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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

紙人竊我生 紅燒清蒸糖醋魚 19142 字 2025-06-05 10:1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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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記紙扎鋪的剪刀聲從未停過,“咔嚓,咔嚓”,像是不斷在剪這個鎮子的命數。我,

陳茍生,從小就在這堆煞白的竹骨紙皮堆里摸爬滾打。屋子里永遠浮著一層薄灰似的紙屑,

摻雜著劣質顏料和粘糊糊的漿糊味兒,還有一絲若有若無、說不清道不明的陳舊氣息,

仿佛連空氣都上了年頭,浸透了死意。鋪子后頭的作坊,

光線常年被高高堆疊的成品半成品紙活兒阻擋得昏暗無比,只有靠門口的地方漏進些微光,

像吝嗇鬼扒開一條指縫偷窺。那是我爹陳老鰥的影子王國。他佝僂著背,

埋在一堆素白的薄竹篾和艷俗的彩紙里,一雙手像兩條蒼白的魚,在昏暗里翻飛穿梭。

篾片在他布滿褐斑和老繭的指間彎曲,發出輕微的“嘎吱”聲,如同骨頭在擠壓。剪刀開合,

脆生的“咔嚓”聲沒個停歇,把大片大片的紅綠紙裁出牡丹的瓣、蓮花的座、壽字福字的邊。

可他最讓我心底發毛的,是那些活過來的紙人。我爹扎紙人的手藝,十里八鄉都喊絕。

他扎的白無常,慘白的臉配著猩紅長舌,腳下踩著嶙峋的高蹺,陰森森地立在角落里,

眼神仿佛總在隨著光線的轉移而移動。紙扎的仙鶴丹頂是紅的,脖子僵直地探出,

姿態活靈活現。小童女臉頰涂著兩個又圓又大的腮紅,嘴巴永遠咧到耳根,

笑得能把人看出一身白毛汗。但真正詭異、也唯獨只有我爹知道的方子,是點眼珠子。

那些紙人堆在鋪子里,缺的就是這對“命窗”。它們白蒙蒙的臉上空著兩個黑窟窿,

無神地朝向四面八方,更顯出一種非人的空洞呆滯。直到某個夜里,或凌晨,

我總能模模糊糊地聽到作坊里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隔天再去看,那些無眼的白臉就變了樣。

