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帝被抬進了寢殿，臉色更加蒼白，額頭熱得發(fā)燙，賀秉誠與李鶴年號過脈之后，斟酌出一個藥方。
朱由校端著藥碗，喂了十幾勺藥之后就喂不下去了。
萬歷帝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直到了天色快黑才慢悠悠醒來，吃了小半碗清粥之后，召方從哲、史繼偕、沈?、張惟賢覲見，口述遺詔。
"朕以涼德，纘奉丕圖，君主萬方，于茲四十八載，夙夜兢兢，惟恐有負先帝付托。乃今染疾彌篤，殆不能興?；侍映Ｂ迓斆魅市?，宜嗣皇帝位………"
方從哲如喪考妣，伏在地上慟哭不已。這位首輔比任何人都清楚，國事頹唐到了這等地步，皇位又出現(xiàn)變更，該是何等兇險。
乾清門外勛臣、皇親、文武大臣跪了一地，聽到方從哲哭，也哭聲一片。
朱常洛以及尚未就藩的瑞王、惠王、桂王全都跪在榻邊哀哀而泣。
朱由檢稚嫩的臉上滿是惶惑，緊緊抓住朱由校的胳膊依然渾身發(fā)抖。
滿殿的哭聲中，萬歷帝卻相當?shù)唬?人之有死，譬如晝之有夜，自古賢圣，有誰能免？惟江山社稷后繼有人，太子仁弱，賴諸卿善輔之。"
四個重臣爭先恐后表忠心，"國事自有臣等盡心料理，伏望陛下但以靜養(yǎng)為要。"
萬歷帝沉默半晌后又說道:"朕最放心不下的，還是遼東。努爾哈赤野心勃勃，他的那些兒子個個如狼似虎。杜松是死在代善手上的，劉綎是死在莽古爾泰手上的，馬林是死在黃臺吉手上的。朕每念及此便錐心刺骨。"
"建州兵共有八旗，每旗七千五百人，正兵之外還有四萬輔兵，共十萬人。蒙古喀爾喀部、科爾沁部共二萬人，叛賊李永芳等不下三萬人。熊廷弼屯兵十八萬之議閣部皆以為太多，其實根本不足，朕認為蕩平建州至少需要在遼東屯兵二十四萬！"
薩爾滸之戰(zhàn)后，朝野上下仍然認不清形勢，仍然沉浸在天朝上國迷夢中，總以為大兵一到建州就灰飛煙滅。
唯有萬歷帝頭腦清醒，深知大明的國運己經(jīng)和遼東緊緊綁在一起了，因此盡力支持熊廷弼，替他擋朝廷上下放過去的明槍暗箭。
方從哲叩首泣諫："陛下明鑒，遼東轉運幾千里，屯兵二十四萬，年耗銀至少一千二百萬兩，就算舉國節(jié)衣縮食也難支撐，臣恐外患未除而內(nèi)亂先起……"
朱由校拔高聲調(diào)，"方閣老此言差矣！打仗最忌諱添油戰(zhàn)術，摳摳搜搜這里想省一點，那里想省一點，總賬算下來其實花得更多。
建州土地苦寒，糧食不能自給，生熟鐵、布匹全靠從山西河北走私，其丁口不過百萬，折損五千人即家家?guī)?，戶戶舉哀，折損萬人即傷筋動骨。若拘泥速勝，才是重蹈薩爾滸覆轍！當深壕堅壁拼國力，五年必潰！"
萬歷帝頻頻點頭，閣臣們卻面面相覷，史繼偕囁嚅道："皇長孫言之有理，可糧餉從何處來？"
朱由校驟然起身，"諸公眼里只有銀錢，沒有國家存亡！待建州破關那天，諸位是要省銀子，還是省頭顱？想要籌夠糧有三個辦法——改稅法，改鹽政，開海貿(mào)！"
萬歷帝眼睛倏地一亮，方從哲卻大搖其頭："皇長孫說的這些都是遠水解不了近渴。臣在閣八年，太倉歲入不過四百萬，因此必須盡快蕩平建州。"
朱由校揚了揚手中遼東急報，"錢糧供應不上，難道就用將士的血肉之軀填補虧空？撫順至鐵嶺五戰(zhàn)皆敗，十幾萬將士殞命，難道還澆不醒朝堂上袞袞諸公嗎？"
西暖閣陷入死寂，唯有萬歷帝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欣慰，他最后望了一眼遼東輿圖，用沙啞的嗓音說道:
"皇長孫事朕至孝，雖然年幼卻有真知灼見，朕心甚慰，著皇長孫即日起在文華殿中協(xié)助太子處理國政。"
朱常洛偷瞄了萬歷帝一眼，又低下了頭。
萬歷帝屏退方從哲等四人，又召見后宮嬪妃，問道:"鄭貴妃怎么沒來，宣。"
鄭貴妃一到寢殿就哭訴個不停，"臣妾侍候皇爺四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皇爺怎么忍心把臣妾禁閉在仁慶宮里？幾十年的情份全忘了嗎？皇爺從前答應過封臣妾為皇后的，也不算數(shù)了嗎？"
萬歷帝十分心煩，怒道:"一見了朕就說這些混賬話，你還是回去接著思過吧。"
鄭貴妃撲通跪在地上，一連聲說:"臣妾錯了，臣妾錯了！"
萬歷帝不耐煩地揮揮手，"去去去，朕不死也被你吵死了。你既然對朕情深意篤，愿不愿到地宮侍奉朕？"
鄭貴妃啞口無言，一溜煙走了。
朱由校實在想不通，天底下怎么會有這么蠢的女人，更想不通，萬歷帝挺聰明一個人，怎么會忍這么蠢的女人這么多年。
萬歷帝長嘆一口氣，對朱常洛說道:"鄭貴妃侍朕多年還算用心，你要善待她，好生安養(yǎng)則個。"
朱常洛忙答應道:"父皇放心，兒臣知道了。"
萬歷帝疲憊地閉上眼睛，淡淡道:"你們都退下吧，校哥兒留下侍奉朕。"
殿內(nèi)安靜下來，萬歷帝慢慢睡著了，寅時三刻突然醒來。
朱由校忙問道:"皇祖這會子覺得怎么樣？"
萬歷帝的臉色出奇地平靜，"皇祖要走了，你爹是個頂沒本事的人，你受累了！"
朱由校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皇祖，你別走！"
萬歷帝伸手拭掉他臉上淚水，眼角苦澀一笑，溘然長逝。
朱由校呆呆站立著，不知過了多久才如夢方醒大叫:"來快來人啦！皇祖駕崩了！"
太監(jiān)、宮女、太醫(yī)亂哄哄涌入。
七月二十二日辰時，朱常洛前往奉先殿祭告大行皇帝殯天，向宗室報訃，令禮部會同翰林院擬議大喪禮儀，令兵部戒備護衛(wèi)。
在經(jīng)過三次例行勸進之后，朱常洛于八月初一日正式即位，年號泰昌。
文武百官多年未上朝，第一次大朝會時竟然茫然不知所措，文華殿中人聲嘈雜，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在趕廟會。
朝野內(nèi)外對新帝即位充滿了期待，只有朱由校知道，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就在前面不遠處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