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上海灘英商倉庫十箱黃金不翼而飛。倉庫青銅巨門由內反鎖,
門縫滲出干涸血痕,地面刻滿無人能辨的滿文符咒。我是永泰典當行少東家陳青崖,
被當作頭號嫌犯押往現場。租界探長用槍抵住我后腦:“聽說前朝造辦處有鎖匠,
能造出從內部反鎖的機關門?”我盯著門內倒懸的青銅仙鶴燭臺,突然笑了。“黃金沒丟,
它只是被這座活著的機關吞進了肚子里。”——當所有人都在研究鎖孔時,
只有我看見了燭臺映出的天花暗門。1935年深秋,
上海灘的清晨被一股子鐵銹和潮濕朽木混合的氣味浸泡著。鉛灰色的云層壓得極低,
沉甸甸地懸在黃浦江上,仿佛隨時要砸下來。法租界福開森路深處,
那座由英國怡和洋行建造的龐大倉庫,此刻成了風暴的中心。
它那高大、沉默的輪廓在濕冷的薄霧里若隱若現,像一頭蟄伏的巨獸,
剛咽下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正滿足地舔舐著獠牙。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膠水,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濕意,沉沉地壓在胸口。巡捕房黑皮巡捕們圍成的警戒線外,
人頭攢動,嗡嗡的議論聲像是無數只蒼蠅在耳邊盤旋。
報童尖利的叫賣刺破這片沉悶:“號外!號外!怡和十萬兩黃金一夜蒸發!驚天大劫案!
”油墨未干的報紙在攢動的人頭間傳遞,上面的鉛字和模糊的現場照片,
將一種無聲的恐慌迅速播散開去。永泰典當行那扇厚重的花梨木門,
就在這山雨欲來的死寂里,被一只包裹著黑色制服的手臂粗暴地撞開。
門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猛地拍在墻上,震得貨架上幾件不值錢的琺瑯彩小瓶叮當作響。
幾個穿著深藍色巡捕制服的人影,帶著一身室外的濕冷寒氣,蠻橫地闖了進來。“陳青崖!
”為首的法租界探長路易·雷諾,聲音像淬了冰的刀子,刮過空曠的店堂。他身材高大,
鷹鉤鼻,眼窩深陷,深藍色的眼睛里沒什么溫度,只余下獵食者般的審視。
他摘下頭上濕漉漉的硬檐帽,露出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頭發,眼神銳利地掃過空無一人的柜臺,
最終釘在角落陰影里那個剛剛放下手中黃銅小鑷子的人身上。我抬起頭,
目光越過散落在玻璃柜臺上的幾枚黯淡銀元和幾件蒙塵的老玉器,迎上那雙冰冷的眼睛。
店堂深處光線昏暗,只有一盞蒙塵的西洋玻璃吊燈投下昏黃的光暈,勉強勾勒出我的輪廓。
青布長衫洗得有些發白,袖口磨損得起了毛邊。我臉上沒什么表情,
只看到雷諾探長身后那些黑皮巡捕腰間鼓鼓囊囊的槍套,
還有他們臉上那種毫不掩飾的、對待嫌犯的粗暴與不耐。
空氣中彌漫著劣質煙草和舊木頭的味道,還有一種無聲的、一觸即發的張力。
“跟我們走一趟。”雷諾探長用的是陳述句,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
他那雙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隨意地搭在腰間的槍套上,動作自然,卻充滿了無形的威懾。
“去哪里?”我的聲音很平,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頭,激不起半點漣漪。
