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在土路上顛簸了三日,終于在第四天傍晚抵達振武軍大營。凌燚掀開粗布車簾,眼前是一片連綿不絕的帳篷,黑色的軍旗在風中獵獵作響,遠處的校場上,無數穿著鐵甲的士兵正在操練,刀槍撞擊聲此起彼伏,驚飛了天際的雁群。
“下車下車!”絡腮胡軍官——后來知道他姓王,軍中都叫他“王百夫長”——拎著皮鞭敲了敲車幫,“小子們聽著,進了軍營就把你們那身臭毛病給老子扔了!現在,排成三列,跟老子去領甲胄和兵器!”
凌燚跳下車,雙腿因久坐而發麻。他揉了揉膝蓋,目光掃過營地里來來往往的士兵:有的人胳膊上纏著滲血的布條,有的人背著弓箭腰間掛著獸牙,還有幾個皮膚黝黑的漢子正圍在一起啃硬餅,說話間露出嘴里缺了半顆的牙。
“嘿,新來的?”一個瘦高個士兵湊過來,臉上有道從眼角斜劃到下巴的疤,“瞅你細皮嫩肉的,莫不是來混軍餉的?”他伸手想拍凌燚的肩膀,卻被少年側身躲開。
“我叫張二柱,前年從南山村來的。”疤臉士兵咧嘴一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跟你說個規矩,進了營先去灶房拜灶王爺,不然分的餅子比別人小一圈——哎,王百夫長瞪我呢,快走快走!”
領裝備的地方是頂巨大的牛皮帳篷,里面堆滿了鐵盔、皮甲和銹跡斑斑的長刀。負責發放的老兵坐在木凳上,眼皮都不抬一下:“名字,籍貫。”
“凌燚,黑石鎮。”
“黑石鎮……”老兵在竹簡上劃了幾筆,突然抬頭打量他,“聽說那兒上個月遭了蒼狼族的劫?燒了二十幾間屋子,殺了三個獵戶?”
凌燚攥緊了拳頭,指甲幾乎掐進掌心:“是。我爹說,那些人連孩子都沒放過?!?/p>
老兵“哼”了一聲,從身后的架子上扔出一套皮甲:“穿上吧,明日卯時三刻到西校場集合。記住了,在這兒別想著報仇,想活命就先學會怎么挨打?!?/p>
夜幕降臨時,凌燚躺在大通鋪上,聞著周圍此起彼伏的汗臭味和鼾聲,怎么也睡不著。他摸了摸枕頭底下的牛角弓,又摸了摸腰間父親給的短刀,指尖觸到刀鞘上刻的“忍”字——那是今早王百夫長訓話時反復強調的字。
“新兵蛋子們聽好了!”白天集合時,王百夫長的皮鞭抽在樹干上,驚得樹上的烏鴉撲棱棱飛起來,“在這兒,忍字當頭!讓你們站著就別坐著,讓你們跑圈就別喊累,老子的皮鞭可比蒼狼族的馬刀溫柔多了!”
忽然,帳外傳來一陣爭吵聲。凌燚翻身坐起,借著月光看見幾個黑影堵在帳篷門口,其中一個提著酒壺,嘴里罵罵咧咧:“老子喝你點兒酒怎么了?再廢話老子讓你明天訓練時扛兩石米!”
“軍規禁止私藏酒水?!绷硪粋€聲音不卑不亢,帶著幾分書生的溫潤,“張校尉若是再不走,卑職只能上報督戰隊了?!?/p>
醉酒的校尉罵了句臟話,踉蹌著走遠了。凌燚好奇地掀開帳簾,只見一個身著青衫的年輕人正蹲在地上,收拾散落的藥包——顯然是剛才推搡中掉落的。
“需要幫忙嗎?”凌燚走過去,撿起一包曬干的艾草。年輕人抬頭,月光照亮他清瘦的臉龐,眉骨高聳,眼神中帶著幾分書卷氣:“多謝。我是軍醫白薇,你是新兵?”
“凌燚?!鄙倌曜⒁獾綄Ψ窖g掛著個葫蘆,葫蘆上用朱砂畫著十字交叉的劍戟紋,“這是什么標記?”
“軍醫署的徽記?!卑邹睂⑺幇来畏胚M木箱,動作輕柔而熟練,“劍戟代表戰場,葫蘆裝的是救人性命的藥。你身上有舊傷嗎?我這兒有配好的金瘡藥?!?/p>
凌燚搖頭,目光落在白薇身后的帳篷上,那里掛著一面寫有“醫”字的白旗,帳篷里透出昏黃的燭光:“這么晚還在忙?”
“有個傷兵發了高熱,得盯著?!卑邹辈亮瞬潦?,從懷里掏出一塊硬餅掰成兩半,“吃嗎?今晚的粥太稀,我猜你沒吃飽?!?/p>
兩人坐在帳前啃餅時,遠處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燭——”白薇突然指著天上的星群:“那是天狼星,主兵災。去年冬天它格外亮,果然開春就打起了仗。”
凌燚抬頭望去,只見漫天星斗中,一顆泛著紅光的星星格外醒目。他想起父親書中的記載:“天狼星現,邊疆必亂。”正要開口,卻見白薇突然站起身,朝不遠處的黑影打招呼:“蘇先生,這么晚還在查崗?”
