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面具下的警告我的面具又輕了一錢。銅鏡里，那張描金繪彩的臉譜已經薄如蟬翼，
幾乎要透出底下蒼白的皮膚。我伸手觸碰鏡面，指尖傳來細微的電流，
那是規則在警告我——不可窺視真實。“答應，該去請安了。“宮女的聲音從屏風后傳來，
每個字都像被剪刀修剪過般整齊。我撫平衣袖上不存在的褶皺，
讓臉譜自動調整出完美的微笑弧度。推開門時，庭院里的海棠樹正扭曲著枝干向我行禮，
那些花瓣分明是碎瓷片，卻在陽光下流淌著真實的露珠。通往坤寧宮的長廊在不斷延伸。
這是皇后心情不佳的表現，她總喜歡用這種方式折磨我們。我數到第三百塊地磚時，
終于看到了其他嬪妃的身影。她們的面具在晨光中閃閃發亮，像一串被精心打磨的寶石。
“柳答應今日氣色真好。“李貴人攔住我，她的面具是翡翠質地，說話時會浮現出牡丹花紋，
“聽說昨夜養心殿的燈又亮到三更？“我低頭作羞澀狀，任由面具泛起桃紅。
這是最安全的回應。在這座宮殿里，任何實質性的回答都會被扭曲成利箭反射回來。上個月，
趙常在只因說了句“月色尚可“，就被解讀成對皇上賞月安排的蔑視，
現在她的面具已經變成了一團模糊的灰霧。坤寧宮的門檻滲出絲絲寒氣。我們按品級跪好，
看著皇后的面具從殿深處緩緩浮現。那是張會變色的玉面，此刻正泛著不祥的靛藍。
“都抬起頭來。“皇后的聲音像冰錐敲打瓷盤。我隨著眾人仰頭，
突然發現皇后的金剪刀正抵在陳嬪的面具上。陳嬪的面具是象牙制的，
雕刻著精美的孔雀紋——或者說曾經是。現在那上面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
“本宮最討厭不干凈的東西。“皇后用剪刀挑起陳嬪的下巴，“你們說，
這面具上的裂痕像不像一只蜈蚣？“妃嬪們發出恰到好處的驚呼。我盯著陳嬪顫抖的肩膀，
突然想起初入宮時她教我如何在面具下藏住表情。那時她的面具還是光滑的，
眼角繪著淺淺的笑紋。“柳答應。“皇后突然轉向我，“你覺得呢？
“金剪刀的寒光刺得我面具發燙。我俯身行禮：“娘娘明鑒，蜈蚣乃五毒之一，
確實不該出現在陳姐姐的面具上。“剪刀滿意地離開了陳嬪。我悄悄松了口氣，
卻聽見皇后接著說：“既然如此，就由柳答應幫陳嬪修正吧。“一把銀匕首被塞進我手里。
妃嬪們的面具齊刷刷轉向我，上面的花紋全部變成了瞪大的眼睛。陳嬪的呼吸透過裂縫傳來，
帶著潮濕的恐懼。我舉起匕首，精準地沿著那些裂痕劃下去。象牙碎片簌簌掉落，
露出底下嶄新的白瓷層。妃嬪們發出贊嘆的抽氣聲，她們的面具又恢復了各自的花紋。
“手藝不錯。“皇后用剪刀輕叩我的面具作為獎勵，“看來柳答應沒少練習。
“我跪著退回隊列，舌尖嘗到鐵銹味。方才劃破的何止是面具，
還有陳嬪最后一點殘存的自我。現在她的面具完美無瑕，但我知道，里面的人已經碎了一分。
2 鏡湖的秘密回宮的路上，我故意繞道經過鏡湖。湖面本該倒映出戴著面具的妃嬪，
但我知道一個秘密——當月光垂直照射時，湖水會變成一面真實的鏡子。
這是我在冷宮服役那年發現的。那時我的面具被暫時收繳，
我在月下的湖水里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臉。不是內務府分配的面容，而是我，
柳明棠真正的樣子。“答應！“宮女急匆匆追來，“儲秀宮新到的秀女們來拜見了。
“我讓面具浮現出得體的驚訝。按照慣例，新入宮的秀女要由低位嬪妃先行教導。
但自從三年前那件事后，皇后就再沒讓我接觸過新人。儲秀宮飄著淡淡的血腥味。
十幾個嶄新的面具整齊排列，上面的花紋還未完全定型。
我一眼就認出了要歸我教導的那個——她的面具邊緣還留著毛躁的釉痕，像只未馴服的小獸。
“民女參見答應。“她行禮的姿勢有些僵硬，面具上的杜鵑花因為緊張而不斷變換顏色。
我示意宮女退下，等門關上后才開口：“摘下來吧。“她的面具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
在這深宮里，只有我敢對新人說這句話。因為我知道，皇后最恐懼的不是反抗，而是遺忘。
她怕我們忘記面具之下的自己，更怕我們記住。
“我...民女不敢...“秀女的后退撞翻了茶盞。褐色的茶水在地磚上蔓延，
漸漸形成一張模糊的人臉。我取下自己的面具。秀女發出幼貓般的嗚咽。
她的瞳孔里倒映著我的臉——沒有精致的彩繪，只有蒼白的皮膚和眼角一顆小小的淚痣。