一對烏溜溜、深不見底、仿佛帶著活氣的眼眸安了上去。有時是圓溜溜的孩童眼睛,

透著天真的殘忍;有時是垂垂老者的濁眼,凝著散不盡的悲哀;偶爾也有水汪汪的少女眸子,

盈著欲落未落的淚。我湊近了端詳,

甚至錯覺能看見那假眼仁兒深處藏著流動的、不易察覺的旋渦。我爹從不多言,

只說這是他祖師爺傳下來的古法,得用活人的血氣來點,點過才能有靈,

才能伺候那頭的貴人。這天下午,天色灰蒙蒙的,壓在頭頂,憋得人喘不過氣。風不大,

卻卷帶著一股子冰涼的濕意,直往人骨頭縫里鉆,像是在為接下來的雨水做預演。

鋪子里照例沒什么活人,只有幾個簇新的紙人坯子,靠著墻根,空著一對黑眼眶,

面無表情地杵著,比死人還安靜。作坊深處,紙頁的嘩啦聲斷斷續續傳來。

我撥開掛著的幾串紙元寶,探頭進去。作坊的光線更暗了,

一盞油膩的油燈在角落柜子上搖曳著黃豆大的光焰,

勉強將我和我爹的影子拉扯到糊滿舊年畫的土墻上,奇形怪狀地晃動。

我爹正聚精會神地對付一具新扎成的紙人——一個即將“出閣”的紙新娘。

用的是最上乘的油光紙,那身大紅的嫁衣即使在昏暗里也泛著扎眼的光澤。

鳳冠霞帔一絲不茍,垂下的流蘇微微顫動。骨架搭得精巧勻稱,臉上還帶著胭脂的紅暈,

薄薄的嘴唇用朱砂描過,嘴角甚至被刻意地往上提了一點點,

勾出一個凝固的、無比怪異的笑容。那詭異的笑容在油燈昏昧的映照下,被拉扯得更加扭曲。

那雙空洞的眼窩黑洞洞的,如同即將吞噬一切的深潭,等待著某種活物填充進去。

我看著他拿出那個小小的、油亮的紅漆木匣子。每次點眼之前,他都會極其慎重地打開它,

像在進行一個不可言說的儀式。他用一把極細的小銀勺,

從匣子里挑出一點點濃稠如漿的暗紅色膠狀物。那東西的顏色是凝固的、近乎發黑的血。

他把那一點膠狀物小心翼翼地分別涂抹在紙新娘空空的眼窩里。當最后一點深紅填滿空洞時,

油燈那微弱的火苗驟然間“噗”地向上竄高了半寸,光芒暴漲又急遽收斂,

墻壁上巨大晃動的鬼影也隨之一個抽搐。整個作坊似乎被瞬間點亮的強光刺穿了短暫的剎那,

旋即又跌回那令人窒息的昏暗之中。光線恢復昏暗的剎那,我的心猛地一跳。

那對剛剛點上的紙眼珠,在搖曳的油燈下,竟幽幽地反照著血色的光暈。紅得發亮,

紅得妖異,紅得似乎能滴下血來。那絕不是顏料能有的色澤,那紅光穿透昏暗,

帶著一種活物般的濕潤感,像兩個縮小的、倒映著無邊血池的水面,正森然盯著我。

我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脊背蹭到掛在門框上的一串褪了色的紙金元寶,發出窸窣的聲響。

我爹沒有回頭。他枯瘦的背脊佝僂著,宛如一截飽經風霜的朽木。

他只是伸出同樣枯槁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褻瀆的輕柔,

用指尖輕輕拂過紙新娘剛剛被點亮的眼睛。紙面發出極其細微、幾乎不可聞的摩擦聲。

“成了。”他沙啞地吐出兩個字,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在刮擦朽木,

又帶著一絲近乎妖異的滿足,“這靈性兒,旺得很。”他自顧自地說著,

完全沒理會我的存在。那對紅得滴血的眼睛,仿佛吸走了作坊里所有的生氣和光線。

明明是個紙人,卻無端端地讓人聯想到隔壁裁縫家那個水靈靈的姑娘——王巧兒。

她前幾天還偷偷溜進鋪子,紅著臉,拿了一小包飴糖塞給我,說“狗蛋哥,

別總悶在紙堆里”。那眼神靈動,像林間小鹿。眼前這對紙眼珠,那異樣的紅,

竟隱隱帶著她眼底那點活潑潑的生動,只是如今這生動被徹底扭曲凝固,

透著一股入骨的陰邪寒意。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腥味的恐懼猛地攥住了我的心臟,

幾乎停止了跳動。就在這時,外面的門軸發出一陣刺耳、扭曲的“嘎吱——吱呀”聲。

這聲音如同銹蝕的鋸子在反復切割人的神經末梢。我爹的背影猛地一僵,

那根撫摸著紙人眼睛的手指還懸在半空。他并沒有立刻轉身。緊接著,

一個嘶啞到變調、帶著劇烈顫抖的哭聲,

夾雜著語無倫次的哭嚎砸破了鋪子里沉重的死寂:“陳……陳師傅!快!

