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繼承了師父的鼓店,接手第一單就是張人皮。 客人要求做成鎮魂鼓,
反復叮囑:“鼓響六聲平安,第七聲必見血。” 交貨前夜,那鼓在閣樓自己響了第一聲。
蒙皮上慢慢浮出張女人臉,嘴唇開合無聲哀求。 我連夜送貨,
山路顛簸時包袱里響起第三聲。 掀開布角一看——鼓面在呼吸。 到地方才知,
雇主全家死于三年前大火。 只剩個穿壽衣的老太太坐在廢墟里等我。
她腳邊堆著六面人皮鼓。 當我遞上第七面時,
她枯爪般的手突然抓住我手腕: “你聽...” 第七聲鼓響,從我胸膛里傳來。
臘月的風像淬了冰的刀子,刮過青石板鋪就的長街,卷起幾張枯黃的紙錢,
打著旋兒撞在“張記鼓鋪”斑駁的木門板上,發出“噗噗”的輕響,隨即又被寒風裹挾著,
消失在巷子深處。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沉甸甸的寒意,
混合著桐油、皮革和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陰濕霉味。我——張青,
縮著脖子,攏緊了身上那件浸透了歲月油污的舊棉襖,
坐在鋪子里唯一一條三條腿的破板凳上。
面前炭盆里的火苗有氣無力地舔舐著幾塊劣質的炭頭,發出微弱的噼啪聲,
散發的熱量聊勝于無,連我凍得發僵的手指都暖不過來。鋪子里光線昏暗,
只有高處一扇蒙塵的小窗透進些慘淡的天光,勉強照亮四周。墻上掛滿了鼓。大的小的,
蒙著牛皮的、羊皮的,甚至還有幾張罕見的蟒皮鼓,鼓身漆色斑駁,在昏暗中沉默地懸掛著,
如同一個個凝固的、無聲的吶喊。
墻角堆放著蒙塵的鼓槌、成捆的竹篾、幾桶散發著刺鼻氣味的桐油和生漆。
空氣里那股桐油、皮革、灰塵和陳年霉味混合的氣息,是師父張老鼓留給我唯一像樣的遺產,
連同這間搖搖欲墜的鋪子和滿墻的沉默。師父走得很突然。三天前,
他把自己關在鋪子后面的小作坊里,整整一天沒出來。等我覺得不對,撞開門進去時,
只看到他佝僂著倒在那個他坐了半輩子的矮凳旁,臉色青灰,一只手死死捂著心口,
另一只手卻怪異地向前伸著,五指張開,指尖沾滿了暗紅色的、早已凝固的漆料,
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還想抓住什么。他渾濁的眼睛瞪得老大,
直勾勾地望著作坊角落里那堆蒙塵的鼓材,
眼神里凝固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混合著驚駭和某種…難以形容的貪婪的復雜情緒。
師父沒留下什么話,只留給我一個冰冷的、充滿死氣的鋪子,
和一個壓在硯臺下的薄薄賬本——上面全是賒欠的印記,觸目驚心。
娘親的病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心頭,藥罐子每天都要熬干最后一點家底。這鼓鋪,
是我眼下唯一的指望,也是最后的牢籠。就在我對著冰冷的炭盆,
算計著明天該去哪家米鋪賒半升糙米時,鋪子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被無聲地推開了。
沒有敲門聲,沒有腳步聲。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氣,
混著一股極其淡薄、卻瞬間攫住我嗅覺的奇異氣味,如同一條滑膩的蛇,
悄無聲息地鉆了進來。那氣味很怪,像是陳年的檀香被雨水漚爛了,
又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甜腥。我猛地抬起頭。門口站著一個人。
與其說是一個人,不如說是一道裹在厚重黑袍里的影子。袍子寬大得不合身,
從頭到腳罩得嚴嚴實實,連一絲皮膚都沒露出來。帽檐壓得極低,陰影完全遮蔽了面容,
只隱約看到帽檐下似乎有兩點極其微弱的、如同深潭底幽火的微光一閃而過。
他就那么靜靜地站著,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無聲無息,
帶來的寒意卻比門外呼嘯的北風更甚。我下意識地站起身,喉頭發緊,
一股莫名的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您…要點什么?”黑袍人沒有回答。
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非人的滯澀感,抬起一只同樣包裹在黑色布條里的手。
那只手枯瘦得如同鷹爪,指關節異常粗大突出。他沒有指向墻上任何一面鼓,
而是將一個用慘白粗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方形包袱,
輕輕放在了我面前那張蒙著厚厚灰塵、布滿刀痕的榆木柜臺上。包袱不大,約莫一尺半長,
半尺寬,厚約寸許。慘白的粗布洗得發白,邊緣有些毛糙,像是從某種舊衣服上撕下來的。
“做面鼓。”一個聲音響起。沙啞、干澀,像是兩片粗糙的砂紙在摩擦,
又像是喉嚨里堵滿了陳年的灰燼。沒有語調,沒有起伏,每一個字都冷冰冰地砸在空氣里。
“用這個。”那只枯瘦的、裹著布條的手,輕輕點了點那個慘白的包袱。我心頭猛地一跳,
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那包袱的形狀…那里面包著的…是什么?
