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自習的陽光斜斜切進教室時，我正把鼻尖埋進課本里，試圖蓋住前排傳來的、混著汗味的劣質香水味。萌萌趴在桌上寫作業，馬尾辮掃過我的課桌，發梢沾著片沒摘掉的粉筆灰，像只落單的蝴蝶。
那是種奇怪的味道——前調是廉價甜膩的果香，中調卻混著沒洗干凈的衣物味，尾調帶著點食堂飯菜的油腥。上周換座位時，班主任把我調到她后排，從此每天早讀，這味道就像團揮之不去的霧，裹著她轉身時帶起的風，漫進我的抽屜。
「小滿，這道幾何題你會嗎？」她忽然轉身，指尖敲著我畫滿問號的草稿紙。我慌忙往后縮，手肘撞到抽屜里的香水瓶——今早出門前，我特意把媽媽的淡香水塞進書包，噴嘴對著課桌縫隙按了兩下，柑橘香混著她身上的味，在空氣里撞出尷尬的火花。
「不、不會?！刮叶⒅７I口的污漬，那是昨天午餐時濺到的番茄湯，邊緣泛著淺褐色的印子。萌萌卻沒在意，拿起我的筆就在草稿紙上畫輔助線，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里，我聞到她手腕上的香水味更濃了——原來她特意噴了香水，只是和身上的汗味混在一起，反而更刺鼻。
那天下午的美術課，老師讓畫同桌的肖像。我盯著萌萌低頭調色的側臉：她睫毛很長，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鼻尖有顆淡淡的小痣，校服袖口磨出毛邊，卻洗得發白干凈?？僧斘姨崞甬嫻P，最先畫的卻是她身上若有若無的味道——那些被我嫌棄的、混合著生活氣息的味道，此刻在畫布上變成了雜亂的色塊，像團理不清的線。
「小滿，你的香水真好聞。」下課時，萌萌忽然湊近，指尖蹭過我課本邊緣，「是柑橘味的嗎？我昨天在便利店看見同款，可是太貴了……」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指尖絞緊調色盤邊緣，指甲縫里還沾著沒洗干凈的群青顏料。我忽然想起上周值日生忘記擦黑板，是她默默拿起板擦，粉筆灰撲簌簌落在她發頂，卻對著我笑：「這下你不用踮腳擦啦，我個子高?！?/p>
當晚整理書包時，香水瓶在抽屜里滾了滾，瓶蓋發出清脆的響。我盯著瓶身的標簽，忽然想起萌萌課本里夾著的便利貼：「媽媽說，噴點香水別人就不會討厭我了?！鼓鞘亲蛱旖杷P記時偶然看見的，字跡歪歪扭扭，最后畫了個帶著香水味的小太陽。
第二天早讀，我把香水瓶塞進萌萌的課桌抽屜。柑橘香混著她身上的味漫出來時，她猛地轉身，眼睛亮得像綴著星子：「是給我的嗎？」我別過臉去，盯著她校服上的粉筆灰，忽然發現那些曾讓我皺眉的味道，此刻竟帶著點溫暖的、屬于她的氣息——原來她不是不愛干凈，只是媽媽打零工太忙，沒時間教她怎么正確使用香水，只好把攢了一周的零花錢，換成便利店貨架上最便宜的甜膩香氛。
「其實……你身上的味道不討厭?！刮液鋈婚_口，指尖捏緊草稿紙邊緣，「是我昨天噴了太多香水，嗆到你了吧？」萌萌愣住了，睫毛在眼下顫了顫，忽然從抽屜里掏出包水果糖：「給你，草莓味的，我偷偷藏了好久——你聞，糖果紙也是柑橘香的?！?/p>
糖紙在指尖發出清脆的響，草莓味混著柑橘香漫進鼻腔。我看見萌萌校服領口的番茄湯印子不見了，換成了片淡淡的、被香水浸過的濕痕——原來她今早特意噴了我送的香水，卻不小心灑在了衣服上。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我課桌上，像幅沒畫完的畫。
那天放學時，萌萌忽然轉身，把個小紙包塞給我：「給你，是我媽媽曬的陳皮，放在抽屜里能去味……」她的耳尖紅得比糖紙還艷，指尖絞著書包帶，「其實我知道自己身上味道大，以前同桌總說我像移動的臭襪子……」
紙包在手里沉甸甸的，陳皮的清香混著她身上若有若無的柑橘香，忽然讓我想起上周她幫我講解幾何題時，筆尖在草稿紙上畫的輔助線——那么認真，那么耐心，就像此刻她塞給我的、帶著媽媽體溫的陳皮，每片都被剪得整整齊齊，邊緣帶著細密的紋路。
暮色漫進教室時，我把陳皮分了半袋給萌萌。她舉著紙包笑，馬尾辮在風里晃啊晃，發梢的粉筆灰終于不見了，換成了片小小的、帶著柑橘香的陳皮干。課桌抽屜里，香水瓶靜靜躺著，噴嘴處還沾著她不小心蹭到的、屬于她的味道——原來有些嫌棄，從來不是因為「味道」，而是我們沒勇氣去看見，味道背后那個，笨拙地想讓別人喜歡自己的靈魂。
現在每次路過便利店，我都會盯著貨架上的廉價香水發呆。那些曾讓我皺眉的甜膩味道，此刻卻讓我想起萌萌收到香水時發亮的眼睛，想起她塞給我的、帶著陽光味的陳皮。原來真正的「好聞」，從來不是昂貴的香氛，而是當你愿意靠近時，發現那些曾被嫌棄的氣息里，藏著比香水更溫暖的、關于「認真活著」的煙火氣。
課桌抽屜里的香水漸漸空了，可萌萌身上的味道卻不再讓我皺眉。如今我會在她轉身時，悄悄幫她摘掉發梢的粉筆灰；她會在我畫錯輔助線時，笑著遞來塊橡皮，指尖帶著淡淡的、屬于我們的柑橘香。那些曾讓我尷尬的「味道戰爭」，最終變成了抽屜里共享的陳皮香，變成了課桌上互相借的彩色鉛筆，變成了青春里，最不該被嫌棄的、關于「理解與接納」的成長課。
當季的風掀起窗簾時，我看見萌萌正在給陳皮包貼標簽：「給小滿的陳皮，要挑最香的那片」。陽光落在她的側臉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溫柔的影，而我知道，有些味道終將散去，但有些溫暖，會像陳皮的清香般，永遠留在課桌抽屜里，留在我們彼此靠近的、帶著溫度的時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