快出來看……看啊……”是隔壁裁縫老王的聲音!那聲音里塞滿了非人的驚恐和絕望,

破碎得像是破敗的風箱扯出的嗚咽,令人頭皮發麻。我爹緩緩地、極為滯澀地轉過了頭。

油燈的光在他皺紋縱橫的臉上跳躍,刻畫出無數深壑陰影,

他渾濁的眼珠里映著那對紅得妖異的紙眼珠,一閃,又黯淡下去,

仿佛蒙上了一層死氣沉沉的灰翳。他那抹在紙人臉上尚未褪盡的妖異滿足感瞬間凝固,

隨即被一種更深沉、更讓人膽寒的空洞所取代。如同裂開的陶罐里,

泄出來的是一片深不見底、毫無生機的黑。鎮子上空的沉云,終于不堪重負,

沉沉地砸下冰冷的雨滴。滴滴答答,敲在紙扎鋪那蒙塵的窗框上。那聲音,像一串急鼓,

敲在越來越躁動不安、如同鬼魅般游蕩在青石板路上的流言上。

“李家老太太頭七回魂的紙牛……邪門透頂!”面館的跑堂王瘸子壓低嗓門,

油光光的臉上肌肉抽搐,唾沫星子噴在冒熱氣的面湯里,“老李家孝順,

照著老太太夢里叮囑的,要一頭高大強壯的黃牛拉紙車回門。那頭紙牛,

李三貴那天抬到溪邊……哎呦喂!”他聲音發顫,故意頓住制造氣氛,

渾濁的眼睛驚恐地掃視著圍了一圈的面色驚惶的食客們。“怎么著?快說啊!

”有人急不可耐地催促。王瘸子深吸一口帶著油污的冷氣,

幾乎是耳語般說道:“那頭新扎的紙牛,就……就放溪邊草地上那么一剎那,旁邊沒人,

溪水離得還遠著呢!可那牛皮紙的身子……竟……竟泛出一大片濕印子!像剛從水里撈上來!

”人群發出壓抑的驚呼。空氣驟然又冷了幾度。“當天傍晚,

李三貴家新買的八頭活水牛……拴牛棚里拴得好好的……”王瘸子嘶啞的聲音帶著哭腔,

“八頭!整整八頭牛啊,全……全瘋了似的掙脫了韁繩,排著隊,

跟……跟上斷頭臺似的……呼啦啦沖進那條淺溪,

撲騰得水花四濺……沒一頭……沒一頭再上來!”鋪子里一片死寂。有人捂住了嘴,

有人打了個寒噤,碗里的湯面凝結了一層浮油,再也勾不起半分食欲。禍事如附骨之蛆。

沒過兩天,東街綢緞莊的劉員外嫁女兒,排場大的很。

他特意花了大價錢在我爹鋪子里訂了一頂八抬大轎的紙活兒,精巧絕倫,

抬轎的小童紙人個個笑嘻嘻,惟妙惟肖。新娘子在震天的吹打聲中坐上花轎上路,

去城外祖墳告慰祖先。那天偏也是個陰天,抬出去的時候紙轎干爽。可路程走到一半,

穿過一片松林時,陰沉的天忽然就下起了蒙蒙細雨,不算大,細細的,

纏綿地濕了抬轎人的肩頭。“就那點子雨!”綢緞莊一個跟去打下手的伙計事后幾天說起,

還心有余悸,臉上的肉不住跳,“就那么一丁點雨,

打在紙轎頂上……那頂新做的紙轎頂子……那油光紙……居然開始滲水了!

水點子滴滴答答往下掉!”送親隊伍當時就有點毛了,趕緊找了地方想拿油布蓋住。

可就這么點功夫的忙亂,再一回頭——新娘子和那頂濕漉漉滲著水珠的紙轎一起,

憑空消失了!十幾個大活人圍成的圈里,連個人影都沒留下,只在原地留下幾滴可疑的水跡,

很快就滲進被細雨濡濕的土里,無影無蹤。

“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伙計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老劉家現在……徹底完了……”紙扎鋪仿佛成了風暴眼。表面更平靜了,

靜得讓人骨頭縫里發冷。鎮上人刻意繞道走,連孩子都不肯靠近。

偶爾在門口撞見提著籃子匆匆經過的婦人,連眼神都不敢對上,像避開什么穢物。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巨大的、無聲的猜忌和恐懼,沉甸甸地壓在青石板路上,

也沉沉地壓在我的肩頭。爹的變化更加駭人。他徹底把自己關在作坊里,沒日沒夜地扎。

從門縫里溢出的,不是往常的剪裁聲糊紙聲,而是連續不斷、越來越快、越來越用力的“咣!

