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臘月二十九,灶冷鍋空。小寶縮在炕角,小臉蠟黃,
虛弱地喊:“娘……餓……”這聲“餓”刺痛了母親的心。她一把抱起孩子裹好就往外走。
丈夫陳實立刻起身阻攔,吼著:“去啥去!丟人現眼!那一千塊就當老子血汗喂了狗!
餓死也不求他!”母親沒理會丈夫的怒吼,低頭對小寶說:“聽見沒?
娘帶你上大舅家……吃白面饃饃去!” 聽到“白面饃饃”,孩子無神的眼睛亮了一下。
陳實別過臉猛抽煙,不再阻攔。母親抱著孩子扎進年集。路上擠滿趕集的人,
炸貨、燉肉、凍貨的氣味混雜。母親緊摟孩子,硬擠過去,肉香和新布味兒直鉆鼻子,
小寶哼唧著:“娘…饃饃…香……” 母親心如刀絞,含淚抱著孩子沖出這片扎心的熱鬧,
直奔三哥家討薪。眼看那扇刺眼的朱紅大門越來越近,
冰冷的鐵皮在冬日慘淡的陽光下反射著無情的光。蘇晚的腳步反而慢了下來。
一股極其復雜的情緒,混雜著恨意、決絕,還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
悄然取代了剛才的悲憤。2 回憶就在這短暫的行進間,一段不屬于“此刻”的記憶碎片,
毫無預兆地、清晰地撞入了她的腦?!鞘悄魏螛蜻?,灰蒙蒙、無邊無際的混沌里,
排著望不到頭的隊。空氣里是死水般的沉寂,只有忘川河若有似無的嗚咽。
孟婆守著她的湯鍋,眼神空洞麻木。等待太過漫長,無聊透頂。不知是誰遺落,
或是被隨意丟棄的“回憶球”滾到了腳邊,發出微弱的光。鬼使神差地,她撿了起來。
那球體冰涼,觸之卻如水波蕩漾開一幅畫面——正是眼前這扇朱紅大門前!前世懦弱的自己,
抱著同樣餓得奄奄一息的小寶,被三嫂李金花尖刻的辱罵堵在門外,
被三哥蘇強那幾張輕飄飄甩在地上的“大團結”徹底擊垮了最后一絲勇氣。
她清晰地“看”到自己當時是如何低著頭,像做錯了天大的事,
連地上那幾張沾了泥的錢都沒敢彎腰去撿,抱著孩子,在鄰居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里,
灰溜溜地轉身走了!那一刻,回憶球里自己的背影,佝僂、瑟縮,充滿了令人作嘔的窩囊!
緊接著,回憶球里的畫面飛速流轉:陳實得知她空手而歸后,眼中最后一點光徹底熄滅,
摔門而去,從此對她只剩下冰冷的沉默和壓抑的怨懟;小寶沒能熬過那個冬天,
臨死前小手里緊緊攥著一小塊冰冷的蘿卜,
嘴里還念叨著“肉……娘……肉……”;她自己也行尸走肉般活著,
中耗盡殘生……當這“局外人”的視角清晰無比地看到自己因一時懦弱而開啟的悲慘循環時,
那種恨其不能、怒其不爭的滔天怒火幾乎要把她這縷殘魂都燒成灰燼!憑什么?
憑什么她要那樣窩囊地活著、那樣痛苦地死去?憑什么她的孩子連口肉都吃不上?
憑什么她的男人要丟掉最后一點尊嚴?就在孟婆那碗渾濁的湯遞到眼前的瞬間,
這股凝聚了無盡悔恨與不甘的怒火,沖破了輪回的桎梏,
化作了唯一、也是最強烈的執念——回去!重活一次!哪怕魂飛魄散,也要回到這里,
砸開那扇門,把該要的錢要回來!讓孩子吃上肉!把陳實丟掉的尊嚴,親手給他撿起來!
就是這股決絕的怨念,讓她掙脫了那碗孟婆湯,
墜入了這刺骨的寒風和懷中孩子微弱的呼吸里。此刻,站在這扇門前,
前世那點懦弱早已被忘川的業火燒得連渣都不剩,只剩下滾燙的、必須討回公道的決心!
3 要債三哥家那朱紅的大鐵門關得嚴嚴實實,透著一股子拒人千里的氣派。俺深吸一口氣,
用凍得發木的手,“哐哐哐”地拍響了門環?!罢l呀?大冷天兒的,催命??!
