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燭孤影紅燭高照,錦繡堆疊的新房內,程若蘭端坐在床沿,
大紅蓋頭下的臉龐早已褪去了最初的羞澀與期待,只剩下麻木的平靜。
門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已是三更天了。"小姐,您先歇息吧,
姑爺怕是……"陪嫁丫鬟小翠紅著眼眶,聲音哽咽。若蘭輕輕搖頭,
蓋頭上的流蘇隨之晃動:"再等等。"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這是她的洞房花燭夜,也是她與那位素未謀面的蒙古丈夫的新婚之夜。然而從拜堂到現在,
那位阿古拉大人連蓋頭都未曾掀開,更別說喝合巹酒了。小翠絞著手中的帕子,
憤憤道:"程家雖比不得他們蒙古貴族,可老爺也是朝廷重臣,姑爺這般怠慢,
實在是——""慎言。"若蘭打斷她,"這里不是程府。"她緩緩抬手,自己掀開了蓋頭。
燭光下,一張清麗絕倫的臉龐顯露出來,眉如遠山,眸若秋水,
只是唇邊那抹苦澀破壞了本該屬于新娘的嬌艷。"研墨吧。"若蘭起身走向書案。"小姐?
""既然睡不著,不如練字靜心。"小翠知道自家小姐的脾氣,只得乖乖研墨。
若蘭鋪開宣紙,執筆蘸墨,手腕懸空,一筆一劃臨摹起王羲之的《蘭亭序》。
這是她從小養成的習慣,每當心緒不寧,唯有筆墨能讓她平靜。"小姐的字越發好了。
"小翠贊嘆道。若蘭沒有回應,只是專注地運筆。她臨的是"悲夫"一段,
筆鋒轉折間不自覺帶上了幾分力道,墨跡幾乎要透紙背。"你說,他長什么模樣?
"寫到一半,若蘭突然輕聲問道。小翠一愣:"小姐沒見過姑爺?"若蘭搖頭。
這門親事是父親定下的,說是朝廷需要蒙古貴族與漢臣聯姻以穩定政局。她作為程家嫡女,
自然責無旁貸。從定親到成婚,她連未來夫君的面都沒見過,只知道他是元廷重臣之子,
年紀輕輕就已官居要職。"聽說姑爺生得高大英武,是大都有名的美男子呢。
"小翠努力說著好話。若蘭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她繼續低頭寫字,直到蠟燭燃盡,
東方泛白。清晨,若蘭剛梳洗完畢,門外就傳來婆子粗聲粗氣的呼喚:"少夫人,
老夫人讓你過去敬茶!"小翠氣得跺腳:"這是什么規矩?姑爺都沒來見過新娘,
就讓小姐去敬茶?"若蘭按住她的手:"入鄉隨俗。"她換上一身蒙古貴族女子服飾,
這是婚前置辦的,雖不習慣,卻也勉強合身。正廳里,阿古拉的母親蘇日格端坐在主位,
旁邊站著長媳其木格,兩人都用挑剔的目光打量著緩緩走來的漢人新娘。"給婆婆請安。
"若蘭行了一個標準的蒙古禮,這是她婚前特意學的。蘇日格冷哼一聲:"漢人就是漢人,
行禮都軟綿綿的沒力氣。"其木格捂嘴輕笑:"母親別為難弟妹了,
她能學成這樣已經不容易了。聽說漢人女子都養在深閨,連馬都不會騎呢。"若蘭垂著眼簾,
雙手奉上茶盞:"婆婆請用茶。"蘇日格接過茶,卻不喝,
只是上下打量著若蘭:"我兒子昨夜沒回來?"若蘭指尖微顫,
聲音卻平穩:"夫君公務繁忙,兒媳不敢打擾。""哼,好一個不敢打擾。
"蘇日格將茶盞重重放在桌上,"我兒子不喜歡這門親事,你心里清楚。
你們漢人女子最會耍心機,但我警告你,別想用什么手段籠絡我兒子!"茶水濺在若蘭手上,
燙紅了一片,她卻紋絲不動:"兒媳謹記婆婆教誨。"其木格走過來,
假意扶起若蘭:"弟妹別往心里去,阿古拉弟弟性子是倔了些,不過時間長了總會回家的。
"她壓低聲音,"當然,回不回來見你,就另說了。"若蘭抬眼,第一次直視這位大嫂。
其木格生得艷麗,眉目間卻帶著尖刻。若蘭忽然明白了什么,輕聲道:"多謝大嫂關心。
"回到新房,小翠看到若蘭手上的燙傷,眼淚直掉:"小姐,咱們回程府吧!
