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錦衣衛王燾,奉命追查通倭密案。——三個月前,
上司陳鎮撫親手將密報交給我:“務必揪出這條毒蛇。”——今夜我冒死潛入倭寇據點,
卻撞見陳鎮撫正與倭寇頭目密談。——他接過一袋沉甸甸的黃金,
倭寇頭目笑道:“王燾那個傻子,還在追查呢?”——陳鎮撫冷笑:“棋子罷了,用完就扔。
”——我握緊繡春刀,刀柄冰涼刺骨。——轉身離去時,卻踩斷了一根枯枝。
——身后傳來陳鎮撫的厲喝:“誰在那里?!”---雨,死氣沉沉地落著,
像是老天爺用鈍刀子一遍遍刮著京城的瓦片,刮得人心頭也跟著發霉發暗。我,王燾,
縮在倭寇據點的后墻根下,濕透的飛魚服緊貼著皮肉,又冷又沉,像裹著一層冰冷的鐵皮。
雨水順著帽檐滴下來,砸在鼻尖上,帶著一股子土腥和腐爛的酸氣。三個月了。整整三個月,
我像個鉆進了牛角尖的耗子,循著這條“通倭”的毒線,
在京城最骯臟的角落、最兇險的縫隙里鉆營。線索稀碎得如同被野狗啃過的骨頭,
每一次看似觸手可及,轉瞬又化為泡影,留下更深更冷的絕望。唯一支撐著我的,
是陳鎮撫那雙沉靜的眼睛。就在這案子最沒頭緒、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的時候,是他,
我的頂頭上司,把我叫進了他那間光線永遠顯得不足的值房。
值房里彌漫著舊木頭和墨錠混雜的氣味。他背對著我,站在那張堆滿卷宗的大案前,
身形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挺拔。他轉過身,手里捏著一份薄薄的紙卷,遞給我時,
手指關節微微泛白。“王燾,”他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砸在人心上,“務必揪出這條毒蛇。
它盤在暗處,吸的是我大明的血,啃的是我大明的骨!此獠不除,國無寧日,
你我…也難安枕。”那紙卷上,是幾條用特殊藥水顯出的、細若蚊足的密文。他俯身靠近,
指著其中幾個扭曲的符號,鼻息噴在我的鬢角:“看這里,還有這里,這是他們聯絡的暗記,
記牢了,關鍵時刻能保命。”他的手指點著紙面,沉穩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那一刻,他不僅是我的上官,更是黑暗里唯一的光,
是能把這條毒蛇揪出來、碾碎在泥里的定海神針。“是!大人!屬下萬死不辭!
”我接過紙卷,只覺得一股滾燙的血氣直沖頭頂,
所有疲憊和疑慮都被這沉甸甸的信任燒成了灰燼。三個月。我像個影子一樣活著,
追蹤著那紙卷上顯現的密文暗記,終于像最耐心的蜘蛛,循著那若有若無的絲線,
找到了這里——城西廢棄的“萬利”染坊,倭寇在京畿最大的一個毒巢。
雨水澆透了青磚墻頭瘋長的枯草,濕漉漉地垂下來。我像壁虎一樣貼著冰冷的墻壁,
悄無聲息地滑入后院。黑暗中彌漫著一股濃烈刺鼻的劣質靛藍染料氣味,
混雜著雨水和隱隱的霉腐味,熏得人頭暈。心跳在胸腔里擂鼓,
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緊繃的神經。我繞過幾個堆滿破染缸的角落,借著廊柱的陰影,
一點點挪向那唯一透出微弱燈光的偏房。窗戶糊著厚厚的油紙,
早已被油煙和雨水浸得污濁不堪,透出的光昏黃模糊。我屏住呼吸,
將眼睛湊近窗欞一道細微的裂口。屋內的景象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猛地燙進了我的眼底。
昏黃的油燈下,站著兩個人。一個矮壯如鐵墩,穿著倭人慣常的短打,腰間挎著狹長的太刀,
臉上橫肉堆積,眼神兇戾,正是我們追捕多時、畫像貼滿通緝榜的倭寇頭目,島津勝!
而站在他對面,穿著那身我再熟悉不過的玄色罩甲,
肩頭金線繡的獬豸獸在燈下閃著冷光的——赫然是我的頂頭上司,陳鎮撫陳琰!
他背對著窗戶,我看不清他的臉,但那身形,那姿態,早已刻進我的骨頭里。島津勝咧開嘴,
露出被煙熏得焦黃的牙齒,將一個沉甸甸的皮囊塞到陳琰手里。皮囊的口沒有扎緊,
幾塊金燦燦的餅子滑出來一點,在昏燈下閃爍著貪婪而冰冷的光。“陳大人,痛快!
”島津勝的漢話帶著濃重的異域腔調,像鈍刀刮著骨頭,“這次的情報…值這個價!
南直隸那幾個衛所的布防圖,夠我們好好飽餐一頓了!”他得意地低笑起來,
笑聲在寂靜的雨夜里顯得格外刺耳,“說起來,那個叫王燾的小旗官,
聽說還在拼命追查這條線?哈哈,真是個傻子!被大人您當槍使了三個月,還蒙在鼓里吧?