來人穿著普通士兵的服飾,腰間卻掛著一串算籌,手里捧著一卷羊皮地圖。他約莫三十歲上下,膚色蒼白,眼神卻如鷹隼般銳利:“白軍醫,又在給新兵講星象?”他轉向凌燚,“你叫凌燚?王百夫長說你箭術不錯,明日卯時來演武場,我教你認方位?!?/p>
“蘇先生是軍師帳下的參軍,精通兵法。”白薇低聲解釋,“軍中都叫他‘算無遺策蘇墨’,跟著他能學到真本事?!?/p>
次日清晨,凌燚提前半個時辰來到演武場。露水打濕了草地上的枯草,遠處的瞭望塔上,哨兵正抱著銅喇叭打哈欠。蘇墨已經等在那里,手里拿著一根三尺長的木棍,地上擺著一堆沙土堆成的小丘。
“看見那些旗子了嗎?”蘇墨指著校場邊緣的五色旗幟,“紅代表火,藍代表水,黃旗為中軍,青旗指左翼,白旗是斥候營。記住,戰場上每個旗子都是一條命?!彼媚竟髟谏车厣袭嫵鲆粋€扇形,“現在你是斥候,要偵查前方五里內的敵情。告訴我,你會怎么做?”
凌燚蹲下身,指尖捏起一把沙土:“先看風向,再找最高的土坡。蒼狼族的騎兵喜歡揚塵造勢,順風時能聞到馬糞味,爬上高處能看見他們的軍旗?!?/p>
蘇墨挑眉,眼中閃過一絲贊許:“如果遇到雨天呢?”
“聽馬蹄聲。”凌燚想起進山打獵時的經驗,“雨天泥土濕軟,馬蹄聲會比平時沉悶,隔三里都能聽見。還有……”他突然停住,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
“繼續說?!碧K墨遞給他一塊干糧,“在我這兒不用藏著掖著,能活到最后的斥候,都是把本事亮出來的人?!?/p>
“還有馬尿的味道。”凌燚接過干糧咬了一口,“蒼狼族的戰馬喜歡吃一種紅棘草,尿味特別沖,雨天里能飄出二里地?!?/p>
蘇墨突然笑了,他蹲下來,用木棍在沙堆上畫出幾個小點:“假設這是蒼狼族的前哨,共二十騎,分散在松樹林里。你只有兩個人,如何偵查?”
凌燚盯著沙堆,腦海中浮現出黑石鎮后山上的地形。他伸手撥弄沙粒,做出迂回的手勢:“一人在前誘敵,一人繞道敵后,用石子驚馬。馬群受驚后會亂跑,趁機數馬蹄印。”
“妙。”蘇墨用木棍敲了敲沙堆,“不過你漏了一點——蒼狼族的馬靴上有鐵刺,蹄印邊緣會有放射狀的痕跡。記住這個,以后能救命?!?/p>
兩人在演武場待到日上三竿,直到王百夫長吹哨集合,才匆匆結束。新兵們排成整齊的隊列,聽著軍需官宣讀軍規,凌燚卻注意到前排幾個老兵在偷偷交換眼神,其中一個人的袖口上,繡著和父親盔甲上一樣的狼頭紋章。
“等會兒解散后,別去領午飯?!睆埗萌瞬蛔⒁?,往他手里塞了塊硬餅,“昨天新來的李三兒多嘴問了句糧餉,現在還在馬廄里搬草呢?!?/p>
凌燚皺眉:“糧餉怎么了?”
“噓——”張二柱左右張望,壓低聲音,“上個月該發的銀子到現在沒影,說是被轉運到青州了。王百夫長說再鬧就按嘩變論處?!彼牧伺牧锠D的肩膀,“新來的別瞎打聽,能活著打完這場仗比什么都強?!?/p>
正午時分,凌燚跟著隊伍去領飯食。木桶里的粟米粥稀得能照見人影,窩頭硬得像石頭。他咬了一口,聽見旁邊幾個老兵在嘀咕:“蒼狼族的鐵騎要是來了,咱們拿這粥去擋嗎?”“聽說前營的兄弟已經有人餓死了……”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所有人轉頭望去,只見數騎快馬沖進大營,騎士們穿著染血的戰袍,胸前的狼頭紋章被撕開了幾道口子:“蒼狼族!蒼狼族的前鋒離這兒不到三十里了!”
整個營地瞬間炸開了鍋。王百夫長沖過來,皮鞭抽得“啪啪”響:“都他媽慌什么!新兵跟我去修筑工事,老兵馬上整隊!蘇參軍,您看……”
“讓斥候營先出發。”蘇墨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一旁,手中的地圖換成了一副牛皮手套,“凌燚,你跟我來。白軍醫,準備好止血藥,傷員很快就會送過來。”
凌燚跟著蘇墨跑到兵器架前,后者扔給他一張硬弩和一袋弩箭:“試過這個嗎?射程比弓箭遠,但精度差。蒼狼族的騎兵喜歡集群沖鋒,對著馬腿射,比射人管用。”
兩人翻身上馬,身后跟著二十名斥候。凌燚握緊韁繩,感覺心跳得比馬蹄還快。這是他第一次離戰場這么近,空氣中已經隱約飄來硝煙味,遠處的山丘后,偶爾閃過幾縷黑色的煙塵——那是騎兵過境揚起的塵土。
“記住,我們的任務不是殺敵?!碧K墨勒住馬,從懷里掏出一把算籌,“數清敵軍人數,探明他們的糧草位置,活著回來才算本事??匆娗懊婺瞧瑯鍢淞至藛??咱們從右翼繞過去,你眼力好,負責盯著中軍大旗?!?/p>
凌燚點頭,伸手摸了摸腰間的短刀。陽光照在他汗濕的額頭上,少年突然想起父親說過的話:“真正的戰場,不是你死我活,而是算清楚自己能活多久。”他深吸一口氣,跟著蘇墨策馬向前,身后的軍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像一道撕開天際的黑色閃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