咣!咣!”的敲打聲。像要把什么堅硬的東西生生釘入木頭深處,

更像是無數鼓槌瘋狂擂著人皮鼓面,敲碎了夜的死寂,也一下下砸在我緊繃欲裂的神經上。

那種悶響,像錘子直接夯在我的太陽穴上。我縮在隔壁狹小的臥室里,裹著洗得發硬的被子,

牙齒無意識地打顫。黑暗里,隔壁作坊那不間斷的捶打聲如同擂在我的枕頭上,

每一次敲擊都震得床板跟著輕微顫動。

、近乎偏執地在紙堆里搜尋——和他佝僂著腰、一刻不停糊紙人時的動作在我腦中瘋狂閃回。

他像一頭被無形的重軛拖向深淵的老牛,絕望中透著一股自毀般的蠻力。為什么?

鎮上接二連三的怪事像一條毒蛇,纏繞著我家鋪子。那些詭異離奇的死亡與失蹤,

源頭似乎都指向了作坊里新出爐的紙活兒,指向了那些被用“活人血氣”點亮的紙眼珠。

而我爹……他這個唯一的施術者,他非但沒停手,反而更加瘋狂地趕工,

像是在和時間進行一場亡命的賽跑。鋪子的生意……外面已是門可羅雀,

連探頭探腦的人都沒有了。他想做什么?不行。我必須知道他在做什么。

一股冰冷的勇氣刺穿了我的恐懼。我悄悄推開一條細小的門縫。

作坊里那盞油燈比平時更暗了,昏黃的光暈勉強照出一個狹小、扭曲的空間。燈光搖曳不定,

只能映照出作坊里極有限的范圍。光影晃動間,我看到墻角。墻角。墻角堆滿了“人”。

全是紙人。它們彼此推擠著,靠墻堆疊著,高聳起來,

在油燈的微光下形成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慘白陰影。那些紙人沒有衣飾,

只是白紙糊出的簡略人形,干癟、僵硬。它們像被隨意堆放的蒼白木料,密密麻麻,

層層疊疊。光,恰好掃過前排幾個紙人的臉。油燈掙扎了一下,

光線微弱地跳躍上去……我的血液瞬間凍結了。那些慘白的、面無表情的紙面孔上,

糊著我自己的眉眼。我的嘴唇。我的鼻子。甚至我眼角下那顆小痣的位置都清晰可辨!

一張張完全是我翻版的紙臉擠在一起,

空洞的、尚未點上血珠的眼窩在昏暗光線下形成無數黑洞,齊刷刷地朝著門縫的方向!

它們僵硬地、死氣沉沉地“望”著我!無數個“我”在陰暗中浮現,無聲地質問!

徹骨的寒意沿著尾椎骨猛地躥上頭頂,幾乎撕裂了我的天靈蓋。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幾乎要嘔出來。我猛地捂住嘴,屏住呼吸,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枯葉,

死死貼在冰冷的門板上。咚!咚!咚!我的心臟擂鼓般撞擊著胸腔,

每一次跳動都帶來一陣眩暈般的銳痛。喉嚨干得像被砂紙刮過,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