”陳琰的手掂量了一下那袋黃金,發出沉悶的碰撞聲。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側了側身。
我看到了他半邊下頜的線條,緊繃著,嘴角似乎向上扯了一下。“棋子罷了。
”那聲音傳出來,冰冷、平直,沒有一絲波瀾,卻像淬了毒的冰錐,瞬間刺穿了我的耳膜,
狠狠扎進心臟深處,“用完了,自然要扔。”“棋子罷了…用完了,自然要扔…”那九個字,
每一個都像燒紅的鐵釘,被一只無形的手,用最冷酷的力氣,一根接一根地釘進我的腦髓,
釘進我的心臟,釘進我作為錦衣衛的全部信念里。一股滾燙腥甜的東西猛地涌上喉頭,
又被我死死咬住牙關咽了回去,只剩下鐵銹味在嘴里彌漫開來。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被抽干,
又在下一秒被點燃,沸騰著沖向四肢百骸,沖得我眼前發黑,耳中嗡嗡作響。
我扶著冰冷刺骨的墻壁,指甲深深摳進堅硬的磚縫里,幾乎要摳出血來。腰間,
那柄繡春刀的鯊魚皮刀柄,平日里握著只覺分量趁手、殺氣內蘊,
此刻卻像一塊剛從冰河里撈起來的萬年寒鐵,那股子透骨的冰冷順著掌心、沿著手臂的筋脈,
一路凍僵了我的半邊身體,直抵心臟。我死死攥著它,
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不堪重負的咯吱聲。不能動!不能出聲!殺了他?現在?
就在這兒?這個念頭如同毒蛇吐信,帶著致命的誘惑纏繞上來。可島津勝就在旁邊,
他手下的倭寇也必定在附近!沖進去,除了送死,什么也改變不了!那三個月里,
陳琰教我辨識的密文符號,那些他曾親手點給我看、告訴我關鍵時刻能保命的“暗記”,
此刻都變成了最惡毒的嘲諷,在我腦海里瘋狂閃爍,刺得我頭痛欲裂。我猛地閉上眼,
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被雨水澆熄的灰燼和冰冷的決絕。走!必須離開這里!把命留著!
活著,才能撕開這張人皮,才能把他和他背后的一切,都拖到光天化日之下,
拖到詔獄最深的刑房里!我強迫自己從那個令人窒息的窺視孔前移開目光,像一條受傷的蛇,
貼著冰冷的墻壁,一點點向后挪動。每一步都輕得不能再輕,每一個動作都繃緊到了極致,
連呼吸都屏住,生怕攪動了這死寂雨夜里凝固的空氣。雨水順著帽檐流進脖頸,冰冷刺骨,
卻無法冷卻我體內那股焚燒五臟六腑的業火。就在我快要退到墻角,
即將隱入后院那片更濃的黑暗時,
腳下突然傳來一聲極其輕微、但在死寂中卻清晰得如同驚雷的——“咔嚓!”聲音短促,
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碎了這虛假的寧靜。我渾身的汗毛瞬間炸起!踩斷了一根枯枝!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緊接著,身后那扇緊閉的房門被一股大力猛地撞開!
木門撞擊墻壁發出巨大的“哐當”聲!“誰在那里?!
”陳琰那曾經威嚴、此刻卻如同厲鬼索命般的咆哮,撕裂了雨幕,
帶著毫不掩飾的驚怒和凜冽殺機,像無數把冰刀,狠狠扎進我的后背!“八嘎!
”島津勝的倭語咒罵聲也隨之響起,充滿了暴戾。跑!求生的本能像火藥般在體內炸開!
我甚至來不及回頭確認,身體已經像離弦之箭般彈射出去,
朝著后院那片堆滿雜物和破染缸的黑暗角落猛沖!身后,
急促沉重的腳步聲和拔刀的鏗鏘聲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追來!雨水模糊了視線,
腳下的泥濘濕滑,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我能感覺到背后那兩道冰冷的視線,
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我的后頸。“站住!”陳琰的怒吼再次逼近,
帶著一種被戳破偽裝的狂怒。前面!那堵兩人高的院墻!墻根下堆著幾個半人高的破染缸!
來不及思考!我咬緊牙關,腳下發力猛地一蹬,借著沖勢,
一腳踏在其中一個傾斜的破染缸邊緣。腐朽的陶缸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缸體晃動,
差點讓我滑倒。我不管不顧,身體借著這一點向上的力量奮力躍起,
雙手死死扒住濕滑冰冷的墻頭!粗糙的磚石磨破了掌心,火辣辣地疼。我悶哼一聲,
用盡全身力氣向上攀爬!就在我一條腿剛跨上墻頭,身體重心最不穩的那一瞬間!“嗖——!
”一道尖銳的破空聲撕裂雨幕,帶著致命的寒意,直取我的后心!暗器!是陳琰!千鈞一發!
我甚至來不及思考,完全是無數次生死搏殺中磨礪出的本能反應!
身體在墻頭上猛地向側面一擰!“噗嗤!”一股劇痛瞬間從左肩胛骨下方傳來!冰冷!尖銳!
像是被毒蛇狠狠咬了一口!不是飛刀!是袖箭!巨大的沖擊力撞得我身體一歪,
差點直接從墻頭栽倒下去!我眼前一黑,劇痛讓呼吸都為之一窒。鮮血混合著冰冷的雨水,
立刻浸透了肩背的衣料。“呃!”我悶哼一聲,劇痛反而激起了兇性。
求生的意志壓倒了一切!我甚至沒去管那支深入骨肉的袖箭,僅憑右臂和腰腹的力量,
硬生生將整個身體拖過了墻頭,朝著墻外那片更深沉的黑暗墜落下去!