手指下意識地捻動著剛剛放下的那枚細小的黃銅齒輪,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
雷諾探長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弄:“福開森路,怡和倉庫。
陳少爺,你出名了。”他頓了頓,目光如同探針,在我臉上逡巡,“十箱金條,一夜之間,
不翼而飛。現場…留了點有趣的東西,我們覺得,你該去看看。”沒有解釋,
沒有辯駁的機會。兩個身材壯碩的巡捕一左一右逼了上來,動作粗暴,
像鐵鉗般抓住了我的胳膊。胳膊上的力道很大,帶著不容抗拒的蠻橫,
將我猛地從那張沉重的紫檀木圈椅里拖拽起來。椅子腿摩擦著老舊的地板,
發出刺耳的一聲銳響。我被推搡著,踉蹌地穿過昏暗的店堂。目光掃過空蕩蕩的博古架,
那里曾經擺放過一些祖上留下的、還算體面的東西,如今只剩下積年的灰塵。玻璃柜臺里,
幾件無人問津的假貨首飾在昏光下反射著廉價的光。店堂里彌漫著一股陳年的灰塵味,
混合著若有若無的霉味,這是屬于“永泰”這個搖搖欲墜招牌的、行將就木的氣息。
被推出大門時,冰冷的、飽含水汽的秋風猛地灌進脖頸,激得人一哆嗦。身后,
那扇沉重的木門在巡捕粗暴的動作下“砰”地一聲關上,震落門楣上幾縷積年的灰塵,
像是為這間茍延殘喘的當鋪敲響了最后的喪鐘。汽車引擎粗暴地嘶吼著,
一路碾過濕漉漉、泛著冷光的柏油馬路,兩旁灰撲撲的梧桐樹影飛速倒退,如同鬼魅。
車內的空氣渾濁不堪,劣質煙草的辛辣氣味、巡捕身上皮具和汗液的混合氣息,
還有一種沉悶的、如同巨石壓在胸口的恐慌感,緊緊裹挾著我。雷諾探長坐在副駕駛,
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有偶爾從后視鏡里瞥來的目光,冰冷而銳利,
像手術刀般試圖剖開我的軀殼,窺探內里的秘密。目的地很快到了。
怡和倉庫那巍峨的、由巨大花崗巖砌成的墻體撲面而來,在陰霾的天空下投下濃重的陰影。
警戒線外的人群更加洶涌,各種方言的議論、驚呼、猜測匯成一片令人心煩意亂的噪音海洋。
巡捕們如臨大敵,奮力維持著秩序。車剛停穩,后門就被猛地拉開,
刺眼的天光混雜著無數道探究的、懷疑的、幸災樂禍的目光,瞬間投射到我身上。
我被粗暴地拖下車,推搡著穿過人群自動分開的狹窄通道。那些目光如同實質的針,
刺在脊背上。竊竊私語像毒蛇的信子,絲絲縷縷鉆進耳朵:“就是他?永泰那個敗家子?
”“看著蔫蔫的,膽子不小啊!”“十箱黃金啊!夠買下十條街了!”“聽說是內鬼,
搞了什么邪門的機關……”雷諾探長一言不發,大步走在前面,
深藍色的制服在人群中像一面移動的旗幟。我被兩個巡捕夾著,幾乎是腳不沾地地被拖拽著,
穿過倉庫外圍高大的拱門。拱門內,光線驟然暗了下來,
浸泡在潮濕空氣里的銹腥味、某種油脂冷卻后的膩味、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甜腥氣,
以及塵埃在密閉空間里發酵的陳腐味道。眼前豁然開朗,但景象卻足以凍結血液。
這是一座巨大得令人心悸的庫房,挑高的穹頂隱沒在幽深的陰影里,
只有幾盞昏黃的電燈勉強照亮下方一小片區域。巨大的貨架如同鋼鐵的森林,
沉默地矗立在昏暗的光線中,大部分都空著,只有少數角落堆放著一些蒙塵的貨箱,
更顯出此地的空曠與死寂。然而,所有人的目光,
都不由自主地被倉庫最深處那扇巨大的門死死吸住。那是一扇青銅門。
它厚重得如同堡壘的城墻,高度幾乎觸到倉庫的穹頂,寬度足夠并排駛入兩輛卡車。
門體呈現出一種深沉的、歷經歲月沉淀的暗綠色,
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難以名狀的凸起紋路和深陷的溝壑,在昏黃燈光下閃爍著幽冷的光澤,