那些堆疊在墻角陰影里的“我”,仿佛在昏暗中無聲獰笑,紙做的眼睛空洞又貪婪,

正試圖從門縫中汲取我的魂魄。作坊里那催命般的“咣咣”聲終于停了。死寂像冰冷的瀝青,

瞬間灌滿了鋪子里外每一個角落。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沖上耳膜的轟響。

那持續不斷的敲打聲停止得太突兀,仿佛一個被掐斷喉嚨的嘶吼。

油燈微弱的光透過門縫下方狹窄的隙,在地上投下一條忽明忽暗的昏黃光帶。

一個長長的、佝僂變形的影子,如同從地獄裂縫里爬出的巨獸,被油燈光拉扯著,

緩緩覆蓋上來。那影子先是吞噬了狹窄的光帶,然后一點點,

沉默而極具壓迫感地向門縫靠近。動作極其緩慢,帶著一種病態的滯澀感。

影子邊緣微微顫動,像風吹破布。我爹出來了!他的腳步聲輕得如同幽靈滑行,

一點點挪向作坊角落那堆詭異的“我的臉”。我像被無形的釘子釘在了原地,

冰涼的汗水浸透了后背單薄的衣衫。身體僵直著,

只有頸側的肌肉因過度緊繃而發出細微的呻吟。恐懼像鋼針扎進骨頭縫里,

但同時一種幾乎自毀般的好奇死死攫住了我。我像中了邪,

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將臉湊回到冰冷的門縫上。門縫像一張凝固的底片。

我看到我爹的側面。他依舊佝僂著背,側對著我,站在那堆慘白如同墳塋新土的“我”面前。

油燈微弱的光只能吝嗇地勾勒出他半邊臉和干瘦的身形輪廓。他低垂著頭,

花白的頭發枯草般披散著,遮住了臉。他的手里攥著一樣東西——一小段雪白嶄新的薄竹片,

削得極其鋒利,像一把小巧、雪亮的刀。昏暗中,他的手抬了起來。抬得極其滯澀,

帶著一種病態的、仿佛不受控制或者抗拒的力量。那細長銳利的竹片尖,

在搖晃的燈火下閃著一星森寒的光點。他僵直的手臂舉著那竹片,

向著自己頸側那灰撲撲、布滿深褶的皮膚湊過去。緩慢地,一寸,一寸。我的心跳驟停!

只見那道銳利的白光輕輕地——幾乎是小心翼翼地——抵在他那褶皺松弛的頸側皮膚上。

然后,向下微微一劃。一道細長、深刻的傷口赫然出現在他那蒼老的皮肉上。

詭異的是……沒有血流如注。甚至沒有滴落。那傷口像紙被割開。

一股極其粘稠、顏色暗得接近赭石、幾乎發黑的東西……極其緩慢地,

如同密封罐里倒出的膠水,從那割開的皮肉裂口中,一點點……極其艱難地……淤積、擠出。

那不是正常人的鮮血!那粘稠物仿佛帶著生命,像某種惡心的蠕蟲般在掙扎,

卻又不肯痛快離開宿體,只是鼓著勁兒從傷口里頑強地、一絲絲擠出。這過程極其緩慢,

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殘酷。他枯槁的手指抹過頸側那道裂口,

粘上了厚厚一坨那粘稠暗黑的東西。接著,

他將這只手指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詭異而專注的儀式感,

伸向面前一個尚未點睛的“我”的臉上空著的一只眼窩。那粘稠如墨的東西帶著一種黏著力,

被涂抹在了紙眼窩的內部。當他指尖離開時,那暗紅色的膠狀物,穩穩停留在空洞的眼窩底,

像一顆凝結的血淚。微微的光線下,那團暗紅竟隱約透出一絲極淡的反光。然后,

他另一只空著的手再次抬起……又落回頸側那道傷口上……重復剛才的操作。

擠、抹、涂……緩慢而不知疲倦。血腥味仿佛穿透了門板。那氣味太濃,太怪了,

混雜著陳舊的塵土、霉爛的紙張和一種無法形容的、腐爛金屬般的鐵銹味。

它像無數條冰冷的蛞蝓,順著我的鼻腔爬進腦海,在那里翻騰攪動。

我的視線被那詭異景象死死攫住,幾乎無法轉動眼球。就在這時,我爹的動作戛然而止。

涂抹的手指停在第二個紙人眼窩的邊緣。他依然保持著低頭的姿勢,

但整個身體卻像被無形的提線操控著,一點點、極其機械地轉過來。僵硬得像個紙人,

脊椎發出了細微、類似濕柴斷裂的“咯吱”聲。油燈那點微弱的光,

勉強能照亮他那半邊藏在暗影里的臉。頭發散亂地搭在額前,只露出花白的鬢角。

在那散亂的發絲縫隙間……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那眼神……渾濁,空洞,深不見底。

里面沒有任何情緒,沒有憤怒,沒有瘋狂,甚至連一絲屬于活人的生機都徹底消失了。

只有無邊的寂靜,一種非人的、死物般的寂靜。他的嘴角似乎往上牽扯了一下,

卻又不像一個真實的笑容。油燈跳了一下,昏黃的光線掃過他的脖頸。

就在剛剛被他竹片割開的那道傷口旁邊……油燈光掠過,照亮了一條極其細微的縫隙!