這才第一天就這般對待,以后可怎么過啊!"若蘭望著窗外陌生的庭院,
輕聲道:"回不去的。這門親事關乎父親在朝中的處境,我若任性回去,只會讓程家難堪。
"她走到書案前,再次鋪開宣紙:"拿我的嫁妝單子來,既然要在這里生活,
總得弄清楚自己的處境。"小翠抹著淚去取單子,心里卻為小姐心疼不已。
曾經在程府才華橫溢、備受寵愛的大小姐,如今卻在這冰冷的府邸里,連丈夫的面都見不著,
還要受盡婆家刁難。若蘭凝視著紙上未干的"悲夫"二字,輕輕嘆了口氣,
將紙揉成一團丟進了紙簍。第二章 回門冷遇晨光透過雕花窗欞灑進屋內,
若蘭已經梳洗完畢。小翠正為她挽發,銅鏡中的女子眼下泛著淡淡的青影。"小姐,
您又沒睡好。"小翠心疼地拈起一枚玉簪,輕輕插入若蘭的發髻。若蘭搖了搖頭,沒有答話。
這已是她嫁入阿古拉府的第七日,那位名義上的夫君卻始終未曾露面。
府中下人看她的眼神日漸輕慢,連每日的飯食都開始敷衍了事。"少夫人,老夫人喚您過去。
"門外傳來婆子粗聲粗氣的呼喚,連門都懶得敲。若蘭深吸一口氣,起身整理衣襟。
蒙古貴族女子服飾繁復沉重,金銀飾品壓得她肩膀酸痛,但她依然挺直腰背,緩步走向正廳。
正廳內,蘇日格正與其木格說笑,見若蘭進來,笑聲戛然而止。"漢人就是沒規矩,
讓長輩等候。"蘇日格冷冷道。若蘭行了一禮:"兒媳知錯。
"其木格把玩著手腕上的珊瑚串,輕笑一聲:"母親別生氣,
弟妹怕是還不習慣我們蒙古人的時辰。漢人不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么?
""今日是回門的日子,你夫君有事在身,你自己回去罷。"蘇日格揮了揮手,
像是在打發一個無關緊要的仆人。若蘭指尖一顫。回門是婚姻大事,哪有新郎不陪同的道理?
但她只是微微頷首:"兒媳明白了。"回到房中,小翠已經氣得滿臉通紅:"太過分了!
回門之日讓小姐獨自回去,這不是明擺著讓程府難堪嗎?"若蘭坐在妝臺前,
輕輕取下耳墜:"備轎吧。""小姐!""父親在朝中處境不易,我不能因小失大。
"若蘭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小翠紅著眼眶去安排車馬。
若蘭望著銅鏡中的自己,忽然覺得陌生。不過七日,鏡中人眼中的光彩已經黯淡了許多。
程府門前,程父程母見女兒獨自歸來,臉色頓時變了。若蘭強顏歡笑,
解釋說阿古拉公務繁忙,抽不開身。席間,父母不斷詢問女婿待她如何,婆家是否和善,
若蘭一一應付過去,手中的帕子卻幾乎被絞爛。回程的馬車上,
小翠終于忍不住哭了出來:"小姐,咱們別回去了!
老爺夫人若是知道您在那邊受這種委屈——""住口。"若蘭罕見地厲聲呵斥,
"這種話以后不許再說。"車簾外,元大都的街市熙熙攘攘,叫賣聲此起彼伏。
若蘭望著那些自由行走的女子,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大石。回到阿古拉府,若蘭剛踏入院門,
就聽見正廳傳來陣陣笑聲。她循聲走去,只見廳內燈火通明,
阿古拉正與幾位蒙古貴族把酒言歡,蘇日格和其木格陪坐一旁,其樂融融。若蘭站在陰影處,
怔怔地望著那個名義上的夫君。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阿古拉——高大挺拔,輪廓如刀削般鋒利,
一雙鷹目在燭光下熠熠生輝。他正舉杯暢飲,笑容肆意張揚,與友人說著一口流利的蒙古語。
"喲,弟妹回來了?"其木格眼尖,發現了站在門外的若蘭,故意提高聲音,
"怎么不進來見見你夫君?"廳內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都轉頭看向若蘭。
阿古拉懶洋洋地抬眼,目光在她身上一掃而過,仿佛看的是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
"這位就是程大人的千金?"一位客人笑道,"果然如傳言般弱不禁風。"眾人哄笑起來。
若蘭緩步走入廳內,向阿古拉行了一禮:"夫君。"阿古拉隨意地點了點頭,
繼續與友人飲酒,再沒多看她一眼。"阿古拉弟弟,你媳婦跟你打招呼呢。
"其木格故作好意地提醒。"嗯。"阿古拉又倒了一杯酒,"聽說漢人女子都善琴棋書畫,
不如讓她表演一番,助助酒興?"蘇日格皺眉:"草原兒女要那些花架子做什么?