身體砸在墻外泥濘的地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震得五臟六腑都移了位。
左肩的傷口被狠狠牽扯,劇痛如同電流般竄遍全身。墻內,
傳來陳琰氣急敗壞的吼聲和島津勝的怒罵,緊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朝大門方向沖去。
他們要從大門繞過來堵截!我掙扎著從泥水里爬起來,右手死死捂住左肩的傷口,
溫熱的血還是不斷從指縫里涌出。冰冷的雨水兜頭澆下,反而讓混亂的頭腦清醒了一瞬。
不能停留!不能走大路!我咬緊牙關,強忍著幾乎令人昏厥的劇痛和失血的眩暈,
一頭扎進了墻外那條狹窄、堆滿垃圾、臭氣熏天的小巷深處。黑暗,成了我此刻唯一的屏障。
我像一頭受傷的孤狼,在迷宮般的陋巷里亡命奔逃,每一次拐彎,每一次躲藏,
都像是在和死神擦肩而過。身后遠處,隱隱傳來倭寇的呼喝聲,如同地獄傳來的催命符。
不知在黑暗和泥濘中掙扎了多久,當我終于憑著最后一點意志力,
從一處坍塌的矮墻豁口翻進自家那個只有兩間破屋的小院時,渾身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
我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左肩的傷口,
痛得渾身痙攣。冷汗混合著雨水,順著額角流下,滴進眼睛里,又澀又痛。黑暗中,
我摸索著,用顫抖的右手撕開肩頭早已被血浸透的衣料。傷口很深,
袖箭的倒刺可能還卡在骨縫里。我摸出藏在靴筒里的匕首,在黑暗中咬緊一塊破布,
用刀刃硬生生剜出那枚染血的精鋼箭頭!劇痛讓我眼前陣陣發黑,幾乎昏死過去。
簡單的包扎,止住了奔涌的血流,但失血和劇痛帶來的虛弱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襲來。
不能睡!不能倒在這里!陳琰!他絕不會放過我!他知道我看到了!
他會不惜一切代價把我滅口!我現在的家,甚至整個京城,對我而言都成了巨大的陷阱!
必須走!必須立刻離開!去哪里?詔獄?那是他的地盤!其他衛所的同僚?誰又能信?
誰不是他的下屬?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我的心臟。突然,
一個名字如同黑暗中的螢火,微弱卻固執地閃現——百戶張銳!一個出了名的犟種,
因為不肯同流合污,被陳琰明升暗降,打發去守了半年的城門!只有他!
只有他可能還沒被陳琰的網徹底罩住!一線生機!我掙扎著爬起來,
換上一身最不起眼的灰色短打,
將染血的飛魚服和那枚剜出來的袖箭箭頭——這唯一的、冰冷的鐵證——用油布仔細包好,
貼身藏進懷里。那冰冷的觸感緊貼著心口,提醒著我今夜目睹的一切,
提醒著我身上背負的血與背叛。推開破舊的院門,
外面依舊是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永不停歇的冷雨。我最后看了一眼這個棲身多年的地方,
沒有留戀,只有刻骨的冰冷。然后,我像一滴水融入了墨汁,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雨夜深處,
朝著南城那座孤零零的、遠離權力中心的城門樓子潛行而去。每一步,
都踏在刀尖上;每一次心跳,都敲打著復仇的鼓點。陳琰,還有那個島津勝,你們等著。
我王燾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定要將你們拖下地獄!南城永定門的甕城角樓,
在雨夜里只剩下一個模糊的、沉默的輪廓,如同蹲伏在黑暗中的巨獸。
雨水敲打著年久失修的瓦片,發出單調而壓抑的聲響。城門早已落鎖,
巨大的門栓在黑暗中泛著幽冷的鐵光。守夜的兵丁縮在門洞里避雨,昏昏欲睡。
我像一片被風雨打落的葉子,悄無聲息地貼著城墻根最深的陰影移動。
冰冷的城墻磚石硌著后背,左肩的傷口在每一次動作時都傳來撕裂般的劇痛,
提醒著我時間不多。終于,我摸到了角樓背陰處那扇不起眼的、供守軍上下的小側門。
門虛掩著。里面透出一點極其微弱的光,是劣質燈油燃燒時特有的那種渾濁黃光。
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夾雜著雨水的腥氣灌入肺腑,壓下了翻涌的血氣和喉嚨里的腥甜。
右手下意識地按在了懷中那包著鐵證和染血飛魚服的油布包上,硬硬的棱角硌著掌心。然后,
我抬手,用指節在濕漉漉的木門上,敲出了三短一長、兩短一長的特定節奏。
這是錦衣衛內部,遭遇絕境、尋求隱秘庇護時才會使用的“驚蟄”暗號。
聲音在雨夜里微不可聞。門內瞬間陷入一片死寂。連那點微弱的燈火似乎都凝固了。緊接著,
一陣刻意放輕的腳步聲靠近門邊。門被拉開一條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
一張被歲月和風霜刻下深刻痕跡的臉出現在縫隙后。正是百戶張銳。
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眼袋浮腫,鬢角花白,但那雙眼睛,在昏黃的油燈光下,
卻銳利得如同鷹隼,瞬間鎖定了門外陰影中的我。那目光里沒有絲毫睡意,只有警惕和審視,
像刀子一樣刮過我的臉,最后落在我捂著左肩、指縫里還滲出暗紅的手上。“王燾?
”他壓低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極度的意外。顯然,
我這個陳鎮撫麾下的“得力干將”,
渾身是血、深夜用“驚蟄”暗號出現在他這個失勢百戶的門前,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
“大人…”我喉嚨干澀,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卑職…有驚天大案…關乎通倭…關乎…陳鎮撫!”“陳鎮撫”三個字出口的瞬間,
張銳那雙銳利的鷹眼中,瞳孔猛地收縮,如同針尖!他臉上所有的線條瞬間繃緊,
整個人像一張驟然拉滿的硬弓。他沒有立刻說話,
但那驟然急促的呼吸聲和瞬間握緊門框、指節發白的手,已經說明了一切。“進來說!