如同某種遠古巨獸布滿鱗片的皮膚。門的正中央,兩個巨大的獸首門環猙獰怒目,獠牙畢露,
仿佛隨時會活過來擇人而噬。這扇門,此刻正嚴絲合縫地緊閉著。
真正令人頭皮發麻的是門縫。沿著那幾乎難以察覺的金屬縫隙邊緣,
一道暗褐色的、干涸凝結的污痕蜿蜒而下,像一條丑陋的傷疤爬在青銅巨獸的臉上。那是血,
已經干涸發黑的血跡。目光下移,青銅門前的水泥地面上,刻痕縱橫交錯。
那不是普通的劃痕,而是一個個扭曲的、帶著棱角的奇異符號,用一種詭異的節奏排列組合,
覆蓋了門前好大一片區域。冰冷的水泥地,幽深的刻痕,透著一股子非人的邪異。是滿文。
一種早已被時代洪流沖刷得七零八落、只在某些最陰暗角落茍延殘喘的文字。
它們像一張巨大的、無聲吶喊的符咒,死死烙印在這片不祥之地。“都看清楚了?
”雷諾探長低沉的聲音在我身側響起,帶著一種刻意壓制的、冰冷的得意。
他不知何時已經轉過身,那雙深陷的藍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如同毒蛇盯住獵物。“門,
是從里面鎖死的。門縫里的血,干了。地上的字,”他頓了頓,
皮鞋尖隨意地踢了踢地上一個扭曲的符號,發出輕微的摩擦聲,“沒人認得全,
也沒人知道寫了什么。更沒人知道,十箱沉甸甸的金條,是怎么從這銅墻鐵壁里飛走的!
”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那股混合著古龍水和雪茄煙的濃烈氣味幾乎將我淹沒。
他那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殘忍的儀式感,
從槍套里拔出了他那支擦得锃亮的柯爾特左輪手槍。冰冷的金屬槍口,帶著室外沾染的寒氣,
如同毒蛇的吻,毫無預兆地、重重地頂在了我的后腦勺上。
堅硬、冰冷的觸感瞬間穿透了頭發和頭皮,直抵顱骨。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猛地竄下,
全身的肌肉在那一剎那繃緊如鐵。
捕的呼喝、遠處人群的嗡嗡聲、倉庫深處不知何處傳來的滴水聲——在槍口抵住后腦的瞬間,
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掐斷,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真空。
只能聽到自己血液沖上頭頂的轟鳴,以及雷諾探長那刻意壓低的、帶著金屬般質感的嗓音,
像毒蛇吐信般絲絲縷縷鉆進耳道:“陳青崖,”他的氣息噴在我的耳廓,又冷又癢,
“有人跟我提了個有趣的說法…說前清造辦處里,養過一批最頂尖的鎖匠。他們造的鎖,
精巧得不像人間的東西。”槍口又往前頂了頂,力道大得幾乎要把我的頭往前按下去,
“他們造的‘門’,尤其特別——能從里面鎖死,外面的人,就算把鎖砸爛了,
也休想打開分毫…除非里面的人自己愿意出來,或者,死透了。”他停頓了一下,
似乎在欣賞我身體瞬間的僵硬,槍口像冰錐一樣死死抵著那塊要命的骨頭。“你爹陳三手,
”雷諾的聲音壓得更低,每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當年在造辦處,有個諢號叫什么來著?
‘鬼手陳’?專管那些見不得光的機巧玩意兒…對吧?”他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
“小陳老板,家學淵源吶。你說,這扇門,是不是你老陳家‘鬼手’的杰作?嗯?