騎馬射箭才是真本事。""正是!"一位客人附和道,"我聽說漢人女子連馬背都爬不上去,
是真的嗎?"若蘭站在原地,感覺無數道目光如刀子般落在身上。她緩緩抬頭,
直視阿古拉的眼睛:"妾身愚鈍,確實不善騎射。""那你會什么?"阿古拉饒有興趣地問,
仿佛在逗弄一只籠中鳥。"略通筆墨。""筆墨?"阿古拉大笑,"筆墨能御敵嗎?
能狩獵嗎?"廳內再次響起哄笑。小翠站在若蘭身后,
氣得渾身發抖:"我家小姐的書法連皇上都稱贊過!""放肆!"蘇日格厲喝,
"一個賤婢也敢在這里大放厥詞?掌嘴!"其木格身邊的嬤嬤立刻上前,
狠狠扇了小翠一耳光。清脆的巴掌聲在廳內回蕩,小翠的臉頓時腫了起來。
若蘭一把將小翠拉到身后,眼中終于燃起怒火:"婆婆何必與一個丫頭計較?""怎么,
我連教訓下人的權利都沒有了?"蘇日格冷笑,"果然是沒規矩的漢人,主仆不分。
"阿古拉似乎對這場鬧劇失去了興趣,揮手道:"都下去吧,別擾了酒興。
"若蘭深深看了阿古拉一眼,拉著小翠退出廳外。回到房中,小翠再也忍不住,
撲在若蘭懷里痛哭失聲。"小姐,
我們走吧...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若蘭輕輕拍著小翠的背,
眼神卻逐漸堅定起來:"再等等。"夜深人靜,府中的宴飲終于散去。
若蘭獨自在花園里散步,月光如水,照得石板路泛著清冷的光。她走到一株梅樹下,
忽然聽見腳步聲由遠及近。阿古拉搖搖晃晃地走來,顯然喝了不少酒。月光下,
他的輪廓更加分明,高挺的鼻梁在臉上投下一道陰影。他看見若蘭,愣了一下,
隨即譏諷地笑了:"怎么,在這裝可憐給誰看?"若蘭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夫君醉了,
妾身去叫人準備醒酒湯。""不必。"阿古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我知道你們漢人女子最會耍心計,嫁過來不就是圖我們家的權勢嗎?"若蘭掙了一下,
沒掙脫,索性不再掙扎:"夫君多慮了。這門親事是圣上授意,家父與令尊共同商定,
妾身不過遵父母之命罷了。"阿古拉瞇起眼,湊近她的臉:"好一張利嘴。
"他身上的酒氣混合著馬革的氣息撲面而來,"我告訴你,別以為嫁進來就能得到什么。
在我眼里,你連我馬廄里最差的母馬都不如。"若蘭猛地抽回手,眼中閃過一絲痛楚,
但很快又恢復平靜:"妾身明白了。夜已深,夫君早些歇息吧。"她轉身離去,
背影挺得筆直。阿古拉望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不知為何,心頭涌起一絲莫名的煩躁。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若蘭就帶著小翠離開了阿古拉府。
她只帶走了自己的嫁妝和幾件隨身衣物,留下一封簡短的信箋,說明回娘家小住。
阿古拉日上三竿才起,聽聞若蘭回了程府,只是冷笑一聲:"少了個麻煩。
"蘇日格和其木格相視一笑,其木格假意勸道:"弟弟不去把弟妹接回來?傳出去多不好聽。
""隨她去。"阿古拉漫不經心地整理著馬鞭,"一個漢女而已,還當真了不成?