”他猛地側身,一把將我拽進門內,動作快如閃電,
同時警惕地掃視了一眼門外無邊無際的黑暗雨幕。
門隨即在他身后被迅速而無聲地關上、插牢。角樓內部狹窄逼仄,
彌漫著劣質煙草、霉味和舊皮革混合的嗆人氣味。一張破舊的木桌,一盞昏黃油燈,
一張行軍床,幾乎就是全部。雨水順著墻壁的裂縫滲進來,
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積起小小的水洼。張銳沒有點燈,只是借著那一點昏黃的光,
死死盯著我。他的目光沉甸甸的,帶著一種幾乎要將人壓垮的重量和穿透力。“說清楚!
王燾,每一個字!”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鐵,“若有半句虛言,不用陳琰動手,
老子親手剮了你!”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大口喘息著,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
卻像刀子一樣刮過喉嚨。左肩的傷口在剛才粗暴的動作下又開始隱隱作痛,
滲出的血溫熱地濡濕了里衣。我強迫自己站直,迎上張銳那雙仿佛要洞穿人心的眼睛。
“三個時辰前…萬利染坊后院…”我的聲音干澀而破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
帶著血腥氣,“我親眼所見…陳鎮撫,陳琰…與倭首島津勝密會!
”“他收了一袋黃金…島津勝親口說,是買南直隸衛所布防圖的錢!
”我死死盯著張銳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變化,
“島津勝嘲笑我…說我是個被蒙在鼓里的傻子…陳琰親口說…”我的呼吸驟然急促,
那九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再次燙過我的神經,“他說…‘棋子罷了,用完就扔!’”“什么?
!”張銳猛地踏前一步,身體繃得像一塊巖石,昏黃的燈光在他臉上投下跳躍的陰影,
那雙鷹眼里瞬間爆發出駭人的精光,震驚、狂怒、難以置信…種種情緒在他臉上交織翻滾,
最終化為一片冰冷的殺意。“我被他發現…左肩中了他一記袖箭!”我咬著牙,
右手猛地撕開左肩簡單包扎的布條,露出那個猙獰的、還在滲血的傷口。然后,
我用沾著血污和泥水的手,顫抖著從懷中掏出那個油布包,一層層打開。昏黃的燈光下,
那枚精鋼打造的袖箭箭頭,帶著倒刺,染著暗紅的血,靜靜地躺在油布上,
閃爍著冰冷而殘酷的光澤。箭頭旁邊,
血浸透、金線獬豸獸圖案已變得模糊的飛魚服碎片——那是陳琰罩甲上被我撕扯下來的部分!
“這是物證!”我的聲音因為激動和傷痛而顫抖,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箭頭,
是他的制式!飛魚服碎片,是從他身上扯下來的!大人!卑職九死一生逃出,
只為將此獠罪證呈上!求大人主持公道,將此叛國逆賊繩之以法!”角樓內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雨水敲打瓦片的滴答聲,和燈芯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噼啪輕響。
昏黃的光線在張銳臉上明滅不定,他死死地盯著油布上那兩樣染血的鐵證,眼珠一動不動,
仿佛凝固了一般。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整個房間的空氣卻仿佛被抽干了,
沉重得讓人窒息。那是一種風暴來臨前,死寂的、令人心膽俱裂的平靜。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張銳才緩緩抬起頭。他沒有看我,目光越過我,
投向墻角那片最濃的黑暗,眼神幽深得如同古井寒潭。“南直隸布防圖…”他喃喃自語,
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毛骨悚然的寒意,“難怪…難怪上月松江衛所遇襲,
幾乎全軍覆沒…上千兒郎的血啊…”他的拳頭猛地攥緊,指節發出“咯咯”的爆響,
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如同虬結的毒蛇!他猛地轉過身,幾步沖到那張破舊的木桌旁,
粗暴地拉開一個抽屜,在里面瘋狂地翻找著什么。木屑和雜物被他掃落在地。終于,
他抽出了一份薄薄的、邊緣已經磨損卷起的卷宗。他嘩啦一聲將卷宗在油燈下攤開,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狂暴的急切。我強忍著傷痛,湊近一步。昏黃的燈光下,
卷宗上是幾行潦草的字跡,記錄著一些看似零散無關的信息:某月某日,城西馬市,
倭人商隊異常停留;某月某日,
兵部庫吏醉酒墜河身亡(此人曾參與南直隸布防謄錄)…最后一條,正是松江衛遇襲的簡報!
張銳的手指,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重重地點在“松江衛遇襲”那幾個字上,
指甲幾乎要戳破紙張。然后,他的手指順著卷宗上那些看似零散的點,
猛地劃向油布上那枚冰冷的袖箭箭頭!一條無形的、沾滿鮮血的線,在昏黃的燈光下,
在張銳那雙燃燒著狂怒和痛楚的眼睛里,被硬生生地、殘忍地連接了起來!“陳!琰!
