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濃稠的墨汁,緩緩浸染著這座城市的天際線,把白晝最后的光明都擠壓殆盡。
我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推開家門,玄關處暖黃色的燈光傾瀉而下,
像一床柔軟的毯子將我裹住,這幾乎是鐵灰色城市里唯一屬于我的暖意了。剛換好拖鞋,
廚房便傳來“嘩啦”一聲清脆的水響,緊接著是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篤定地穿過客廳,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緊繃的神經上。這聲音我聽了五年,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心跳,可今天,
卻無端地覺得它踩得格外重?!皼_涼嗎?剛下班不久,熱水就已經燒好了。
”老婆扎著隨意的丸子頭,發梢還沾著些許水珠,
圍裙上印著的竹林卡通圖案似乎也被廚房的煙火氣熏得有些褪色。
她邊擦拭著雙手邊探出頭來詢問,眼神里滿是關切。她的目光像一張細密的網,
將我一天的疲憊都網羅其中,可這網也讓我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只想掙脫。
我把沉重的公文包隨手扔在沙發上,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皮球般癱陷進去,
沙發彈簧發出一聲沉悶的呻吟?!按龝?,我上下網先。
”手指機械地滑動著冰冷的手機屏幕,那些閃爍的方塊字、跳動的圖片,
像溺水者試圖抓住的浮木,我徒勞地想從虛擬世界里抓取一絲慰藉。屏幕上,
色標記狠狠刺穿的方案文檔還在眼前揮之不去——那是耗費了團隊和我整整兩周心血的成果,
卻被輕飄飄一句“缺乏新意”全盤否決??蛻籼籼薜难凵?,總監略帶失望的嘆息,
此刻都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堵得我幾乎無法呼吸。老婆快步走到我身旁,
帶著廚房里溫熱的水汽。她伸手輕輕按了按我的肩膀,力道適中,
帶著她獨有的溫度:“不要老是上網,上班累,早點沖涼睡覺!
”她的語氣里有心疼的涓涓細流,卻也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
仿佛是在下達一道必須執行的命令。這命令像一塊石頭投入我本已淤塞的心湖,
激不起半點漣漪。我敷衍地點點頭,眼睛像被磁石吸住一般,始終沒離開那方寸屏幕,
那里似乎藏著可以暫時麻痹神經的解藥。老婆見狀,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輕得像羽毛落地,
卻又重得讓我心頭一緊。她轉身回了廚房,圍裙上的竹林隨著她的步伐一顛一顛的,
像在無聲地表達著某種抗議。廚房里隨即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響,鍋鏟碰撞,油煙機低吼,
很快又彌漫開炒菜的誘人香氣,青椒的辛辣混合著肉片的油潤,這本該勾起食欲的氣息,
此刻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無法穿透我心中積郁的陰霾。案板上急促的切菜聲,
一下下,仿佛敲打著時間的鼓點,敲得我心煩意亂。
這是她每天晚上下班后的“必修課”----準備好我們明天的菜,早班時要帶去車間的。
這家公司不包吃住,我們只能在那里上班,吃住都得自己打理。不知過了多久,
窗外霓虹的光影在墻壁上拖得更長更深,我終于放下發燙的手機,拖著疲憊的身軀走進浴室。
熱水如細密的雨絲,沖刷著我僵硬的脊背,蒸騰的水汽迅速模糊了鏡面,也模糊了我的思緒。
水流聲中,白晝的會議室里,金屬刮擦混凝土般的質疑聲仍在耳蝸深處嗡鳴,
提案書跌落桌面的剎那,總監眉弓處驟然隆起的褶皺,猶如刀刻的紋路仍在視網膜上灼燒。
我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潮濕的空氣,試圖將這些驅趕出去,
卻只感到水汽沉甸甸地裹住自己。浴室狹小的空間像一個液態的牢籠,
那些挫敗感非但沒有被水流沖走,反而在氤氳的熱氣里發酵、膨脹,
更加沉重地附著在骨頭上。等我沖完涼出來,帶著一身濕氣和水汽的微涼,
隨手從茶幾上的煙盒里抽出一支煙,“吧嗒”一聲點燃。
橘紅的火苗在昏暗的客廳里跳躍了一下,隨即穩定下來,裊裊白煙剛升騰起來,
還未及在空氣中舒展身姿,老婆的聲音便像精準的防空警報,
從身后傳來:“都快睡了還抽煙,你不知道抽煙的害處有多大嗎?