我強壓下心頭的悸動,聲音有些發顫:“蒙鼓…得看皮子。是牛皮?羊皮?還是…”“開。
”黑袍人打斷了我,依舊是那干澀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我咽了口唾沫,喉嚨干得發疼。鋪子里死寂一片,只有炭盆里偶爾爆出一點微弱的火星。
那黑袍人身上散發出的冰冷氣息,幾乎讓炭盆里那點可憐的熱量都消失了。我顫抖著伸出手,
手指冰涼,小心翼翼地解開了包袱上那個用同樣慘白布條系成的、極其粗糙的死結。
慘白的粗布一層層掀開。當最后一層布被揭開時,我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
一股更加濃烈的、令人作嘔的甜腥氣味猛地沖入鼻腔!包袱里,平躺著一張皮。
一張…人的皮!它被鞣制過,處理得異常平整,
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毫無生氣的慘白色澤。邊緣切割得相對整齊,
但依舊能看到細微的、仿佛被粗暴剝離留下的不規則痕跡。皮面光滑得詭異,
帶著一種非自然的、如同冷玉般的光澤,幾乎看不到毛孔的痕跡。
皮下殘留著幾粒極其微小的、如同凝固琥珀般的淡黃色脂肪粒,
是唯一能證明它曾屬于血肉之軀的證據。更讓我頭皮炸裂的是,這張人皮的形狀!
它并非方方正正,而是…而是帶著明顯的人體輪廓!我甚至能清晰地辨認出肩胛的弧度,
腰部的凹陷,以及…以及一片相對平坦的區域,像是…像是從人的后背整張剝下來的!
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木架上,
引得墻上幾面鼓發出沉悶的輕響。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這…這…”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牙齒咯咯作響,指著那張慘白的人皮,
驚恐地看著那黑袍人,“這…這是…”“鎮魂鼓。”黑袍人那砂紙摩擦般的聲音再次響起,
無視我的恐懼,冰冷地吐出三個字。“用這個蒙。”“不…不行…”我幾乎要尖叫出來,
“這…這是犯禁!天打雷劈的勾當!我…我做不了!”“做。
”黑袍人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絲,那干澀的聲線里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如同冰錐刺骨。
帽檐下那兩點幽微的光似乎亮了一下,死死鎖定了我。“價錢,你開。”錢!
這個字像是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瀕臨崩潰的神經上。娘親蠟黃的臉,
藥罐里翻滾的黑色汁液,債主兇神惡煞的嘴臉…無數畫面瞬間涌入腦海,
壓倒了那幾乎要吞噬我的恐懼。我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視線在那張慘白的人皮和黑袍人身上來回掃視。鋪子里死寂得可怕,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塊。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我終于聽到自己干澀嘶啞、仿佛不是自己的聲音響起:“…五…五兩銀子。
”黑袍人沒有任何猶豫。那只枯瘦的、裹著布條的手再次抬起,
將一小錠冰冷的、在昏暗光線下泛著慘白幽光的銀子,輕輕放在了那張慘白人皮的旁邊。
銀子不大,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眼睛生疼。“三天后,子時。
”黑袍人留下最后一句冰冷的話語,沒有絲毫停留,轉身便走。
那寬大的黑袍如同一片移動的陰影,無聲無息地滑出了鋪門,
融入門外濃重的黑暗與寒風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只有柜臺上那張慘白的、散發著甜腥氣味的人皮,和旁邊那錠冰冷的銀子,
證明著剛才那如同噩夢般的一幕并非幻覺。鋪門被寒風猛地吹開,撞在墻上,
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如同喪鐘敲響。我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僵立在原地,
冷汗順著鬢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柜臺上。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張慘白的人皮上,胃里翻江倒海,
喉嚨里堵著一團冰冷的硬塊,吐不出來,咽不下去。師父臨終前那驚駭又貪婪的眼神,
如同鬼魅般在眼前閃現。“鎮魂鼓…”我喃喃地重復著這三個字,每一個音節都帶著血腥味。
夜,深沉如墨。鋪子后面那間狹窄、低矮的小作坊,此刻成了人間地獄。
唯一的光源是角落一盞孤零零的油燈,昏黃的光線在墻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陰影,