”這兩個字,如同野獸瀕死的咆哮,從張銳的喉嚨深處擠壓出來,
充滿了刻骨的仇恨和冰冷的殺意!他猛地抬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我,
里面燃燒的火焰幾乎要將我吞噬。“王燾!”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的命,現在是我的了!天亮之前,跟我去一個地方!老子要親手,
剮了這個披著人皮的畜生!”他一把抓起油布包,連同那卷宗一起緊緊攥在手里,
仿佛攥著陳琰的脖子。“走!”他低吼一聲,吹熄了油燈。角樓瞬間陷入一片絕對的黑暗,
只剩下窗外永不停歇的雨聲,和兩顆被仇恨和怒火燒得滾燙的心。黑暗成了最好的掩護。
張銳對這座城市的犄角旮旯顯然比我更熟稔百倍。他像一頭熟悉自己領地的老狼,
帶著我在迷宮般的小巷、廢棄的院落、甚至狹窄的下水道縫隙里無聲穿行。
雨水沖刷著一切痕跡,也掩蓋了我們亡命的腳步。
左肩的傷口在每一次劇烈的動作下都傳來鉆心的痛楚,冷汗混合著雨水不斷淌下,
但我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只是死死跟著前面那個在黑暗中依舊顯得挺拔而充滿爆發力的背影。不知過了多久,
當我的體力幾乎耗盡,肺部火燒火燎時,
張銳終于在一個極其隱蔽的、堆滿腐爛柴草和破瓦罐的死胡同盡頭停了下來。
他撥開一堆濕漉漉的稻草,露出后面一扇低矮、幾乎與墻壁同色的、毫不起眼的木門。
“進去!”他壓低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門內是一條向下延伸的狹窄石階,
潮濕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
帶著濃重的土腥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淀多年的血腥與絕望混合的氣味。是詔獄!
但不是北鎮撫司那座令人聞風喪膽的明詔獄!這里是南城,
一個早已廢棄、連檔案里可能都已被抹去的秘密刑訊點——“丙字七號”!石階盡頭,
是一個不大的石室。墻壁上掛著早已生銹剝落的沉重鐵鏈,
角落里堆著蒙塵的、形狀猙獰的刑具。一盞掛在墻壁鐵鉤上的油燈,燈焰如豆,昏黃搖曳,
將整個空間映照得鬼影幢幢。幾個穿著和張銳一樣不起眼灰衣的漢子沉默地站在角落陰影里,
看到張銳進來,只是微微頷首,目光銳利如刀,飛快地掃過我,
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他們都是張銳的心腹,被排擠、被打壓,
卻始終未被磨滅脊梁的老錦衣衛。“就在這兒等!”張銳將我安置在一張冰冷的石凳上,
他眼中燃燒的火焰沒有絲毫減弱,反而因為深入這復仇的巢穴而更加熾烈逼人。“藥!
”他低喝一聲。角落里一個沉默的漢子立刻遞過來一個粗糙的小瓷瓶。張銳接過,拔開塞子,
一股濃烈刺鼻的藥味彌漫開來。他不由分說,一把扯開我肩上臨時包扎的破布。
劇痛讓我眼前一黑,悶哼出聲。冰冷的藥粉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
狠狠灑在翻卷的皮肉和裸露的骨頭上!那感覺,比袖箭射入時還要痛苦百倍!“忍著!
”張銳的聲音冷酷如鐵,動作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道,迅速用干凈的布條重新緊緊包扎,
“想活著看陳琰怎么死,就別在這會兒慫包!”藥粉帶來的劇痛灼燒著神經,
卻也帶來一絲詭異的麻痹感。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息,汗水浸透了里衣。
時間在死寂和昏黃的燈光中一點點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滾燙的油鍋里煎熬。
張銳如同一尊石雕,抱著手臂站在石室中央,目光死死盯著入口的方向,那眼神,
仿佛能穿透厚重的石壁,直接釘在陳琰的身上。角落里那幾個灰衣漢子,也如同泥塑木雕,
只有偶爾轉動一下的眼珠,泄露出他們緊繃如弦的神經。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
也許是兩個。入口的石階上,終于傳來了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不止一人!
石室內所有人瞬間繃緊!張銳猛地踏前一步,右手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陰影里的灰衣漢子們無聲地散開,如同捕食前的狼群,封住了所有可能的退路。
腳步聲在石階盡頭停下。片刻的死寂后,那扇低矮的木門被從外面猛地推開!當先闖入的,
是兩名穿著北鎮撫司號衣、神情兇悍的校尉!他們一進門,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整個石室,
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倨傲和毫不掩飾的殺意。緊接著,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玄色的罩甲,肩頭金線獬豸在昏黃的油燈下閃著冰冷的光——正是陳琰!他一步踏入石室,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掌控一切的冰冷和漠然。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
瞬間越過那兩名校尉,越過張銳,精準無比地釘在了角落里的我身上!那目光里,沒有意外,
沒有憤怒,只有一種看死人般的、徹底的、令人骨髓發寒的平靜。
仿佛我早已是他砧板上的一塊注定被剁碎的肉。“張百戶,
”陳琰的聲音在陰冷的石室里響起,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威壓,
像冰冷的鐵箍勒緊了每個人的喉嚨,“深更半夜,擅離職守,羈押本鎮撫麾下小旗,
意欲何為?”他的目光轉向張銳,銳利如刀鋒,“莫不是…想造反?
”石室內的空氣瞬間凝固,如同灌滿了鉛水。昏黃的油燈火苗被無形的壓力逼得瘋狂搖曳,
在斑駁的墻壁上投下扭曲晃動的鬼影。角落里那幾個灰衣漢子,呼吸明顯粗重起來,
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張銳站在石室中央,
面對著陳琰那看似平靜卻充滿致命壓迫的目光,臉上沒有任何懼色,反而咧開嘴,
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齒,那笑容在昏暗中顯得格外猙獰。“造反?
”張銳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生鐵,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火星,“陳大人,帽子扣得挺大啊!