”她不知何時已經幽靈般站在了客廳門口,雙手抱在胸前,臉上寫滿了無奈與擔憂。
我轉頭看向她,發現她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浸濕,有幾綹緊緊貼在光潔的皮膚上,
身上的家居服也因為忙碌而有些凌亂,袖口甚至蹭上了一小塊油漬。我笑著吐了個煙圈,
那灰白的圓環在空中晃晃悠悠地散開,像一句空洞的承諾。
我故作輕松地調侃道:“就抽這一支,放松放松。” 可老婆顯然不打算就此罷休,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帶著一陣微涼的風,伸手就要奪我手中的煙:“每次都這么說,
抽煙對身體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語氣里帶著一種被反復敷衍后的焦灼。
我本能地一側身,靈活地躲過她的手。她抓了個空,氣得輕輕跺了一下腳,
拖鞋在地板上發出短促的摩擦聲,轉身又走進了廚房,留下一個氣鼓鼓的背影。
光抽煙我感覺沒意思,辛辣的煙霧在口腔里打了個轉,卻無法抵達心底的郁結。
目光無意間瞥見酒柜里那瓶落了點灰的白酒,鬼使神差地,我倒了大半杯。
透明的液體在杯中晃蕩,映著頭頂慘白的燈光。仰頭,辛辣的液體順著喉嚨滑下,
帶來一陣灼熱的刺激感,像一條小火龍直躥胃底,可這火燒得迅猛也熄得飛快,
心頭的煩悶依舊盤踞在那里,紋絲不動。這時,
老婆端著一盤切好的、水靈靈的蘋果和橙子從廚房出來,看到我面前那明晃晃的酒杯,
眉頭瞬間皺成了個解不開的“川”字:“抽煙還喝酒,你真是煙酒不分家呀!”她快步上前,
把水果盤重重地頓在茶幾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震得杯子里的酒液都晃了晃,
“哪天去醫院照照,你的肺都快成黑色的了!”我端起酒杯,故意又晃了晃,
看著杯中晃動的光影,嬉皮笑臉地說:“肺成黑色沒事呀,只要心還是紅色的就行了。
” 試圖用這無賴的混賬話蒙混過關。老婆被我噎得一時語塞,
隨即又被我這副滾刀肉的樣子氣得哭笑不得,伸手不輕不重地拍了我胳膊一下:“就你有理!
”那一下,與其說是責備,不如說是嗔怪。說完,她又像一陣忙碌的旋風,轉身鉆回了廚房。
我正疑惑她又要干什么,就聽到她挽起袖子,碗碟碰撞的清脆聲再次響起,
接著是開柜門、倒東西的聲音。鍋鏟與鐵鍋的親密接觸聲比剛才炒菜時更激烈、更清脆,
此起彼伏,像是在廚房里驟然掀起了一場小小的金屬風暴,演奏著一曲帶著火氣的生活樂章。
油煙機的轟鳴也陡然加大,加入了這場即興的喧囂。我忍不住抬高聲音問道:“怎么?
你還要炒菜?”聲音里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耐。老婆的聲音隔著油煙機的噪音傳過來,
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硬氣:“現在炒什么菜?我燒點花生米,你這樣用煙下酒有意思嗎?
”說話間,
悉而霸道的焦香——混合著花生特有的油脂芬芳和淡淡的鹽粒氣息——已經頑強地穿透油煙,
霸道地鉆進我的鼻腔。這味道像一把生銹卻無比精準的鑰匙,“咔噠”一聲,
瞬間捅開了記憶的鎖。眼前的水汽氤氳模糊,時光卻驟然清晰倒流。那是剛結婚不久,
我們還擠在那個終年不見陽光、墻壁斑駁的狹小出租屋里。一個加班的深夜,
我帶著一身寒氣與精疲力盡回到家,癱在吱呀作響的舊沙發上,隨口嘟囔了一句:“唉,
要是能有盤花生米下酒就好了……”那不過是疲憊至極時一句無心的喟嘆。第二天傍晚,
我推開門,竟看到她滿頭大汗地在小得轉不開身的廚房里忙碌,
小小的窗臺上曬著新買的花生。原來她真頂著七月毒辣的太陽,跑了兩條街才找到。
她笨拙地翻炒著,鍋里噼啪作響,油煙熏得她直咳嗽,額發被汗水粘在臉頰。
當那盤邊緣帶著明顯焦黑痕跡的花生米端到我面前時,她臉上漾開的笑容,
像出租屋窗外難得一見的陽光,帶著點傻氣,卻無比明亮自豪。就是從那天起,只要我喝酒,
無論多晚,無論多累,她總會像變戲法似的,神奇地端出一盤溫熱酥脆的花生米,
焦糊的痕跡也越來越少。那盤小小的花生米,成了我們清貧歲月里最溫暖的儀式,
是無聲的懂得,是笨拙卻滾燙的關切?!白汤病庇湾伇懙拇嗦晫⑽颐偷乩噩F實。
不一會,一小碟熱騰騰、香噴噴的花生米便端上了茶幾,每一粒都呈現出誘人的焦糖色,
散發著樸實而強大的香氣。老婆叉著腰站在一旁,微微喘著氣,佯裝生氣地板著臉:“你呀,
我看你是沒有酒你就不能活了!”那嗔怪的語氣,像裹著蜜糖的小石子。
可我分明從她故意瞪圓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絲藏不住、也不想藏的笑意,
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一圈圈溫柔地漾開。我夾起一顆飽滿的花生米放進嘴里,
牙齒輕輕一磕,“咔嚓”,酥脆的聲響直達耳膜,咸香混合著油脂的豐腴瞬間在舌尖上炸開,
帶著記憶的溫度,熨帖了所有毛躁的神經?!斑€是老婆做的花生米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