如同蟄伏的妖魔。空氣里彌漫著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桐油、生漆氣味,但更濃的,
是那張慘白人皮散發出的、揮之不去的甜腥。那氣味像是有生命,絲絲縷縷地鉆進鼻腔,
纏繞在肺葉上,帶來一陣陣生理性的惡心和眩暈。我坐在師父常坐的那張矮凳上,
矮凳旁邊還殘留著他倒地時蹭上的、早已干涸發黑的漆漬。面前的工作臺上,攤著那張人皮。
慘白、光滑、冰冷,帶著一種非自然的死寂光澤。指尖每一次觸碰到它,
那滑膩、冰冷、如同觸摸到某種巨大冷血動物內腔的詭異觸感,都讓我渾身汗毛倒豎,
胃里翻江倒海。強忍著嘔吐的沖動,我拿起特制的、薄如柳葉的刮刀,
開始處理皮子邊緣殘留的那一點點淡黃色的脂肪粒。刀鋒刮過皮面,
發出極其輕微的“沙沙”聲,在死寂的作坊里顯得格外刺耳。每一次下刀,
手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割破了這層薄薄的、屬于某個逝者的屏障。
更可怕的是,隨著處理的深入,我隱約感覺到,這人皮…似乎過于“新鮮”了。它的韌性,
它的光澤,甚至它內部殘留的某種微弱的、難以言喻的“活性”,
都遠遠超出了我對鞣制皮革的認知。它不像一張處理好的皮料,
更像是一層…剛剛剝離下來不久、帶著某種未散盡生機的…皮囊。
“嘶啦…”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布帛被小心撕裂的細響。我手猛地一抖,刮刀差點脫手!
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定睛看去,是刮掉了一小塊粘連的筋膜。虛驚一場。
但心臟卻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咚咚咚!撞得肋骨生疼。
和恐懼幾乎要將我逼瘋的當口——“嗒…嗒…嗒…”一陣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敲擊聲,
毫無征兆地從頭頂傳來!聲音的來源,是頭頂那層薄薄的、用舊木板草草鋪就的閣樓地板!
那聲音短促、清晰,帶著一種奇特的節奏感,一下,又一下,間隔幾秒。不像是老鼠的跑動,
也不像風吹雜物。那感覺…更像是有人用指關節,在極其克制、極其輕微地…叩擊著樓板!
我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猛地抬起頭,
驚恐地望向頭頂那片被油燈昏黃光線勉強勾勒出的、布滿灰塵蛛網的木板!
“嗒…嗒…”聲音又響了兩下,清晰無比。是誰?閣樓里有什么?!作坊里只有我一個人!
鋪門早已從里面閂死!難道是…那張人皮的主人?她的魂…回來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我僵坐在矮凳上,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屏住了,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著,幾乎要破膛而出!“嗒…”聲音停了。死寂重新籠罩了小作坊。
只有油燈燈芯燃燒時發出的細微“噼啪”聲,和我自己粗重如牛的喘息聲在死寂中回蕩。
冷汗順著我的額角、鬢角瘋狂地往下淌。剛才那清晰的敲擊聲,
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我的神經。閣樓…那上面到底有什么?是風?是老鼠?
還是…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回工作臺上那張慘白的人皮。昏黃的燈光下,
它光滑的表面泛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幽光,邊緣處理時留下的細微褶皺,
在光影下仿佛形成了一張模糊的、扭曲的…人臉輪廓?我猛地閉上眼睛,不敢再看。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將我淹沒。接下來的兩天,我如同行尸走肉。白天在鋪子里,
對著空無一人的街道發呆,那張慘白人皮被我藏在作坊最角落的木箱里,用破布層層蓋住,
仿佛這樣就能隔絕它的邪氣。晚上則是一場無休止的折磨。閣樓上的“嗒…嗒…”聲,
如同索命的咒符,幾乎每晚都在固定的時辰響起,
短促、清晰、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我不敢上去查看,只能蜷縮在作坊的角落里,
用破棉被死死蒙住頭,在極度的恐懼和疲憊中煎熬。終于,熬到了交貨前夜。鼓身早已箍好,
是上好的老楠木,用桐油和生漆反復涂抹,在昏暗的油燈下泛著幽深的光澤。今晚,
就是蒙皮的最后關頭。那張慘白的人皮,被我重新鋪在工作臺上。經過幾天的“存放”,
那股甜腥味似乎淡了些,但它的“新鮮”感卻更加明顯了。皮面光滑依舊,
甚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有生命般的微弱彈性和…溫度?指尖觸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