”后腦勺的壓迫感沉重得讓人窒息,冰冷的金屬似乎已經烙進了顱骨。
雷諾探長話語里拋出的那個塵封的名號——“鬼手陳”,像一把生銹的鑰匙,
猛地捅進了記憶深處某個落滿灰塵的角落,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父親那雙骨節粗大、布滿老繭和傷痕的手,
在昏黃油燈下擺弄著細小到令人眼花繚亂的齒輪和簧片,
空氣中彌漫著金屬碎屑和機油的味道……那些模糊而遙遠的片段,伴隨著這個名字,
帶著一股陳年的鐵銹腥氣,猝不及防地翻涌上來。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
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太陽穴突突地跳。我強迫自己忽略后腦那致命的冰冷,
忽略雷諾探長話語里赤裸裸的威脅和陷阱。目光,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
固執地、一寸寸地掃過眼前這扇吞噬了十箱黃金的青銅巨門。
獸首門環的獠牙在昏光下閃著寒光,門縫邊緣干涸發黑的血跡如同一條丑陋的蜈蚣。
地上那些扭曲的滿文符咒,每一個刻痕都透著冰冷的不祥。然而,
我的視線沒有在門鎖上停留,也沒有被那些血腥的刻痕完全攫住。它如同最精密的探針,
掠過那些巨大的、充滿壓迫感的青銅浮雕,掠過門扉上繁復到令人眩暈的古老紋飾,最終,
定格在巨門上方,那高懸的、常人難以注意的幽暗角落。那里,倒懸著一只青銅仙鶴燭臺。
它鑄造得極其精美,姿態舒展而孤傲,長長的頸項彎曲成一個優雅的弧度,單足獨立,
仿佛隨時會振翅飛入那深不可測的穹頂黑暗。鶴喙微張,銜著一支早已熄滅的白燭。
燭淚凝固成扭曲的形狀,垂掛在喙邊,像一道凄涼的淚痕。倉庫頂棚幾盞昏黃的電燈,
光線微弱而吝嗇。一縷極其稀薄的光,不知從哪個角度折射過來,
恰好落在那青銅仙鶴光滑如鏡的背部。那冰冷堅硬的金屬表面,竟像一汪深潭,
清晰地映照出上方一小片被燈光忽略的、幽深的天花板區域。
倒影里——在那片本該空無一物的、布滿灰塵和蛛網的穹頂陰影深處——我看到了一道縫隙。
一道極其筆直、極其規整、與周圍粗糙混凝土結構格格不入的縫隙!它橫亙在那里,
像一道用最鋒利的刀在陰影里刻下的、無聲的宣言。縫隙邊緣,
似乎還有某種極其微弱的、不同于積塵的、深色的反光。就在這一瞥的瞬間,
無數細碎的、看似毫無關聯的線索碎片,如同被一道突如其來的閃電擊中,
驟然在腦海里爆發出刺眼的白光!父親醉酒后含糊不清的低語,
那些關于“活鎖”、“機心”、“以假為真,
藏真于假”的破碎詞句;古籍里驚鴻一瞥的“倒懸燭影,
向性極強的排列組合方式;門縫里干涸的、刻意涂抹般的大片血跡;還有這倉庫內部空氣中,
灰塵掩蓋的、極其細微的油脂冷卻后的特殊氣味……所有零散的、詭異的、令人費解的碎片,
在這一刻,被那只倒懸的青銅仙鶴背上映出的那道筆直縫隙,猛地串連起來!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巨大荒謬感和豁然開朗的沖擊感,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間沖垮了雷諾探長槍口帶來的死亡威脅。緊繃的肌肉奇異地松弛下來,
甚至帶著一絲難以抑制的輕顫。喉嚨里,一股奇異的氣流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
帶著鐵銹和塵埃的味道,最終化作一聲短促、清晰、在死寂倉庫里顯得無比突兀的——“呵。
”這聲輕笑,像一顆投入滾油的水珠,瞬間引爆了凝滯的空氣。
后腦勺那冰冷的槍口猛地一緊,幾乎要嵌進骨頭里。
雷諾探長那帶著濃重外國腔的怒喝在耳邊炸響,震得鼓膜嗡嗡作響:“你笑什么?!
