲絕望的哭喊聲!那聲音不是士兵,而是婦孺!
林烽猛地扭頭望去,心瞬間沉入冰窟!
只見一支不知何時從側翼迂回包抄過來的后金小隊,如同嗜血的豺狼,正瘋狂地沖擊著一隊試圖沿著相對干硬高地撤退的遼東百姓!洪水淹沒了道路,這些拖家帶口、推著獨輪車、背著簡單行囊的百姓如同陷入泥沼的羔羊,行動遲緩。兇悍的后金騎兵獰笑著,揮舞著彎刀和套索,輕易地追上了他們。刀光閃爍間,來不及逃跑的老人被砍翻在地,哭喊的孩童被馬蹄踏過,抱著嬰兒的婦人絕望地尖叫著被拖下獨輪車……
渾濁的洪水無情地沖刷著,將倒伏的尸體和散落的包裹、染血的嬰兒襁褓卷入湍急的水流。一片鮮紅的顏色在泥黃的水洼邊緣迅速洇開、擴散,又被更多的泥水沖淡,仿佛大地流出的無聲血淚。一個約莫五六歲的童子,跌坐在泥水里,身邊是倒伏的母親,他嚇得連哭都忘了,只是睜著驚恐到極致的眼睛,看著一個后金騎兵獰笑著策馬向他沖來,冰冷的彎刀高高舉起……
“畜生!”林烽的怒吼帶著血絲,幾乎要沖破喉嚨!一股無法遏制的怒火瞬間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什么陣型,什么命令,都被拋到了九霄云外!他猛地一夾馬腹,長槍斜指,如同離弦的血箭,不顧一切地脫離本陣,朝著那片正在上演人間慘劇的修羅場狂沖而去!
“烽哥!”王武的驚呼聲被風雨淹沒。他看到林烽孤身沖出的身影,面具下的眼神劇烈波動了一下。他毫不猶豫地再次拉開強弓,冰冷的箭矢連續射出,將兩個試圖攔截林烽的后金騎兵射落馬下,為林烽清開一條短暫的血路。隨即,他也策馬沖出,緊隨其后。
李鐵柱剛剛喘勻一口氣,看到林烽和王武沖向那片百姓遭屠戮的水洼,臉色大變。“林大哥!王武兄弟!”他焦急地大吼,想要跟上去,但腳下深陷的泥濘和身邊這輛剛剛穩住、仍需守護的盾車,將他死死拖住。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林烽和王武如同撲火的飛蛾,沖向那片沸騰的血色泥沼,焦急地狠狠一拳砸在冰冷濕滑的盾車木板上,留下一個清晰的、沾滿泥漿的血印。
泥漿、血水、冰冷的雨水,混雜著死亡的氣息,在遼陽城東門外這片被春汛蹂躪的土地上,攪成一鍋絕望而滾燙的濃粥。沉重的盾車在李鐵柱的巨力下暫時穩固了搖搖欲墜的防線,但那缺口之外,被洪水分割的戰場深處,更深的殺戮漩渦才剛剛開始旋轉。林烽與王武的身影,如同兩粒投入血海的石子,瞬間被那片哭嚎與獰笑交織的泥濘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