"他不知道,這個他眼中無足輕重的"漢女",將會以怎樣的方式重新闖入他的生活,
攪亂他一池靜水。第三章 蘭亭驚變三個月后,春日的元大都。阿古拉勒住韁繩,
停在城南一處僻靜的院落前。他今日未著官服,而是一身素色長衫,腰間只懸一枚青玉墜子,
看起來與尋常漢人書生無異。"大人,就是這里。"隨從特木爾低聲道,
"近日市面上流通的贗品書畫,據說源頭就在這'清雅集'。"阿古拉點點頭,翻身下馬。
朝廷接到密報,有團伙偽造前朝名家書畫,擾亂市集。作為刑部侍郎,他奉命暗中調查此案。
"記住,我叫巴圖,是來自漠北的商人,喜好收藏書畫。"阿古拉囑咐道,
"你就在外面候著。"特木爾欲言又止:"大人,這種地方魚龍混雜,
您一個人——""無妨。"阿古拉擺手,大步走向院門。遞上請帖后,
守門小廝恭敬地引他入院。院內假山流水,亭臺錯落,
已有十幾位文人雅士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處,或品茗論畫,或吟詩作對。阿古拉環視四周,
目光忽然被正廳墻上懸掛的一幅書法吸引。那是一首王維的《山居秋暝》,筆力遒勁,
結體舒展,墨色濃淡相宜,尤其"空山新雨后"一句,筆走龍蛇,竟有破紙而出之勢。
"好字。"他不禁贊嘆出聲。"此作得右軍神韻,又兼有魯公骨力,確實不凡。
"一個清朗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阿古拉轉身,見是一位身著月白長袍的年輕公子,面如冠玉,
目若點漆,手持一柄湘妃竹折扇,正含笑望著那幅字。"在下巴圖,敢問公子高姓?
"阿古拉拱手行禮。"敝姓程。"年輕公子回禮,折扇輕合,"看巴圖兄對此字頗有見解,
想必也是同道中人?"阿古拉心中一動。他自幼隨漢人師傅學習詩書,只是從未在人前顯露。
眼前這位程公子氣度不凡,談吐文雅,倒是可以借機攀談,或許能探得些線索。
"程公子過獎了,在下不過略知皮毛。倒是這幅字,筆勢連綿,氣脈貫通,
不知出自哪位大家之手?"程公子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似乎沒想到一個"漠北商人"竟有如此眼力。他展開折扇,輕搖兩下:"巴圖兄好眼力。
此作出自江南隱士蘭亭先生,不過..."他湊近些,壓低聲音,"依我看,恐怕是偽作。
""哦?"阿古拉挑眉,"何以見得?"程公子引他走近那幅字,
指尖虛點幾處:"蘭亭先生晚年用筆好藏鋒,轉折處多圓融。此作雖極力模仿,
但'天氣晚來秋'一句的'秋'字,收筆時還是露了鋒芒。"阿古拉仔細看去,果然如此。
他不禁對這位程公子刮目相看:"程公子慧眼如炬,在下佩服。""不敢當。"程公子微笑,
"不過是家學淵源,自幼習字罷了。"兩人相談甚歡,從書法談到詩詞,又論及畫作。
阿古拉發現這位程公子學識淵博,見解獨到,言談間更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氣度,
與尋常文人迥異。"程公子可會對弈?"阿古拉忽然問道。
程公子眼中閃過一絲笑意:"略知一二。"小廝很快擺上棋枰。兩人對坐,阿古拉執黑先行。
十余手后,他心中暗驚——程公子棋風穩健,布局深遠,竟是個中高手。
阿古拉自幼師從國手,罕逢敵手,今日卻遇上了勁敵。"巴圖兄棋藝精湛,在下佩服。
"中盤時,程公子忽然說道。阿古拉搖頭:"程公子過謙了。這局棋,我怕是難以取勝。
"程公子輕笑:"勝負未分,何必言敗?"兩人你來我往,殺得難解難分。最終,
阿古拉以半子之差落敗。他非但不惱,反而暢快大笑:"痛快!許久未曾如此盡興了。
程公子棋藝高超,在下甘拜下風。"程公子收著棋子,
眼中似有星光流轉:"巴圖兄棋風大開大合,有草原兒女的氣魄,卻又暗合漢家棋理,
實在難得。"日影西斜,雅集將散。阿古拉竟有些不舍:"今日得遇程公子,實乃三生有幸。
不知可否再請教益?"程公子沉吟片刻,從袖中取出一方絲帕,
寫下地址遞給他:"寒舍簡陋,巴圖兄若不嫌棄,明日可來一敘。"阿古拉接過絲帕,
只見一角繡著一朵小小的蘭花,清雅別致。他鄭重收好:"一定登門拜訪。
"程公子起身告辭,不慎將案上茶杯碰倒,茶水濺濕了衣袖。他匆忙抬手時,
阿古拉瞥見那手腕纖細白皙,竟比尋常男子秀氣許多。離開清雅集,
阿古拉一路回味今日奇遇。那程公子言談舉止,處處透著不凡,卻又毫無矯揉造作之態。
他取出那方絲帕,蘭花的幽香隱隱可聞,令人心曠神怡。"大人,可有收獲?