它如同瓷器上的一條細長開片裂紋,隱藏在頸側褶皺下,幾乎難以察覺。

在那條細縫的邊緣……沒有皮肉翻卷的痕跡,甚至沒有一絲血色。

只有……一片極其細小的、微微卷起的……質地像被水浸過的熟宣紙一樣的……邊緣。

一道無聲的驚雷在我腦子里炸開!我全身的血液瞬間涌向頭頂,又轟然倒流回腳底!冷!

刺骨的、絕望的冷意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所有的一切——鎮上的怪事,紙人詭異的靈動,

父親近來的癲狂……無數零星的、不安的碎片,

在這一刻驟然被這道微小的“紙縫”強行拼湊到了一起!

一個極其可怕的、足以打敗一切認知的結論帶著令人作嘔的寒意在腦中成型!“咚!

”我雙腿一軟,膝蓋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門板上。

劇烈的鈍痛讓我混亂的腦子有那么一絲清醒。這細微的撞擊聲在死寂里像投入枯井的石子。

作坊里那盞昏黃的油燈猛地向旁邊一跳!油燈底座摩擦桌面發出一聲短促刺耳的“滋啦”。

緊接著是某種重物被撞倒的沉悶聲響!我連滾帶爬地向后退,手腳并用地掙扎著站起來。

轉身!逃!剛奔出兩步,身后“哐當”一聲巨響!作坊那道單薄的門板被一股蠻力撞開了,

重重砸在土墻上又彈回,來回激烈晃動。

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氣混合著濃烈的霉腐氣味撲面打在我背上。

我的腳像被凍在了冰冷的磚地上。身體里的每一寸骨頭都在尖叫,牙齒瘋狂地打顫,

碰撞聲在死寂的鋪子里格外響亮。后頸的汗毛全都倒豎起來,

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冰冷的注視。

一股冰冷的、帶著淡淡塵土和詭異粘液感的氣息幾乎噴到了我的脖頸上。這氣息毫無熱度,

如同剛從冰窖中抬出的舊棺槨散發的死氣。一只冰冷、堅硬、毫無生命熱度的手,

像鐵鉗一樣,猛地攥住了我的右肩。指節硌著我的骨頭,帶著不容置疑的巨大力量,

將我整個人硬生生扳轉過來。我爹的臉猛地撞進我的視野。不到半臂的距離!

油燈的光從背后投來,將他五官拉扯出扭曲猙獰的陰影。他死死地盯著我。

那雙眼睛——那剛剛在門縫里見過的、屬于紙人的眼睛——渾濁,空洞,

仿佛兩個深不見底的泥潭,里面沒有一絲屬于活人的光。他的嘴微微張著,嘴唇灰白干裂,

沾著些許暗色的、凝固般的粉末,無聲地開合。

“啊……啊……”破碎干啞的聲音艱難地從他喉嚨深處擠出來,像枯葉在摩擦。

“二……十……”他發出含糊不清的音節。“……年……”又是一個字眼。

“就該……”他的嘴角扯動了一下,面皮像一張繃緊到極致的劣質紙張,

有種即將撕裂的錯覺。脖子扭動著,發出一種類似厚紙被揉皺的細微“窸窣”聲。

他慢慢、極其僵硬地抬起另一只手,那只涂抹過頸上“傷口”的手,

手指上還殘留著粘稠的暗紅色污跡。然后,他那只冰冷僵硬得如同枯枝的手,

死死攥住我的胳膊,力量大的讓我感覺臂骨幾乎要斷裂。另一只沾著暗紅污跡的手,

緩緩抬起,指向我的身后,

那作坊深處——更指向堆放在陰暗角落里的那些鋪天蓋地的、無數個慘白而扭曲的“我”。

那渾濁的紙瞳鎖著我,干裂的嘴唇終于張開,如同腐朽的木門被艱難推開,

清晰地吐出幾個字眼。那聲音根本不是從他喉嚨發出,更像是破風箱在胸腔里摩擦,

砂紙般的干澀摩擦感和一種非人的冰冷腔調:“……該……輪……到……你……了……”轟!

