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夏末的燠熱像一層厚重的油布,死死捂在這座嵌在丘陵褶皺里的南方小鎮上。
蟬在樹梢扯著嗓子嘶鳴,聲音干澀而疲憊,攪得人心頭發慌。我揣著一張薄薄的錄取通知書,
背著打滿補丁的帆布書包,拖著沉重的木箱,一路跋涉,
終于站在了這所依山而建的紅星中學銹跡斑斑的鐵門前。門柱上“紅星”兩個字,紅漆剝落,
露出底下灰黑的水泥底色,像兩道干涸的血痕。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陳舊氣味——是粉筆灰、劣質墨水和木頭腐朽混合的味道,
更深層,似乎還糾纏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泥土深處泛上來的腥氣。學校依著后山,
那山勢不算陡峭,卻透著一股子難以親近的陰郁。樹木長得格外茂盛,墨綠得發黑,
尤其是靠近山腰的位置,幾棵老槐樹虬枝盤結,其中一棵形狀怪異,主干扭曲著偏向一邊,
活像被一只無形巨手硬生生掰折了脖子,樹冠龐大濃密,
即使在白晝也投下大片深不見底的陰影。“新來的?寄宿生?”一個嘶啞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我嚇了一跳,回頭看見一個穿著洗得發白藍布工裝的老頭,佝僂著背,
手里拎著把禿了毛的大掃帚。他臉上溝壑縱橫,像這后山風化剝蝕的巖壁,
一雙眼睛卻異常渾濁,眼白渾濁發黃,眼珠像是蒙著一層擦不凈的灰翳,直勾勾地看人時,
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穿透力,仿佛能越過皮肉,看到骨頭縫里去。“嗯。”我點點頭,
嗓子有點發干。“宿舍樓在那邊,最靠里那棟,青磚的。”他用掃帚柄朝遠處一指,
動作有些遲緩。他頓了頓,目光越過我的頭頂,投向那片墨綠的山林,聲音壓得更低,
帶著一種近乎耳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鄭重:“記著娃子,天黑透以后,別往后山跑。
特別是……離那棵歪脖子老槐樹遠點。”他渾濁的眼里閃過一絲難以捕捉的、深重的恐懼,
像受驚的魚倏忽沉入深潭,“那地方……不干凈。”說完,他不再看我,
自顧自地、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門口早已干凈的水泥地,仿佛剛才那句警告只是我的幻覺。
開學頭幾天,關于后山的種種傳說,如同這夏末潮濕悶熱的空氣,
無孔不入地滲透進宿舍的每一個角落。熄燈后的黑暗里,成了恐怖故事滋生的溫床。
上鋪的李衛兵,綽號“大嘴”,是消息最靈通的。“聽說沒?咱們學校底下,
以前是個萬人坑!”他的聲音在黑暗里帶著夸張的顫抖,卻又掩不住一絲興奮,
“小鬼子干的!就在后山那片!殺了好多人,尸體就那么一層層摞著埋了,連個碑都沒有!
”黑暗中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可不是嘛!”另一個聲音接腔,是睡我斜對面的王強,
他說話總帶著點神經質的緊張,“我舅以前在這念書,他說一到下雨天,
晚上就能聽見后山有哭聲,嗚嗚咽咽的,分不清是風還是……別的啥。還有人說,
看見過白影子在槐樹底下晃悠……”“那棵歪脖子樹?”有人小聲問。“就是它!