"特木爾迎上來問。阿古拉收起絲帕:"暫且沒有。不過..."他頓了頓,
"明日我要去個地方,你就不必跟著了。"次日清晨,阿古拉換了身更考究的衣衫,
按地址尋到城西一處宅院。宅子不大,卻布置精巧,門前兩株垂柳,頗有江南風韻。
他叩響門環,片刻后,一位丫鬟模樣的少女開了門,
見到他明顯一愣:"您是...""在下巴圖,昨日與程公子有約。"丫鬟神色古怪,
猶豫了一下:"請稍候。"說完匆匆進去通報。不多時,她回來引阿古拉入院。
院內花木扶疏,一條碎石小徑通向水榭。榭中一人背對而立,身著淡青衣裙,
烏發如瀑——分明是個女子。阿古拉正疑惑間,那女子轉過身來,面容清麗絕俗,
眉目如畫——竟是三個月前被他氣回娘家的妻子,程若蘭。"你..."阿古拉如遭雷擊,
一時語塞。若蘭神色平靜,只是眼中閃過一絲復雜情緒:"巴圖公子請坐。
"阿古拉機械地坐下,腦中一片混亂。眼前這個氣質高華的女子,
與記憶中那個唯唯諾諾的漢人妻子判若兩人。更令他震驚的是,
昨日那個讓他傾心相談的"程公子",竟然就是..."昨日程某女扮男裝,實屬無奈,
還望巴圖公子見諒。"若蘭為他斟茶,手腕上的玉鐲碰在瓷杯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阿古拉盯著她的手——就是這雙手,昨日執黑白子,殺得他片甲不留;就是這雙手,
揮毫潑墨,品評書畫真偽。他忽然想起那幅被他盛贊的《山居秋暝》,
莫非也是..."清雅集那幅字...""是妾身拙作。"若蘭輕聲道,
"讓巴圖公子見笑了。"阿古拉胸口如被重擊。他府中那個被他譏諷為"無用"的漢人妻子,
竟有如此才華!昨日他為之傾倒的學識、氣度,全來自這個他從未正眼瞧過的女子。
"你...為何不早說?"他聲音干澀。若蘭抬眼看他,目光清澈如水:"說什么?
說您的妻子不僅懂漢學,還能女扮男裝與人談詩論畫?"她嘴角微揚,卻無笑意,
"您會給這樣的機會嗎?"阿古拉無言以對。他想起新婚之夜自己的缺席,
想起回門之日的刻意冷落,想起宴會上縱容他人對她的羞辱...每一樁每一件,
此刻都如刀子般剜著他的心。"昨日...那方絲帕..."他忽然想起什么,
從懷中取出那方繡著蘭花的帕子。若蘭看了一眼:"小物件,巴圖公子喜歡就留著吧。
"阿古拉注意到她始終稱呼他"巴圖公子",而非"夫君",仿佛刻意劃清界限。
一種前所未有的失落感涌上心頭。"若蘭..."他試著喚她的名。
"巴圖公子還是稱我程小姐吧。"若蘭打斷他,"畢竟,我們本就不算真正的夫妻,不是嗎?
"一陣沉默。風吹過水榭,掀起若蘭的衣袖。阿古拉看見她手腕內側有一點朱砂痣,
形如花瓣——昨日對弈時,他曾為這枚痣走神,誤下一子。"程小姐..."他艱難地開口,
"昨日雅集,可有發現什么異常?"若蘭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似乎沒想到他會突然轉變話題:"巴圖公子何出此言?
"阿古拉決定坦白部分實情:"實不相瞞,我此行是為查案。近日大都出現大量贗品書畫,
源頭可能就在清雅集。"若蘭沉思片刻:"確實有些可疑之處。主持雅集的趙先生,
對某些客人格外熱情,常引他們去后堂私談。""可有記住那些人模樣?
""其中一位左眉有疤,另一位總穿絳色長衫。"若蘭頓了頓,"巴圖公子若想查案,
三日后還有一場雅集,我可代為引薦。"阿古拉心中一動。這倒是個好機會,
但..."太危險了。"若蘭輕笑:"比待在阿古拉府更危險嗎?