”圍在四周的巡捕們也像被驚動的鬣狗,呼啦一下圍得更緊,
無數道兇狠、警惕、帶著殺氣的目光如同實質的釘子,狠狠釘在我身上。空氣驟然繃緊,
彌漫開濃烈的火藥味。我沒有回頭,甚至沒有試圖躲避那頂在后腦的致命槍口。
所有的感官和意志,都死死聚焦在那只倒懸的青銅仙鶴燭臺上,
聚焦在它光滑背部映出的、那道幽深天花陰影中的筆直縫隙上。那道縫隙,
像黑暗中睜開的一只眼睛,無聲地凝視著下方發生的一切。“探長,”我的聲音響起,
出乎意料地平穩,甚至帶著一絲塵埃落定后的倦怠,在死寂的倉庫里清晰地回蕩,
“你們…還有外面那些人,都錯了。大錯特錯。”雷諾探長沒有作聲,
但那頂在我后腦的槍口,力道又加重了幾分,無聲地催促著。我抬起手,動作有些僵硬,
但指向卻異常清晰穩定,越過那令人窒息的巨大青銅門,
直直地指向倉庫高聳幽暗的穹頂深處——那只倒懸的青銅仙鶴燭臺所在的位置。“所有人,
”我的手指微微移動,仿佛在虛空中描摹著那道只有我“看”見的縫隙,
“眼睛都盯著這扇門,盯著門鎖,盯著地上的血和字。你們像沒頭蒼蠅一樣,
在門縫里找鑰匙孔,在血痕里找密碼,
在那些鬼畫符里找答案…”語氣里帶上了一絲難以抑制的嘲諷,如同冰面下暗涌的激流,
“你們以為黃金是被人從這門里搬走的?”我猛地放下手,轉過身。動作牽扯著后腦的槍口,
能清晰地感覺到雷諾探長的手指瞬間扣緊了扳機護圈。但我不管不顧,
目光第一次毫無畏懼地迎上他那雙深陷的、此刻正燃燒著驚疑和暴怒的藍眼睛。臉上,
竟然扯出了一個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帶著點瘋狂意味的笑容。“黃金沒丟,”我一字一頓,
聲音不高,卻像重錘砸在每個人的耳膜上,“它哪也沒去。”雷諾探長的瞳孔驟然收縮,
握槍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我咧開嘴,露出牙齒,
笑容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猙獰:“它只是被這座‘活著’的機關,”我猛地揚起下巴,
再次指向那深邃的穹頂,“被這整座倉庫,當成了點心,吞進肚子里去了!”“胡言亂語!
”雷諾探長身旁一個膀大腰圓的華捕頭目再也按捺不住,滿臉橫肉氣得直抖,
粗壯的手指幾乎戳到我的鼻尖上,“什么活機關吞金子?放你娘的狗臭屁!
我看你小子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他猛地一揮手,朝旁邊的巡捕吼道,“給我搜!搜他身!
這小白臉滑頭得很,身上肯定藏了鑰匙或者什么邪門東西!老子就不信撬不開他的嘴!