老子不過是在這犄角旮旯里,替朝廷,替松江衛上千屈死的冤魂,
逮住了一條吃里扒外、通敵賣國的毒蛇!”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陳琰,
“怎么?陳大人這是…做賊心虛,親自來滅口了?”陳琰的瞳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縮,
臉上那層冰封的平靜似乎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但瞬間又恢復了原狀。他負手而立,
罩甲下的身軀挺拔如松,嘴角甚至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張百戶,瘋話連篇,
看來是病得不輕。”他的聲音依舊平穩,卻更冷了幾分,“捉拿通倭要犯?本鎮撫怎么不知?
王燾小旗乃是本官親自委派偵辦密案之人,何來通倭之說?倒是你,張銳,擅離職守,
私設刑堂,又窩藏此等形跡可疑之人…”他的目光再次掃過我,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機,
“…意欲構陷上官!按律,當誅!”“當誅?”張銳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靴底踏在潮濕的石地上,發出沉悶的回響,氣勢如同出閘的猛虎!他右手猛地抬起,指向我,
聲音如同驚雷炸響:“王燾!把你看到的!聽到的!把你懷里的東西!
當著這位‘忠君愛國’的陳鎮撫的面,給老子一字一句,大聲說出來!”所有的目光,
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瞬間聚焦在我身上。陳琰的目光尤其冰冷,如同實質的冰錐,
帶著無聲的警告和死亡的威脅。那兩名北鎮撫司的校尉,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眼神兇戾,
只要陳琰一個暗示,就會立刻撲上來將我撕碎。左肩的傷口在劇烈的心跳下突突作痛,
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心臟。但張銳那雙燃燒著狂怒和信任的眼睛,
還有懷中那染血的鐵證帶來的灼痛感,像兩股力量在我體內激烈沖撞。我猛地吸了一口氣,
冰冷的、帶著血腥和霉味的空氣灌入肺腑,壓下了翻涌的恐懼。我抬起頭,
迎上陳琰那雙深不見底、充滿壓迫的眼睛,不再躲閃。“三個時辰前!萬利染坊后院!
”我的聲音在死寂的石室里響起,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嘶啞,卻異常清晰,
每一個字都像石頭砸在地上,“卑職親眼所見!陳鎮撫陳琰!與倭寇頭目島津勝密會交易!
”“島津勝親手交給陳鎮撫一袋黃金!親口承認,是購買南直隸衛所布防圖的酬金!
”我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帶著血淚控訴般的凄厲,“他嘲笑卑職是傻子!
而陳鎮撫…”我死死盯著陳琰那張瞬間變得陰沉鐵青的臉,一字一句,
如同宣判:“…親口說卑職是‘棋子罷了,用完就扔!’”“一派胡言!血口噴人!
”陳琰猛地厲聲打斷,聲音第一次失去了平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尖利,他臉上肌肉抽搐,
眼中寒光暴漲,如同被逼到絕境的毒蛇!“拿下這個叛賊!死活不論!
”他幾乎是咆哮著對身后的兩名校尉下令。“慢著!”張銳一聲暴喝,如同平地驚雷,
瞬間壓過了陳琰的咆哮!他一步橫跨,
魁梧的身軀如同鐵塔般擋在了我和那兩名欲撲上來的校尉之間。同時,
角落里的灰衣漢子們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踏前一步,形成合圍之勢,
冰冷的殺氣瞬間彌漫整個石室!“陳大人,急什么?”張銳的聲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凌,
他猛地從懷里掏出那個染血的油布包,在昏黃的油燈下“嘩啦”一聲抖開!
那枚帶著倒刺的精鋼袖箭箭頭,那幾塊沾滿暗紅血污、金線獬豸圖案模糊的飛魚服碎片,
在搖曳的光線下,散發著冰冷刺骨、鐵證如山的光芒!“這箭頭!”張銳的手指如同鐵鉗,
捏起那枚箭頭,直直地、幾乎要戳到陳琰的鼻尖!“北鎮撫司,鎮撫使以上,特配袖箭!
制式、編號、淬火紋路,一查便知!是不是你陳琰的?!”“還有這飛魚服碎片!
”張銳的聲音如同重錘,狠狠砸下,“金線獬豸!玄色罩甲!整個北鎮撫司,除了你陳鎮撫,
還有誰?!這上面的血,是王燾的血!是拜你陳大人殺人滅口所賜!
”他的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烙在陳琰臉上,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無盡的悲憤和控訴:“松江衛!上千條性命!尸骨未寒!他們的血,還沒流干!陳琰!
你賣出去的布防圖,換來的黃金,燙不燙手?!夜里睡覺,
可曾聽過那上千冤魂在你耳邊索命?!”每一句質問,都如同重錘,
狠狠砸在石室冰冷的墻壁上,發出沉悶而恐怖的回響!那兩名北鎮撫司的校尉,
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按在刀柄上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起來,
驚疑不定的目光在張銳手中的鐵證和陳琰鐵青的臉上來回掃視。陳琰的臉色,
在油燈昏黃的光線下,已經難看得如同死人。他死死地盯著張銳手中那兩樣染血的證物,
眼神劇烈地變幻著,震驚、憤怒、一絲難以掩飾的慌亂,
最后全部化為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歇斯底里的瘋狂!“污蔑!全是污蔑!”他猛地嘶吼出聲,
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恐懼而扭曲變調,指著張銳和我,手指劇烈地顫抖,“張銳!
你勾結王燾這個叛賊,偽造證據,構陷本官!你們才是通倭的逆黨!來人!給我殺!