"這句話像刀子般刺進阿古拉心里。他望著眼前這個脫胎換骨般的若蘭,
忽然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不,是他從未真正擁有過。"如此...多謝程小姐。
"他最終說道。若蘭點點頭,端起茶杯——這是送客的意思。阿古拉識趣地起身告辭。
走出水榭時,他忍不住回頭:"我還能再來嗎?"若蘭望向遠處的花樹,
側臉在陽光下如白玉般剔透:"隨巴圖公子心意。"阿古拉離開程府,
手中緊握著那方繡著蘭花的絲帕。他忽然想起成親那日,自己連蓋頭都未掀就揚長而去。
如果當時他留下來,掀開那方紅綢,是否就能早一些認識真正的程若蘭?
這個念頭如野火般在他心中蔓延,再也無法熄滅。第四章 雨中情愫接連三日,
阿古拉都未曾露面。若蘭坐在水榭中,手中的毛筆懸在宣紙上方,一滴墨汁悄然落下,
在紙上暈開一片黑色。她輕嘆一聲,
將紙揉作一團丟進一旁的竹簍——那里已經堆了七八個紙團。"小姐,您這是怎么了?
"小翠端著茶點走來,"從早上到現在,一幅字都沒寫成。"若蘭搖搖頭:"心不靜。
"自從那日阿古拉——不,是"巴圖"——離開后,她的心就像被攪亂的池水,
再也無法平靜。那個在府中對她冷若冰霜的丈夫,為何在外卻判若兩人?
他談詩論畫時的神采飛揚,對弈時的專注目光,都讓她感到陌生又熟悉。"小姐,
您該不會是在等那位'巴圖公子'吧?"小翠小心翼翼地問。若蘭手腕一抖,
筆尖在紙上劃出一道歪斜的墨跡:"胡說什么。""奴婢只是覺得奇怪,
那位公子知道您的身份后,竟然還敢..."小翠忽然噤聲,望向院門方向,"小姐,
他來了。"若蘭猛地抬頭,只見阿古拉一襲靛藍長衫,手持一個錦盒,
正由仆人引著向水榭走來。陽光透過柳枝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勾勒出他挺拔的輪廓。
她慌忙站起身,卻不慎碰翻了硯臺,墨汁潑灑在裙擺上,暈開一片黑色。"程小姐。
"阿古拉已經走到水榭前,拱手行禮,目光落在她染墨的裙角,"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
"若蘭強自鎮定:"巴圖公子言重了。請坐。"阿古拉入座,
將錦盒放在案上:"前日走得匆忙,今日特地帶了些小玩意,算是賠禮。"他打開盒子,
里面是一方端硯,一塊松煙墨,還有幾支精致的狼毫筆。
若蘭一眼就認出這些都是上好的文房四寶,尤其是那方端硯,石質細膩,雕刻精美,
絕非尋常之物。"這..."她遲疑地抬頭,對上阿古拉期待的目光,"太貴重了。
""寶劍贈英雄。"阿古拉微笑,"程小姐書法精湛,這些物件在你手中才算物盡其用。
"若蘭的手指輕輕撫過硯臺表面冰涼的紋路。在阿古拉府時,她用的都是最普通的筆墨,
有時甚至要自己去廚房討要炭條練字。而現在,這個曾經嘲笑她"筆墨無用"的男人,
卻送來如此珍貴的禮物。"多謝巴圖公子美意。"她最終說道,聲音比想象中更為平靜。
阿古拉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打起精神:"三日后清雅集的請帖我已備好,
不知程小姐可否賞光同行?"若蘭抬眸看他:"巴圖公子不是要查案么?帶著我豈不礙事?