”大嘴的聲音陡然拔高,“老輩人說,那樹邪性!當年小鬼子殺完人,
就把好些人倒吊在那樹上……活活吊死的!怨氣沖天!老校工為啥不讓去?撞上了,
輕則大病一場,重了……”他故意拖長了調子,制造著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蜷在薄薄的、散發著霉味的被子里,手腳冰涼。老校工那雙渾濁而恐懼的眼睛,
和他那句低沉的警告,
此刻在黑暗中異常清晰地浮現出來——“離那棵歪脖子老槐樹遠點……不干凈。
”白天走過宿舍樓通往教室的小路時,眼角余光瞥見后山那片濃得化不開的墨綠,
總覺得那陰影里藏著無數雙眼睛,無聲地窺視著這座建在累累白骨之上的學校。
一種無形的、冰冷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晚自習的時光總是漫長而凝滯。
頭頂幾盞老舊的吊扇有氣無力地旋轉著,發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嗡嗡聲,
攪動著空氣中濃重的汗味、墨水和紙張的氣味。慘白的日光燈管發出滋滋的電流輕響,
光線在密密麻麻伏案的腦袋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窗外,
濃墨般的夜色早已吞噬了白晝的最后一絲光亮,后山徹底隱沒在沉沉的黑暗里,
像一頭蟄伏的巨獸,無聲地凝視著燈火通明的教室。
“鐺——鐺——鐺——”下晚自習的鐘聲突兀地撕裂了教室的沉悶,
帶著一種金屬特有的冰冷和空曠感,在寂靜的校園里回蕩。如同開閘泄洪,
剛才還一片死寂的教室瞬間被桌椅碰撞聲、嘈雜的說話聲和收拾書包的嘩啦聲填滿。
人群像退潮般涌向門口,走廊里很快便擠滿了歸心似箭的學生,喧囂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
我收拾得慢了些,落在后面。等到背著書包走出教室門,長長的走廊里已變得空空蕩蕩,
只有盡頭昏黃的壁燈投下幾團模糊的光暈。前后左右一個人影都沒有了。
教室里的燈光在我身后熄滅,最后一線光亮消失,濃重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間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將我孤零零地裹在走廊中央。方才還覺得吵鬧的嗡嗡聲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悸的、絕對的死寂。我的心跳驟然加速,咚咚咚地撞擊著胸腔,
在空曠的走廊里似乎都能聽到回響。我深吸一口氣,
手指有些發顫地從書包側袋里掏出那盞小小的煤油燈。玻璃燈罩因為長期煙熏火燎,
已經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油膩膩的黑灰,透光性變得很差。我摸索著掏出火柴盒,手指冰涼,
劃了好幾下,才“嗤”地一聲點燃火柴。微弱的火苗跳躍著,小心翼翼地湊近燈芯。
“噗——”燈芯貪婪地吮吸著煤油,一點黃豆粒大小的橘黃色火苗終于怯生生地亮了起來。
我把玻璃燈罩小心地罩回去。昏暗的、帶著油煙味的光暈勉強撐開了一小圈,
僅僅能照亮腳下幾步遠的、布滿灰塵的水泥地面。光圈之外,
是無邊無際、濃得如同墨汁的黑暗。這微弱的光明非但沒有帶來安全感,
反而更清晰地映照出黑暗的龐大和深不可測,仿佛隨時會撲過來將這可憐的光暈一口吞噬。
我緊緊攥著冰冷的黃銅提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煤油燈那點可憐的熱度透過玻璃罩傳出來,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反而襯得周遭的空氣更加陰冷刺骨。我邁開腳步,硬著頭皮,一步步走向通往宿舍樓的側門。
鞋子踩在水泥地上的聲音被放大了無數倍,嗒、嗒、嗒……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側門外,是一條更狹窄、更荒僻的小路。
它夾在高聳的宿舍樓后墻與后山那茂密得如同墻壁般的雜木林之間。
白天走這條路就覺得壓抑,此刻更是如同墜入幽冥。小路沒有燈,
全靠我手里這點微弱的燈火。山風不知何時悄然刮起,穿過茂密的樹林,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像無數人在暗中啜泣。風鉆進脖領,帶著一股子滲入骨髓的陰冷濕氣,
激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路兩邊是半人高的野草,在夜風里搖擺著黑黢黢的影子,
像無數潛伏著的、蠢蠢欲動的活物。我低著頭,
眼睛死死盯著腳下被煤油燈照亮的那一小塊路面,不敢向兩旁黑暗的草叢深處看,
更不敢抬頭去看那近在咫尺、如同黑色巨獸脊背般的后山。耳朵卻不由自主地豎著,
捕捉著風聲之外任何一絲不尋常的動靜。草叢里似乎有悉悉索索的輕響,像是蟲豸爬行,
又像是……有什么東西在草葉間潛行?我不敢細想,只能加快腳步,幾乎是小跑起來。
煤油燈的火苗在我急促的動作中劇烈地搖晃、跳躍,將我的影子扭曲拉長,
投射在旁邊的墻壁和草叢上,像個張牙舞爪的怪物,緊緊跟隨著我。就在這時!噗!