格殺勿論!”他身后的兩名校尉眼神一厲,雖然驚疑,
但長期的積威和嚴酷的軍令讓他們瞬間壓下了猶豫,嗆啷一聲拔出了腰間的繡春刀!
寒光閃爍,殺氣驟然大盛!“誰敢動!”張銳須發皆張,如同暴怒的雄獅!
他也猛地拔出了腰間的佩刀!刀光雪亮,映著他那雙燃燒著滔天怒火的眼睛!“弟兄們!
為國鋤奸!就在今日!”“殺!”角落里的灰衣漢子們齊聲怒吼,
如同沉默已久的火山轟然爆發!嗆啷啷一片拔刀聲,冰冷的刀鋒瞬間撕裂了石室壓抑的空氣!
狹小的石室瞬間化作血腥的修羅場!刀光劍影瘋狂交錯,
金屬撞擊的刺耳爆鳴、憤怒的咆哮、受傷的悶哼、刀刃砍入骨肉的恐怖聲響混雜在一起,
震得人耳膜生疼!墻壁上那盞油燈被激蕩的勁風吹得瘋狂搖曳,光線明滅不定,
將搏殺的身影投射在墻壁上,如同群魔亂舞!我背靠著冰冷的石壁,
左肩劇痛讓我幾乎握不住刀,只能眼睜睜看著。張銳如同瘋虎,一把繡春刀舞得潑水不進,
死死纏住陳琰!陳琰的刀法狠辣刁鉆,招招致命,顯然也拼了命!
但張銳那股同歸于盡的瘋狂氣勢,竟一時將他壓制住!“鐺!”一聲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
張銳勢大力沉的一刀劈在陳琰的刀脊上,火星四濺!陳琰被震得手臂發麻,腳下踉蹌后退!
“就是現在!”張銳眼中精光爆射,如同發現了獵物的破綻!
就在這電光火石、千鈞一發的瞬間!石室入口那扇低矮的木門,
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猛地轟開!破碎的木屑如同暴雨般激射而入!一道身影,
如同鬼魅般出現在門口。他穿著一身更為深沉、幾乎融入門外黑暗的玄色蟒袍,
肩頭沒有金線獬豸,卻繡著更加猙獰威嚴的飛魚圖案!腰間懸掛的,
赫然是一柄象征著更高權柄的鯊魚皮鞘御賜繡春刀!來人面容清癯,三縷長須,
看上去頗有幾分文士風范,但那雙眼睛,卻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冰冷、幽深,
不帶一絲人間煙火氣。他緩步踏入石室,腳步無聲無息,仿佛踏在棉花上。他身后,
數名氣息更加沉凝、眼神如同鷹隼的黑衣護衛魚貫而入,無聲地封鎖了所有出口。
整個石室如同被投入了冰窖,連空氣都瞬間凍結了!所有正在搏殺的人,無論是張銳、陳琰,
還是那些灰衣漢子和北鎮撫司的校尉,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動作硬生生僵在原地!
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來人正是北鎮撫司的最高主宰,
錦衣衛指揮使——陸炳!陸炳的目光平靜地掃過一片狼藉、血腥彌漫的石室,
掃過那些僵立的身影,最后落在了張銳手中那枚染血的袖箭箭頭和飛魚服碎片上。
他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仿佛看到的只是幾件無關緊要的雜物。“陳鎮撫,
”陸炳的聲音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死寂,帶著一種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嚴,
“深夜擅動,刀兵相向,成何體統?”他的目光轉向陳琰,那眼神平靜無波,
卻讓陳琰瞬間如墜冰窟,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陸炳的目光又緩緩移向張銳,以及他身后那幾個緊握鋼刀、怒目圓睜的灰衣漢子。“張百戶,
”他的聲音依舊平淡,“帶著你的人,放下兵器。是非曲直,本座自有公斷。
”張銳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握著刀柄的手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
手背上青筋如同蚯蚓般扭動。他死死盯著陸炳,又猛地看向面無人色的陳琰,
眼中充滿了狂怒、不甘和一種被愚弄的滔天恨意!他胸膛劇烈起伏,牙關咬得咯咯作響。
“放下!”陸炳身后的黑衣護衛中,一人沉聲喝道,聲音如同悶雷,帶著無形的壓迫。
“大人…”張銳的聲音嘶啞,帶著最后的掙扎和不甘。“放下!”陸炳的聲音陡然轉冷,
如同冰刀刮過石壁。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瞬間籠罩了整個石室!“哐當!