”兩個如狼似虎的巡捕應聲撲了上來,四只粗糙的大手帶著汗味和蠻力,
不由分說地在我身上粗暴地摸索、拍打、撕扯。青布長衫的盤扣被扯斷,
布料發出撕裂的聲響。冰冷的槍口依舊死死頂在后腦,雷諾探長沉默著,像一尊冰冷的石雕,
深藍色的眼睛里只剩下審視和判斷,任由手下施為。他似乎也在等待,
等待這最后的搜查能撕開我的偽裝,或者,逼出我口中那“胡言亂語”背后可能的真相。
粗糙的手指帶著汗濕的油膩感,粗暴地刮過皮膚,翻扯著衣袋和夾層。
那只父親留下的舊式黃銅懷表被硬生生扯了出來,表鏈在拉扯中斷裂,
表殼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彈跳了一下,發出清脆又沉悶的響聲。幾枚零散的銅板滾落出來。
除此之外,空空如也。巡捕們粗暴的動作漸漸停了下來,
臉上帶著一絲徒勞無功的煩躁和茫然。就在這短暫的、因搜查無果而陷入一絲凝滯的間隙,
我的目光越過雷諾探長緊繃的側臉,如同最敏捷的獵鷹,
再次迅疾無比地投向那只高懸的青銅仙鶴燭臺。光滑的鶴背上,
那道被映照出的、幽暗天花板縫隙的倒影,依舊清晰地存在著,像一個沉默的坐標。而此刻,
在那道縫隙邊緣,那點先前留意到的、微弱的深色反光,似乎極其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像水面下潛游的魚,一個模糊的暗影在倒影中一閃而過!快得如同錯覺。是灰塵掉落?
還是……陰影的蠕動?心臟驟然一縮,一股冰冷的戰栗感瞬間竄遍全身!“小心上面!
”聲音脫口而出,帶著一種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嘶啞和急迫。然而,太遲了。
就在我示警的尾音尚未落定之際——“咻——!”一聲尖銳得幾乎要撕裂耳膜的破空厲嘯,
毫無預兆地從那幽深的穹頂黑暗中迸發!聲音短促、凄厲,
帶著金屬摩擦空氣特有的死亡顫音!時間仿佛被瞬間凍結、拉長。
時間仿佛被瞬間凍結、拉長。一道細長的、閃爍著淬毒般幽藍寒光的影子,
如同從地獄深淵射出的毒箭,以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速度,
從穹頂那片被燭臺倒影標示出的陰影縫隙中,激射而出!它的目標,
赫然是正下方——雷諾探長的頭頂!這位經驗老到的探長,在我示警的瞬間,
身體的本能已經做出了反應!他那雙深陷的藍眼睛里爆射出驚駭的厲芒,
全身肌肉在千分之一秒內繃緊,抓著我肩膀的手猛地松開,
整個人如同受驚的獵豹般向側面全力撲倒!動作迅捷得帶起一陣風。“噗嗤!
”一聲令人牙酸的、沉悶的利器入肉聲響起,緊接著是重物倒地的悶響。時間恢復了流動。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雷諾探長狼狽地撲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滾了一身的灰塵。
而他原本站立的位置后面,那個剛剛對我吼得最兇、叫囂著搜身的華捕頭目,
臉上的橫肉還凝固在兇狠與茫然交織的表情上。他的雙眼圓睜,
瞳孔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喉嚨正中央,
赫然插著一支細長的、尾部還在微微顫動的弩箭!箭簇完全沒入,
只留下三棱形的箭尾和一小截幽藍色的箭桿暴露在空氣中,
在昏黃燈光下閃爍著妖異而致命的光澤。鮮血正順著他的脖頸,汩汩地涌出,
迅速染紅了深藍色的巡捕制服前襟。
“呃…嗬嗬…”他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意義不明的嗬嗬聲,身體晃了晃,
像一截被砍斷的木樁,直挺挺地向前栽倒,“砰”地一聲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塵土。
鮮血在他身下迅速蔓延開一小片刺目的猩紅。死寂。
倉庫里陷入一片比之前更深沉、更粘稠的死寂。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果凍,
吸進肺里都帶著血腥的刺痛。“啊——!”短暫的死寂后,
一個年輕的巡捕終于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血腥刺激,發出一聲變了調的、短促的尖叫,
隨即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體篩糠般抖了起來。其余巡捕如夢初醒,瞬間炸開了鍋!
“有刺客!”“在頂上!頂上!”“保護探長!”“媽的!抄家伙!