“替了你,現在……該扎你自己了。”所有的光,所有的聲音,整個逼仄壓抑的鋪面,

仿佛都在瞬間被這十個字炸得粉碎、扭曲!

無數紛亂的、不成形的念頭和景象碎片如同失控的潮水,轟然沖垮了我搖搖欲墜的意識堤壩!

李老太太和發狂溺斃的牛群……那頂在細雨中突然消失的轎子和新娘……還有那句“替了你,

現在……該扎你自己了”。“替了你”?誰替我?替了我什么?!

一個巨大的、深不見底的恐怖黑洞在我腳下驟然裂開!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發生了什么?

那些被我爹含糊帶過、語焉不詳的災荒與劫難?還是……我猛地甩頭,一股惡寒席卷全身。

我從未見過我那本該存在的哥哥。我娘生下我就斷了氣,爹總是說,我哥比我大,

八歲那年……被……被一場泥石流……腦子像被烙鐵燙過!

絕倫、卻又如同噩夢般嵌合的念頭帶著腥甜的恐懼炸開——泥石流……卷走的真的是我哥嗎?

!眼前的爹……那冰冷的、毫無人氣的臉,

脖頸裂口……無數個堆疊的“我”……難道……難道眼前這個日夜扎紙、舉止愈發非人的人,

根本就不是我爹?那他……他是誰?難道那個本該死于泥石流的孩子,才是我爹的親生子?

而我……我又是誰?一個被用某種陰邪手段“點活”了的紙人?

一個披著人皮、竊取了陳家血脈整整二十年的紙傀?!

所以他才如此瘋狂地想要“扎你自己”?!

鋪子里那盞油燈的火苗在這巨大的死寂中突然爆開,“嗶剝”一聲,

燈芯炸起幾點焦黑的星火。光影驟然扭曲狂舞!

墻壁上那些我爹扎好的童女、白無常的紙人影子被急劇拉長,如同鬼魅般在四壁跳躍、變形,

張牙舞爪!角落里堆疊的無數個“我”在光影交錯中仿佛活了過來,

一張張慘白的紙臉孔在黑暗中齊齊轉動,空洞的眼窩死死鎖住我,嘴巴無聲地咧開獰笑!

“不……不!” 喉嚨像是被滾燙的鐵砂堵住,我只能發出一聲類似瀕死小獸的嘶嚎。

求生的本能如同驚弓之鳥的最后一振——我不知哪來的力氣,整個人猛地向下一滑!

肩頭那只冰冷刺骨的、如同鐵箍般緊握的手竟被這猝不及防的脫力一掙松開了寸許!

就是這寸許生機!我腳下發軟,卻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朝側后方撲倒!“嘩啦!

”一聲巨響伴隨著刺耳的撕裂聲!身體撞倒了旁邊一張放著成品紙扎的條案!

那案子上擺著一個尚未點睛、表情麻木的紙扎老爺。沉重的紙人砸下來,壓在我腿上,

一股濃重的劣質顏料和漿糊味沖進鼻腔。幾乎同時,我感覺肩頭一片冰涼掠過!是銳器!

是那把薄竹片做的“刀”?!我爹……或者說那具占據了我爹軀殼的東西,

手里果然攥著那截雪亮鋒利的新竹片!剛才那一瞬,那刀鋒貼著我的肩頸險險劃過!

若我沒有本能地向下撲倒,那竹片此刻恐怕已經沒入了我的血肉——或者我紙做的身體里?

冰冷的恐懼像毒蛇纏住了脖頸。混亂中,我手腳并用地扒開壓在腿上的沉重紙人,

帶起一片紙屑飛舞。連滾帶爬!不顧一切地想要逃離這片布滿詭物的牢籠!我要空氣!

我要光!我要逃出這鋪子!“嗬嗬……”身后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帶著粘稠摩擦感的低笑。

那聲音近在咫尺!一股駭人的寒氣再次襲來!絕望像冰水灌頂。

上時——一聲刺耳、尖銳、帶著難以置信的恐慌的嚎叫猛地撕破了鋪子內外令人窒息的死寂!

“陳——陳師傅——!!!”鋪面那扇虛掩的大門被人從外面用蠻力“砰”地撞開!