”一聲脆響。一名灰衣漢子手中的鋼刀首先脫手,掉落在潮濕的石地上。緊接著,
如同連鎖反應,其他人手中的刀也紛紛落地,發出沉悶的聲響。絕望和不甘的氣息彌漫開來。
張銳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對抗著那無形的壓力。最終,
他發出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沉嗚咽,手中那柄沾血的繡春刀,“當啷”一聲,
無力地掉落在腳邊。陳琰緊繃的身體瞬間松弛下來,臉上露出一絲劫后余生的、扭曲的快意,
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怨毒和殘忍。黑衣護衛們立刻上前,動作迅捷而冷酷,
如同押解重犯般將張銳和他的幾名心腹死死按住,粗暴地卸下了他們身上所有的武器。
張銳沒有反抗,只是用那雙燃燒著無盡怒火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瞪著陸炳,
仿佛要將他的身影烙印在靈魂深處。陸炳卻不再看他,目光平靜地轉向我,
如同看著一只微不足道的螻蟻。“王燾小旗,”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你,也隨本座回去。
陳鎮撫之事,本座要親自問話。”他的目光掃過我左肩的傷口,沒有任何情緒,
“給他包扎一下,別死在路上。”兩名黑衣護衛立刻上前,動作機械地抓住我的手臂。
他們的手指如同鐵鉗,不容我有絲毫掙扎。冰冷的絕望如同潮水般瞬間將我淹沒。完了。
一切都完了。石室內只剩下死寂。陸炳不再言語,轉身,蟒袍的下擺拂過潮濕的地面,
無聲地向門外走去。陳琰如蒙大赦,立刻亦步亦趨地跟上,在經過我身邊時,他側過頭,
嘴角勾起一個極細微、卻充滿了無盡惡毒和嘲弄的弧度。我被粗暴地推搡著,
跟在這支沉默而壓抑的隊伍后面。走出那扇低矮的木門,重新踏入無邊無際的冰冷雨夜。
雨水澆在臉上,冰冷刺骨。回頭望去,那座廢棄的角樓如同一個巨大的、沉默的墓碑,
在黑暗中漸漸隱去。我被押著,沒有走向燈火通明、守衛森嚴的北鎮撫司衙門,
而是朝著詔獄那如同巨獸咽喉般陰森恐怖的入口走去。
巨大的、包裹著鐵皮的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緩緩開啟,
一股混合著濃重血腥、腐臭和絕望氣息的陰風撲面而來,瞬間扼住了我的呼吸。
幽深曲折的甬道,墻壁上插著稀疏的火把,光線昏暗跳躍,
映照出墻壁上深褐色的、早已干涸卻永不褪色的斑駁血跡。
鐵鏈拖地的刺耳聲響、若有若無的痛苦呻吟、獄卒粗暴的呵斥聲…種種聲音混雜在一起,
如同地獄深處的回響,不斷沖擊著耳膜。我被推搡著,一路向下,深入這座活地獄的最底層。
最終,在一扇厚重的、布滿銹跡的鐵門前停下。門上掛著一塊同樣銹跡斑斑的鐵牌,
上面刻著兩個扭曲陰森的字——丙七。“進去!”身后的黑衣護衛猛地一推。
我踉蹌著跌入這間陰冷刺骨的刑房。
墻壁上掛滿了各種形狀猙獰、閃爍著幽冷金屬光澤的刑具。角落里燃燒著一個不大的炭盆,
暗紅的炭火發出微弱的光和熱,卻絲毫驅散不了這里的寒意,
反而讓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皮肉焦糊的怪異氣味。陳琰已經等在里面了。他背對著我,
負手而立,站在那堆暗紅的炭火旁,玄色的罩甲在火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聽到動靜,
他緩緩轉過身。火光映照著他半邊臉,另外半邊隱在濃重的陰影里,
嘴角掛著一絲極其詭異、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押送我進來的黑衣護衛無聲地退了出去,
厚重的鐵門在身后“哐當”一聲合攏、落鎖。那聲音,如同棺材蓋合上。“王燾,
”陳琰的聲音在空曠冰冷的刑房里響起,帶著一種異樣的輕松,
甚至…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和解脫?“看看這地方,‘丙字七號’…熟悉么?
”他踱步走到墻壁邊,手指拂過一根掛著的、布滿暗紅銹跡的鐵鏈,
發出輕微的、令人心悸的摩擦聲。“當年…我師父,就是在這里…被活活熬成了燈油。
”我渾身冰冷,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完全無法理解他此刻的話語和神情。他轉過身,
火光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在布滿污垢的地面上,如同扭曲的鬼影。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只剩下一種深沉的、刻骨的疲憊和悲涼。他看著我,眼神復雜難明。
“你以為…我在萬利染坊,是真的在賣布防圖給倭寇?”他緩緩搖頭,聲音低沉而沙啞,
“那圖…是假的。每一個駐兵點,都是精心布置的陷阱。”他走到炭盆旁,拿起火鉗,
撥弄了一下暗紅的炭塊,幾點火星飄起,又迅速熄滅。“島津勝…他以為他贏了,
帶著他的人,一頭撞進了死地。現在…他的人頭,應該已經掛在松江衛的轅門外了。
”我如同被雷擊中,呆立當場!假的?陷阱?島津勝死了?巨大的信息沖擊讓我頭暈目眩,
幾乎站立不穩。“為什么?”我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為什么要讓我看見?
為什么要殺我?”左肩的傷口在劇烈的情緒波動下再次傳來鉆心的疼痛。“為什么?
”陳琰猛地轉過身,火光映照著他眼中驟然升騰的狂怒和一種近乎絕望的瘋狂!
“因為那條真正的毒蛇!那條盤踞在最高處、吸食著整個大明骨髓的毒蛇!他就在上面!
”他猛地抬手指向刑房那低矮、布滿蛛網的天花板,仿佛要刺穿那厚重的巖石,
直指某個不可言說的存在!“陸炳!”這個名字,如同一個禁忌的詛咒,
被他從牙縫里狠狠擠了出來,帶著滔天的恨意!“是他!一直是他!和倭寇,
和朝中那些蠹蟲!松江衛的慘案,只是為了除掉不聽話的人!我師父…也是知道了太多!
”他劇烈地喘息著,胸膛起伏不定,眼中布滿了血絲。“他太狡猾了!太謹慎了!
我查了三年!整整三年!找不到他一絲一毫的直接證據!他就像一條藏在九地之下的毒龍!
我只能…只能把自己也變成毒蛇!變成他‘信任’的爪牙!用假情報,用黃金…去引他動!
去逼他露出馬腳!”陳琰的目光死死地釘在我臉上,那眼神灼熱得幾乎要將我燒穿:“王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