這是違反宮規的大罪，但我已經練習了三年。每次摘下面具，我就能多記住一分真實的自己。
“記住此刻的感覺。“我把面具重新戴好，茶水形成的人臉立刻消散，“每晚子時，
用指甲在床板下畫一道線。等畫滿三十道，你就能在夢里看見自己的臉。
“秀女的面具停止了變色，凝固成一種深沉的藍。我知道她在掙扎，
每個初入宮的人都要經歷這個階段——是選擇成為完美的面具，還是保留會疼痛的血肉？
“為什么幫我？“她終于問出關鍵問題。我望向窗外，那里的天空被規則切割成整齊的菱形。
三年前，也有人這樣問過我。那時我選擇了告密，換來晉封為答應的機會。
而那個教我識破面具的人，現在成了冷宮墻上的一幅畫像。“因為你的面具。
“我輕觸她邊緣的釉痕，“太不像話了。“她笑了，面具上的杜鵑花突然綻放出驚人的紅。
這是個危險的信號，代表著她還未被完全馴服。我既期待又恐懼——也許這次會不一樣？
也許她能打破這個循環？晚鐘響起時，秀女的面具已經變得和其他人一樣光滑。但我注意到，
她離開時故意踩碎了地上一塊規則的六邊形磚。當夜，我的銅鏡出現了裂痕。從裂縫里看，
面具下的皮膚正在滲血。這是回憶真實的代價，但我甘之如飴。在疼痛中，
我摸到床榻下藏著的銀匕首——和白天用來“修正“陳嬪的那把一模一樣。明天，
皇后會發現她最完美的作品出現了瑕疵。而我會教那個秀女，如何在保持面具完整的同時，
在底下藏好匕首。鏡中的裂痕突然擴大，
一瞬間我似乎看到了真實的世界——沒有扭曲的宮殿，沒有會變色的面具，
只有穿著白大褂的人們在玻璃外記錄著什么。但下一秒，面具自動修復如初。
3 釉痕初現新來的秀女姓沈，我喚她釉兒，因她面具邊緣那圈未馴服的毛躁釉痕。
這是危險的昵稱。在這座宮殿里，任何個性化的稱呼都是禁忌。我們本該只按品級互稱，
像排列整齊的瓷俑，連呼吸都要遵循內務府的刻度。“答應，沈秀女來請晨安了。
“宮女在簾外稟報，聲音像被修剪過的枝葉。我正對鏡調整面具。
昨夜回憶真實面容的次數太多，導致面具與皮膚粘連處滲出血絲。銅鏡右下角有道新裂痕，
從中望去，我的倒影被分割成兩個——左邊是完美的宮嬪，右邊是眼角帶淚痣的柳明棠。
“讓她等著。“我故意拖延，好讓釉兒多習慣被拒絕的滋味。在這深宮，
等待是最溫柔的入門課。簾外傳來衣物摩擦聲。釉兒在不安地移動，
她的氣息透過門縫鉆進來，帶著初入宮者特有的生澀味道。我太熟悉這種氣息，
三年前的我也是如此，像只未被馴化的幼獸。“進來。“我終于開口。釉兒挪步進來，
晨光在她的面具上流淌。那上面的杜鵑花紋比昨日清晰了些，
但仍保留著獨特的筆觸——花瓣邊緣微微上翹，像在反抗內務府的標準圖樣。
“民女給答應請安。“她行禮的姿勢比昨日標準，但腰線仍固執地保留了一絲弧度。
我示意宮女退下。門剛合上，釉兒的面具就泛起一陣波動，杜鵑花變成了淺粉色。
這是情緒外露的表現，在宮中足以構成懲戒的理由。“床板下畫線了嗎？“我直接問道。
她的面具瞬間轉紅，花蕊部分甚至浮現出細小的金粉：“畫、畫了...“我走近她，
突然伸手觸碰她面具邊緣的釉痕。這動作大膽得近乎自殺，若被皇后的人看見，
足夠我被貶入冷宮。但釉兒沒有退縮，反而微微仰頭，
讓我的手指能更完整地感受那些凹凸不平的觸感。“三十道線畫滿前，
別讓任何人碰你的面具。“我低聲說，“尤其是皇后身邊的孫嬤嬤，她指甲里藏著修正液。
“釉兒的面具閃過一道異樣的光澤，杜鵑花突然收攏成苞。我太熟悉這種反應——三年前，
當我第一次被告知面具可以摘下時，也是這般既恐懼又渴望的神情。“為什么幫我？
“她又問出這個問題，聲音輕得像羽毛掃過瓷器。銅鏡的裂痕在我余光中微微擴大。
我轉身假裝整理釵環，避開她探究的目光。真實答案是，
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那個還未學會背叛的柳明棠。“因為你的釉痕太丑了。
“我故意用銀簪輕敲她的面具，發出清脆的響聲，“在這宮里，不完美比反抗更危險。
“釉兒笑了。即使隔著面具，我也能感受到那股氣流從她胸腔涌出，擦過牙齒，
最終在唇邊綻放的溫度。這是入宮后最難保留的東西，比真實面容更珍貴。
“昨夜我夢見了一片湖。“她突然說，“水里有張臉，但我看不清...“我猛地攥緊銀簪，
尖端刺入掌心。鏡湖是我最大的秘密，從未告訴任何人。三年前那個教我識破面具的人，
也只教我如何在月下銅鏡中窺見真實，從未提及鏡湖。“夢就是夢。“我強硬地打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