毫無征兆!手中那點昏黃的、唯一能給我帶來一絲慰藉的光明,猛地一下熄滅了!
絕對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墨汁,瞬間灌滿了我的雙眼、雙耳,甚至每一個毛孔!
不是慢慢暗淡,是驟然熄滅,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粗暴地掐斷了最后一點火種!“啊!
”一聲短促的驚呼不受控制地從我喉嚨里擠出來,隨即又被巨大的恐懼死死扼住。
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緊接著又以瘋狂的速度擂鼓般撞擊著肋骨,
震得我渾身發麻。怎么回事?風?還是……油燒干了?不可能!我明明記得燈油是滿的!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猛地竄上頭頂,頭皮瞬間炸開!死寂。比剛才更可怕的死寂籠罩下來。
風聲停了,蟲鳴消失了,連自己粗重的喘息聲都仿佛被這濃稠的黑暗吸走了。
絕對的、令人窒息的靜默。黑暗不再是背景,它變成了實體,帶著冰冷粘稠的質感,
沉重地擠壓著我,纏繞著我,像要把我拖進無底的深淵。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懼在尖叫。就在這極致的死寂和黑暗里,一個聲音,突兀地響了起來。
嗒……嗒……嗒……聲音來自我的身后,不遠不近,就在這條狹窄小路的入口方向。
那是一種極其沉重的腳步聲。每一步落下,都帶著一種黏滯的、濕漉漉的質感,
像是灌滿了水的沉重軍靴,深深地陷入泥濘之中,再費力地拔出來。聲音緩慢,卻異常清晰,
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踩踏爛泥的“咕嘰”聲,在這死寂的黑暗中,被無限放大。
嗒……嗒……嗒……它來了!它在向我靠近!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全身的血液,
手腳冰涼僵硬,仿佛被凍住。跑!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念頭!身體的本能終于壓倒了僵直!
我猛地轉身,用盡全身力氣,
朝著宿舍樓的方向——那唯一可能有人的地方——沒命地狂奔起來!
鞋子重重地踩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發出慌亂的“啪嗒啪嗒”聲。
我像一頭被獵人逼到絕境的幼獸,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速度。肺葉瘋狂地擴張收縮,
喉嚨里涌起濃重的血腥味。風在耳邊呼嘯,刮得臉頰生疼。然而,身后那濕重的腳步聲,
并沒有因為我亡命的奔逃而遠離。嗒…嗒…嗒…它依舊不緊不慢地響著,節奏沒有絲毫變化,
仿佛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但恐怖的是,無論我跑得多快,
那聲音始終保持著與我幾乎相同的距離!它不是在追趕,它更像是……如影隨形!
緊緊地貼在我的身后!那黏膩沉重的踏步聲,每一次落下,都像踩在我狂跳的心臟上!