""程小姐慧眼如炬,有你在旁,更容易辨認那些贗品。"阿古拉頓了頓,聲音低了幾分,
"況且...我想再見識見識程小姐的才學。"陽光透過紗窗照在他的側臉上,
勾勒出高挺鼻梁的輪廓。若蘭忽然發現,阿古拉的眼睛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深邃的琥珀色,
與她記憶中那個冷峻的蒙古貴族判若兩人。"好。"她聽見自己說。接下來的日子,
阿古拉幾乎每日都來程府拜訪。有時他們品茗論畫,有時對弈吟詩,
更多時候只是安靜地各自書寫,偶爾交流心得。阿古拉驚訝地發現,若蘭不僅精通書法,
對經史子集也有獨到見解;而若蘭則震驚于這個在府中只知弓馬的丈夫,竟能引經據典,
談吐不凡。"你漢學如此之好,為何..."一次,若蘭忍不住問道,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阿古拉放下手中的《莊子》,目光投向遠處:"我自幼隨漢人師傅學習。
只是..."他苦笑一下,"在族人面前,這些都不值一提。"若蘭默然。
她忽然明白了阿古拉身上的矛盾——一個在蒙古貴族與漢文化間掙扎的靈魂。五月初八,
兩人如約前往清雅集。若蘭再次女扮男裝,一襲月白長衫,手持折扇,
舉手投足間盡是文人風范。阿古拉看著她束起長發、以炭筆描粗眉角的模樣,
心中泛起一絲異樣的感覺。"程公子今日格外俊朗。"他半開玩笑地說。若蘭折扇一展,
遮住半張臉:"巴圖兄謬贊了。"清雅集上,兩人配合默契。
若蘭以鑒賞之名接近那些可疑人物,阿古拉則暗中記下他們的特征和談話內容。期間,
一位左眉有疤的男子對若蘭格外熱情,幾次邀她去后堂"欣賞珍品"。"那人腰間有把短刀,
刀柄上刻著'趙'字。"離開后,若蘭低聲告訴阿古拉,"我懷疑他就是贗品團伙的頭目。
"阿古拉點頭:"我已派人盯上他了。程公子觀察入微,實在幫了大忙。"回程途中,
天空忽然陰沉下來,轉眼間便下起了傾盆大雨。兩人匆忙躲進路旁一座涼亭,
卻還是被淋濕了衣衫。"初夏的雨來得真急。"阿古拉擰著衣袖上的水,目光落在若蘭身上。
雨水打濕了她的前襟,單薄的衣料貼在身上,隱約可見內里束胸的輪廓。他慌忙移開視線,
脫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肩上。"不必..."若蘭剛要推辭,一陣風吹來,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阿古拉的手停在半空,袍子還搭在她肩上:"穿著吧,小心著涼。
"他的手掌寬大溫暖,不經意間擦過若蘭的脖頸,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若蘭低頭攏緊衣袍,
聞到上面淡淡的沉香味,混合著雨水的清新。這個味道讓她想起小時候父親書房里的氣息,
安心又溫暖。"謝謝。"她輕聲道。雨越下越大,打在亭頂的瓦片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兩人并肩而立,望著雨簾中模糊的遠山。阿古拉忽然開口:"程小姐可曾想過,
如果當初嫁的是個知你懂你的人,現在會怎樣?"若蘭心頭一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哪有如果。""假如呢?""假如..."若蘭望著雨幕,"或許我會每日與夫君吟詩作對,
閑時教他寫漢文,他則教我騎射..."她忽然住口,意識到自己描述的場景,
竟與這幾日和阿古拉的相處不謀而合。阿古拉深深看她一眼:"那個男人一定很幸福。
"雨勢漸小,兩人共撐一把傘走回城中。阿古拉刻意放慢腳步,若蘭也不催促,
兩人就這樣慢慢走著,誰都不愿這段路太快結束。回到程府門前,
若蘭脫下外袍還給阿古拉:"多謝巴圖公子今日相送。"阿古拉接過還帶著她體溫的衣袍,
忽然問道:"明日...我還能來嗎?"若蘭望著他期待的眼神,胸口泛起一陣酸澀。
這個溫柔體貼的"巴圖",與那個冷酷無情的阿古拉,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他?
"隨巴圖公子心意。"她最終說道,轉身進了府門。阿古拉站在雨中,
望著那扇緩緩關閉的朱漆大門,心中五味雜陳。他知道自己應該坦白身份,可每次話到嘴邊,
看到若蘭眼中閃爍的光芒,就又咽了回去。他害怕一旦真相大白,
那雙眼睛里的光彩就會消失,重新變回最初見面時的冷漠與疏離。"大人。
"特木爾從暗處走來,為他撐起另一把傘,"查到了,那趙姓男子確實與贗品案有關,
背后可能還牽扯到朝中官員。"阿古拉點點頭,心思卻還在若蘭身上:"走吧。
""大人..."特木爾欲言又止,"您近日頻繁出入程府,恐怕不妥。
萬一被人認出...""我自有分寸。""可是..."特木爾壓低聲音,"那位程小姐,
不就是您的..."阿古拉猛地轉頭,眼神銳利如刀:"你想說什么?
"特木爾后退半步:"屬下只是擔心,若老夫人知道您與少夫人...""她不會知道。
"阿古拉冷聲道,"管好你的嘴。"同一時刻,阿古拉府內,
其木格正向蘇日格匯報她所見所聞。"母親,阿古拉弟弟近日行蹤詭異,
常常打扮成漢人模樣外出,一去就是一整天。"其木格添油加醋地說,"我派人跟著,
發現他去的是...程府。"蘇日格手中的茶碗重重砸在案上:"程府?