冷風夾著雨水的腥氣猛地灌了進來,沖散了鋪內混濁粘膩的空氣。昏暗的天光也隨之涌入,

映出一個堵在門口、因為極度驚恐而劇烈顫抖、幾乎站不穩的黑影。是老鐵匠李莽!

他生得粗壯如熊,平時嗓門洪亮能震落屋檐的灰,此刻卻抖如篩糠。

他一只巨大的手掌死死扒住門框,指甲因用力而泛白。他那張黧黑的臉此刻駭人地扭曲著,

眼珠瞪得幾乎要脫出眼眶,赤紅的血絲布滿眼白,正死死地盯著我的方向——不!

是死死盯著我的背后!他張著嘴,嘴唇哆嗦得像狂風中的破布,

驚恐的涎水不受控制地順著嘴角流下,滴在他那油膩的前襟上。

“狗……狗蛋他爹……”他發出瀕死般的、含糊破碎的氣音,每一個字都帶著撕裂的音調,

“你……你脖子……那……那裂……裂了!在……在流……流紙……”紙屑?!

他的目光穿過我,如同看到了這世上最恐怖的地獄景象,直接釘在我身后那人影的脖頸上!

他看到的……是我剛剛隔著門縫窺見的那道細長的、如同瓷器開片的縫隙?

以及從里面滲出、淤積、最終粘在脖頸皮膚上像凝固赭石膠般的“血跡”?

李莽的出現和他那聲驚駭到失形的尖叫,如同一道強光刺破黑暗,

也像一塊巨大的冰凌猛地砸進我身后那非人存在的“思路”里。

那東西抓向我后背的手臂動作,有那么萬分之一秒的遲滯。那只冰冷僵硬的手掌,

離我的后頸皮膚僅僅毫厘之差。就是這一瞬間的停頓!幾乎是身體超越意志的反射動作,

我整個人猛地向側面——門的方向——狠狠一撲!用盡了全身殘存的力氣!

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滾倒!手腳被地上的碎紙片、碎竹篾刺得生疼,

但此刻什么也顧不上了!只要離開這鬼地方!

我爹……或占據他身體的東西……在李莽那聲嘶力竭、指著其脖頸裂縫大喊“流紙”的瞬間,

那只伸向我的手頓在了半空。那張灰敗死氣、如同面具般的臉上,

那對深陷眼窩中死寂渾濁的紙人眼睛,極其輕微地、難以察覺地縮了一下。

如同兩點微弱的鬼火在黑暗中驟然遭遇強風,

似乎被這種純粹基于活人本能的驚駭所指攪亂了某種非人的節奏。那對空洞的眼珠子,

第一次出現了極其微妙的晃動,

竟緩緩轉向了門口那驚駭欲絕的活人鐵匠——一個突然闖入、帶著鮮活恐懼氣息的陌生祭品!

這萬分之一秒的目光轉移和遲滯,給了我一線逃脫地獄的縫隙!“砰!

”我整個人沉重地摔在鋪門門檻外的青石臺階上。冰冷的雨水立刻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激得我一哆嗦,但那股沖散陳腐紙灰氣息的濕潤空氣卻像救命稻草。肩膀撞在門框上,劇痛,

但死不了!我手腳并用地爬起來,不顧一切沖入瓢潑大雨中!雨水糊住了眼睛,冰冷刺骨。

我不敢回頭,用盡全力邁開雙腿,踩著濕滑的青石板路,拼命奔向鎮子深處!

身后——一聲短促、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陡然穿透雨幕!是李莽的聲音!

那聲音只發出了半截,就像一只鴨子被猛然掐斷了脖子,只剩下喉嚨被撕破的“嗬嗬”氣音,

然后戛然而止!取代的是更加沉重的悶響和某種物體被拖行的刮擦聲!“啊——!!!

”女人的尖叫在雨中遙遙響起,充滿了極致驚恐。

然后是東西被撞倒的雜亂聲響和更加失控的哭喊奔走聲:“鬼……鬼啊!!!

”“快……快跑!李鐵匠!李鐵匠他……”身后的動靜像被一塊巨石投入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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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6-05 10:14: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