它在玩弄我!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鉆進我的腦海,帶來更深的絕望。
我甚至能感覺到一股冰冷的、帶著濃烈水腥氣和……鐵銹般血腥氣的陰風,
一陣陣吹拂著我的后頸!“救命!有鬼啊——!”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嘶吼出來,
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形,帶著哭腔,在這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凄厲刺耳。然而,
聲音如同石沉大海,被無邊的黑暗和寂靜瞬間吞噬,沒有激起任何回應。
宿舍樓明明就在前方不遠處,那幾扇黑洞洞的窗戶,像一張張冷漠嘲諷的嘴。
嗒…嗒…嗒…腳步聲還在身后,穩定得令人絕望。我的體力在飛速流逝,雙腿像灌滿了鉛,
越來越沉重,每一次抬腳都變得無比艱難。肺部火燒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
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我的四肢百骸,越收越緊。我感覺自己快要跑不動了,
身后的陰冷氣息卻越來越近……就在我快要徹底崩潰的瞬間,腳下的路似乎微微一轉。前方,
小路右側那堵密不透風的雜木林墻,豁開了一道口子。月光!慘白、冰冷的月光,
如同水銀瀉地,毫無遮攔地潑灑下來,瞬間照亮了前方一小片空地!我的目光,
在極度驚恐和奔跑的慣性中,下意識地掃過那片被月光照亮的區域。然后,我的血液,
在那一剎那,徹底凍結!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它就矗立在那片空地的中央!
比白天看到的更加猙獰可怖!虬結扭曲的主干,在慘白的月光下泛著一種死氣沉沉的青灰色,
活像一條被剝了皮的巨蟒尸骸。巨大的、濃密的樹冠向一側傾斜著,遮蔽了大半天空,
投下龐大而扭曲的、如同鬼爪般的陰影。然而,讓我的靈魂都為之尖叫的,不是樹本身。
是樹下!在那濃密的、低垂的枝椏上,密密麻麻地掛滿了東西!不是樹葉,也不是果實!
是……人!一具具倒吊著的尸體!它們像屠宰場里被掛起的牲畜,
又像是某種恐怖儀式中的祭品。腳踝被粗糙的、浸透著深褐色污漬的繩索死死捆縛著,
頭朝下,懸垂在半空。密密麻麻,高低錯落,掛滿了視野所及的每一根粗壯的枝條!
慘白的月光毫無憐憫地傾瀉在它們身上。我看到了腫脹發紫、布滿青黑色尸斑的臉,
皮膚因為倒吊而緊繃欲裂,眼球可怕地凸出眼眶,幾乎要掉出來,
瞳孔擴散成兩個黑洞洞的窟窿。我看到了被撕扯得破爛不堪、沾滿黑褐色污跡的衣裳碎片,
勉強能辨認出是那種土黃色的、樣式陳舊的布料……像極了電影里看到的……日本軍裝!
我看到了僵直的手臂,無力地垂向地面,手指扭曲成怪異的爪狀。我還看到了腐爛的腳!
皮肉部分脫落,露出森森的白骨,骯臟的趾甲像彎曲的鐵鉤,就那么懸垂著,
隨著夜風……緩緩地、緩緩地……轉動!像一串串巨大而恐怖的、風干了的果實!
在死寂的夜里,
發出極其細微的、令人頭皮發麻的吱嘎聲——那是繩索摩擦樹枝、關節僵硬轉動的聲音!
更近的……更近的就在我頭頂前方不遠的一根粗枝上!那具倒吊的尸體,腐爛腫脹的腳,
腳尖上掛著的泥漿幾乎要滴落下來……距離我頭頂的頭發,僅僅只有不到一尺的距離!
“呃……”一聲極度驚恐、完全失聲的抽氣從我喉嚨深處擠出來。胃里翻江倒海,
濃烈的、令人窒息的腐臭味混合著血腥味、泥土的腥氣,如同實質般灌入我的鼻腔!
我的雙腿徹底失去了力氣,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膝蓋一軟,
“噗通”一聲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堅硬、布滿碎石的地面上!