那個漢人賤婢的娘家?""不僅如此,"其木格壓低聲音,"他還與一個漢人書生同進同出,
親密非常。那書生生得唇紅齒白,怕是..."蘇日格臉色鐵青:"我早聽說漢人好男風,
沒想到我兒子竟被帶壞至此!"她厲聲喝道,"備轎,我親自去程府要人!
"第五章 楓葉情緣十月的香山,楓葉如火。若蘭站在山腳下,仰頭望著漫山遍野的紅葉,
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飄蕩著草木的清香,遠處山澗傳來淙淙水聲,
與大都城內的喧囂截然不同。"程小姐可還喜歡?"阿古拉牽著兩匹馬走過來,
陽光透過楓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若蘭接過韁繩,手指不經意擦過他的掌心,
一絲微妙的觸感從指尖蔓延到心頭:"很美。巴圖公子常來此處?""少時隨師傅來過。
"阿古拉翻身上馬,動作矯健,"他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若蘭驚訝地看他一眼。
這是她第一次聽阿古拉提起過去。在府中時,他從不與她交談,更別說分享童年往事。
此刻的"巴圖"眉目舒展,嘴角含笑,與記憶中那個冷峻的蒙古貴族判若兩人。她試著上馬,
但漢家女子的長裙不便騎行,試了幾次都沒成功。阿古拉見狀,
翻身下馬走到她身旁:"得罪了。"話音未落,他已雙手扶住她的腰,
輕輕一舉便將她送上馬背。那一瞬間,若蘭感到一雙溫熱的大手透過衣料傳來溫度,
心跳陡然加速。阿古拉似乎也怔了一下,迅速收回手,耳根微微泛紅。"多謝。
"若蘭低聲道,攥緊了韁繩。兩人沿山道緩緩而行。秋風拂過,楓葉紛紛揚揚落下,
如同漫天飛舞的火蝶。阿古拉不時指點遠處景致,
說起少時隨師傅游歷的趣事;若蘭則吟誦幾首應景的唐詩,聲音清越動聽。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她望著遠處一片艷麗的楓林,輕聲吟道。
阿古拉接了下句:"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若蘭驚訝地轉頭:"巴圖公子也讀張若虛?""師傅教的。"阿古拉微笑,"漢人詩詞,
自有動人之處。"若蘭心頭泛起一絲異樣的感覺。在阿古拉府時,
她曾聽其木格嘲笑漢人詩文是"無用之物",而阿古拉從未反駁。可現在,
這個自稱"巴圖"的男人,卻對漢文化如數家珍。山路漸陡,兩人下馬步行。
阿古拉走在前面,不時伸手撥開橫生的枝條,為若蘭開路。轉過一道山梁,
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平坦的巨石延伸出去,下方是萬丈深淵,遠處群山起伏,層林盡染。
"啊!"若蘭情不自禁地輕呼一聲,向前邁了一步,卻不料踩到濕滑的苔蘚,腳下一崴,
整個人向懸崖方向傾斜。"小心!"阿古拉一個箭步沖上前,攔腰抱住她,猛地向后一拽。
兩人重重跌坐在巖石上,阿古拉的背撞上一棵老松,發出悶響。"你沒事吧?"他急切地問,
雙手仍緊緊箍著她的腰。若蘭驚魂未定,只覺后背緊貼著一個堅實的胸膛,
耳邊是男人急促的呼吸聲。她慌忙掙扎著要起身,
卻感到右腳踝一陣劇痛:"嘶——""別動。"阿古拉松開手,繞到她身前蹲下,
輕輕握住她的右腳,"扭傷了。"他的手掌溫暖干燥,小心地脫去她的繡花鞋,
隔著羅襪檢查傷勢。若蘭羞得滿臉通紅,腳踝處的疼痛與陌生的觸感交織在一起,
讓她不知所措。"得趕緊處理。"阿古拉皺眉,"能走嗎?"若蘭試著站起來,
卻疼得倒抽冷氣。阿古拉二話不說,轉身背對她蹲下:"上來。
""這...不妥...""荒山野嶺,講究什么禮數?"阿古拉回頭看她,
眼中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再不處理,腳會腫得更厲害。"若蘭咬了咬唇,
終于小心翼翼地趴上他的背。阿古拉輕松站起,雙手托住她的腿彎,穩步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