”驚呼聲、恐懼的咒罵聲、拉動槍栓的嘩啦聲瞬間響成一片。巡捕們像被捅了窩的馬蜂,
驚恐地抬頭望向那幽深莫測的穹頂黑暗,手中的長槍短炮胡亂地指向各個方向,
卻根本找不到明確的目標。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陰影和幾盞昏燈投下的模糊光暈。
恐懼如同瘟疫,迅速在人群中蔓延開來。雷諾探長已經從地上迅速爬起,動作依舊矯健,
但臉色鐵青得可怕,額角被粗糙的地面蹭破了一塊,滲出血絲,更添幾分狼狽和猙獰。
他看都沒看地上還在抽搐的手下尸體,那雙深藍色的眼睛如同淬了火的冰,死死地盯住我,
里面燃燒著劫后余生的暴怒和一種被徹底愚弄的狂躁。他一步踏到我的面前,
那把剛剛還頂著我后腦的柯爾特左輪,此刻黑洞洞的槍口直接頂上了我的眉心!
冰冷的金屬觸感瞬間凍結了前額。“你!”雷諾探長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字,
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帶著濃重的血腥氣,“你跟他們是一伙的!
這他媽就是你設的局?!”他的手指死死扣在扳機上,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說!
上面是什么人?!黃金在哪?!
”眉心處傳來的冰冷堅硬感和那隨時可能噴發死亡的巨大壓力,讓我的呼吸都為之一窒。
然而,剛才那驚魂一瞥帶來的、關于整座倉庫的猜想,此刻卻如同被投入爐火的生鐵,
在巨大的危機下反而被淬煉得更加清晰、熾熱!“一伙?”我頂著眉心的槍口,
艱難地扯動嘴角,喉嚨發干,聲音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壓過了周圍的混亂和恐懼,
“探長,你還沒明白嗎?這根本不是什么搶劫!這是獻祭!是啟動儀式的最后一步!
”我的目光越過他因暴怒而扭曲的臉,再次投向那幽深的穹頂,
投向那倒懸青銅仙鶴燭臺映出的、那道致命的縫隙方向,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近乎宣告的意味:“血!地上的血符!門縫里的血!還有剛才這一箭的血!
都是為了喂飽它!為了喚醒這座沉睡的‘饕餮機關’!黃金是祭品,
是讓它徹底活過來的‘引子’!你們所有人,包括我,”我猛地收回目光,
死死盯住雷諾探長那雙因驚疑不定而劇烈收縮的瞳孔,一字一頓,
“都是被它選中的——活祭!”“轟——隆——!!!
”仿佛是為了印證我這番如同瘋人囈語般的宣告,腳下堅實的水泥地面,
毫無預兆地、劇烈地抖動了一下!不是錯覺!如同沉睡的遠古巨獸被強行喚醒,
發出了第一聲不滿的咆哮。整個倉庫的地面,連同那些巨大的鋼鐵貨架,
都發出了沉悶的、令人心悸的呻吟!灰塵簌簌地從高高的穹頂和貨架縫隙間落下,
在昏黃的燈光下形成一片迷蒙的煙塵。緊接著,
一陣巨大而沉悶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摩擦聲隆隆響起!
那聲音像是無數沉重的巨石在粗糙的軌道上被強行推動,
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碾壓一切的恐怖力量感。“嘎吱——嘎吱——咣當!”聲音的來源,
赫然是那扇巨大的、被視為“絕對核心”的青銅巨門!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
那扇沉重無比、象征著固若金湯的青銅巨門,它那布滿詭異紋路的門體,
竟然像一張被無形巨手揉皺的紙,猛地向內凹陷、扭曲!