膝蓋傳來的劇痛完全被更大的恐懼淹沒。我癱軟在地,身體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著,
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脖子卻像生了銹的機器,無比僵硬、無比緩慢地抬起,
目光被一股無法抗拒的恐怖力量牽引著,再次投向那片倒吊的尸林。
只剩下黑洞的眼眶深處……一絲微弱的、渾濁的、如同淤泥里浸泡多年的玻璃彈珠般的微光,
極其詭異地、極其緩慢地……亮了起來!緊接著,它那兩片腐爛發黑、豁著口子的嘴唇,
極其僵硬地、極其緩慢地……向兩側拉扯開!
咧開了一個無聲的、極度扭曲的、充滿了無盡怨毒和嘲弄意味的……笑容!
無聲的嘶喊瞬間炸裂了我的腦海!極致的恐懼如同萬噸冰水當頭澆下,
瞬間凍結了血液和思維!眼前猛地一黑,無邊的黑暗帶著冰冷的腐臭氣息,徹底將我吞沒。
意識沉淪前最后的感覺,是額頭重重砸在冰冷碎石上的鈍痛,
以及左耳廓傳來的一陣極其尖銳、仿佛被燒紅鐵釬瞬間刺穿的劇痛和刺骨的冰寒!
那冰冷直透腦髓!……不知過了多久,意識如同沉船般,
艱難地從冰冷漆黑的深海中一點點往上浮。首先恢復的是聽覺。
嗡嗡的耳鳴聲像無數只蜜蜂在腦子里亂撞,蓋過了其他一切。漸漸地,
一些模糊、嘈雜的聲音穿透了這層噪音屏障,鉆了進來。“……這孩子!總算醒了!
老天爺……”“……快!水!溫水!”“……嚇死個人喲!
臉白得跟紙一樣……”“……后山……肯定是撞上那東西了……”聲音忽遠忽近,
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充滿了焦急、憂慮和后怕。我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光線刺得眼睛生疼,淚水瞬間涌了出來。
視線里晃動著幾張熟悉又模糊的臉——是同宿舍的大嘴、王強他們,
還有宿舍管理員張嬸那張寫滿擔憂的圓臉。“醒了醒了!小林子醒了!
”大嘴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激動。我發現自己躺在宿舍那張硬板床上,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
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骨頭縫里都透著陰冷。頭沉重得像灌了鉛,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
最難受的是左耳,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和麻木感交替傳來,
仿佛里面塞了一塊永遠不會融化的冰。我下意識地抬手去摸。“別動!
”張嬸連忙按住我的手,她的聲音帶著后怕的顫抖,“娃啊,你這耳朵……凍傷了!
腫得老高,還青紫青紫的!嚇死人了!昨晚……昨晚到底咋回事啊?
吊的尸體……那個無聲的、腐爛的笑容……冰冷刺骨的左耳……記憶的碎片如同鋒利的冰錐,
猛地刺入腦海!巨大的恐懼再次攫住了我,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牙齒咯咯地磕碰著,臉色瞬間又變得慘白。
“好了好了!先別問了!”張嬸看我這樣,趕緊制止了還想追問的大嘴他們,“讓娃緩緩!
緩緩!作孽喲……”她嘆了口氣,端過一碗冒著熱氣的紅糖姜水,“來,喝點熱的,
暖暖身子,壓壓驚。”我機械地被喂著喝了幾口滾燙的姜水,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
帶來一絲微弱的熱流,卻絲毫驅散不了身體內部的寒意和左耳那錐心的冰冷疼痛。
那倒吊尸林和無聲鬼笑的畫面,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地印在腦海里,
每一次回想都帶來一陣劇烈的眩暈和惡心。“張……張嬸……”我艱難地開口,
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破風箱,“我……我的煤油燈……”“燈?”張嬸愣了一下,
隨即反應過來,“哦!在你書包里呢!昨晚幾個老師在后山小路入口那邊找到你的,
你暈在地上,手里還死死攥著燈呢!都摔裂了,燈油灑了一地……”她說著,
轉身從墻角拿起我的舊帆布書包。書包上沾滿了泥污,顯得更加破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