金屬發出不堪重負的、尖銳刺耳的呻吟!門板上那些凸起的獸紋浮雕瞬間被拉扯變形,
如同痛苦掙扎的活物!巨大的門軸發出瀕臨崩潰的、令人頭皮發麻的斷裂聲!“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那扇扭曲變形的青銅巨門,如同被巨錘砸中的朽木,
竟生生從中間撕裂、崩碎!大塊大塊的青銅碎片混合著門框周圍的磚石水泥,
如同炮彈般向倉庫內部激射而出!“趴下!”雷諾探長目眥欲裂,狂吼一聲,
再也顧不上用槍指著我,猛地將我撲倒在地!幾乎是同時,
一塊桌面大小的、帶著鋒利邊緣的青銅碎片呼嘯著擦過我們剛才站立的位置,
狠狠砸在后面一個巨大的貨架上,將粗壯的鋼梁直接砸彎,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碎石和金屬碎片如同暴雨般四濺!“啊——!”“我的腿!”“救命啊!
”慘叫聲、驚呼聲、重物撞擊聲瞬間響徹整個倉庫!
巡捕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如同神罰般的恐怖景象徹底嚇破了膽,
有的抱著頭趴在地上瑟瑟發抖,有的像無頭蒼蠅一樣在飛濺的碎片中驚恐奔逃,
場面徹底失控!我被雷諾探長死死壓在冰冷、劇烈震動的地面上,碎石和灰塵不斷落在身上。
透過彌漫的煙塵,我看到那扇象征著“不可能”的青銅巨門,
此刻只剩下一個扭曲變形、邊緣犬牙交錯、不斷有碎石掉落的巨大黑洞,
如同巨獸被強行撕裂的咽喉!煙塵正瘋狂地從那破口中倒灌進來!更令人靈魂戰栗的是,
在那破開的門洞深處,在彌漫的煙塵后面,
傳來一種低沉、持續、仿佛來自九幽地府的……轟鳴聲。那不是機器的運轉聲,
更像是某種龐大到難以想象的金屬結構,在巨大的力量驅動下,沉重而緩慢地……轉動!
如同沉睡的巨獸開始活動它那由鋼鐵和巖石組成的筋骨!
“嘎…嘎嘎…嘎嘎嘎……”金屬摩擦、咬合、轉動的巨大聲響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
仿佛有無數巨大的齒輪和鏈條在門后的黑暗中開始運轉,碾碎一切阻礙之物!
“這…這到底是什么鬼東西?!”雷諾探長在我耳邊嘶吼,
聲音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駭和一種世界觀被徹底打敗的茫然。
他壓在背上的手臂肌肉繃得像鐵塊。“是‘十二重樓’…”我艱難地側過頭,
聲音被地面的震動和巨大的轟鳴切割得斷斷續續,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碴子,
設計的最后手段…沒想到…他們用在了這里…吞金…化龍…”喉嚨里涌上一股濃重的鐵銹味。
就在這時,一股極其強烈的、令人毛發倒豎的危機感如同冰水般瞬間澆遍全身!我猛地抬頭,
目光再次投向那只高懸的青銅仙鶴燭臺映照出的穹頂縫隙方向!這一次,
不再是一個模糊的暗影!在那道縫隙邊緣,在煙塵彌漫的昏暗中,一張人臉清晰地探了出來!
那張臉極其蒼白,如同在暗室中存放過久的宣紙,瘦削得顴骨高聳,眼窩深陷。
最詭異的是他的眼睛,瞳孔異常細小,眼白占據了絕大部分,
在昏暗中閃爍著一種非人的、如同爬行動物般的冰冷光澤。那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只有一種純粹的、對下方混亂和死亡的無動于衷的漠然。他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探針,
越過下方奔逃的人群、彌漫的煙塵和扭曲的廢墟,竟然不偏不倚地——釘在了我的身上!
那雙冰冷的、爬蟲般的眼睛里,沒有殺意,沒有憤怒,
只有一種看到了預定獵物落入陷阱的……確認感。冰冷的爬蟲眼!
那雙非人的、帶著確認意味的眼睛如同兩根冰錐,狠狠扎進我的視野。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