” 門里頭傳來三嫂李金花那尖溜溜、不耐煩的聲音。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
露出她那張擦得白撲撲、描眉畫眼的臉。她身上裹著件亮得晃眼的羽絨服,
一看清是俺抱著孩子,那臉“呱嗒”一下就撂下來了,眉毛擰成了疙瘩?!皢?!蘇晚?
” 李金花的聲音拔得更高,帶著刺耳的嫌棄,“咋是你?。窟@大年根兒的,不在家窩著,
抱著個病秧子上俺家來干啥?晦氣不晦氣!趕緊走趕緊走!” 她說著就要關門。
俺用腳抵住門縫,沒讓她關上,聲音不大,但透著一股子硬氣:“三嫂,俺找俺三哥。
年關了,有事兒?!薄坝惺聝??你能有啥事兒?你三哥忙著呢!沒空!” 李金花翻著白眼,
使勁想把門關上。動靜大了,隔壁院墻后頭,愛湊熱鬧的王嬸、開代銷點的劉叔,
還有其他幾家鄰居都探出了頭,支棱著耳朵往這邊瞧。農村年底,沒啥新鮮事,
吵架可是好戲碼。“吵吵啥呢?” 三哥蘇強終于從亮堂的堂屋出來了。
身上裹著件油光锃亮的黑皮夾克(也是時髦貨),手里還端著個冒著熱氣的搪瓷缸子。
他看見俺抱著孩子站在門口,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一臉的不耐煩?!叭?。
” 俺叫了一聲?!疤K晚?你咋來了?” 蘇強粗聲粗氣,根本沒讓俺進門的意思。
“昨兒個不跟你說了嗎?陳實干那一年,店里周轉不開,錢就結了那么多!你還跑來干啥?
添堵啊?” 他說著。那只空手利索地伸進皮夾克里兜,
掏出幾張嶄新的“大團結”(十元鈔),數都沒數,捻開,手腕一甩,
那幾張票子就飄飄悠悠地落在俺腳前,沾了土。“喏,就這些!愛要不要!
年根底下跑人家里要賬,像什么話!” 蘇強下巴抬著,一副打發叫花子的模樣。
那幾張票子躺在泥地上,刺眼得很。墻根兒底下,王嬸“嘖嘖”兩聲,
跟旁邊人小聲嘀咕:“哎喲,這蘇強,親妹子呢,
大冷天讓人站門外頭……”劉叔也搖著頭:“幾十塊?打發要飯的?陳實那小伙子,
在玻璃店干活多實誠,又累又險的……”聽著鄰居的議論,看著地上那點錢,
俺心里的火“噌”地就竄到了腦門頂!前世那點懦弱早被忘川水燒干了!俺非但沒低頭,
反而挺直了腰板,把懷里輕飄飄的小寶往上托了托,讓那張蠟黃瘦削的小臉完全露出來,
聲音不大,但足夠讓院里院外都聽見:“三哥!你好好瞅瞅!睜大眼瞅瞅你親外甥!
”蘇強被俺這舉動弄得一愣,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小寶。小寶難受地哼唧了一聲,小嘴癟著。
“瞅啥瞅?凍壞了咋整?趕緊抱回去!” 蘇強煩躁地擺手?!氨Щ厝ィ?/p>
” 俺的聲音猛地拔高,帶著哭腔,卻不是軟弱,是悲憤。“抱回去喝啥?喝西北風?。?/p>
三哥!你看看俺娃,都瘦成啥樣了!家里米缸早見底了!大過年的,你親外甥,
就只能喝這個——”俺騰出一只手,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打開,
里面是半塊凍得硬邦邦、顏色發暗的蘿卜和一小把糙米?!鞍军c蘿卜米糊糊!
那玩意兒能頂餓?能長肉嗎?三哥!你是他親舅!你看著他餓得只剩一口氣,
你心里頭……真就那么踏實?!”俺的眼淚不爭氣的下來了,是真委屈,也是真恨。院墻外,
王嬸看不下去了,揚聲說:“蘇強啊,不是嬸子說你,這大冷天,孩子看著是受罪啊!
親兄妹,有啥話不能好好說?”劉叔也幫腔:“就是!幾十塊錢,現在能頂啥用?
一斤肉都兩塊多了!陳實干一年,咋也得有個說法吧?”蘇強的臉有點掛不住了,
皮夾克下的肚子起伏了一下,端著缸子的手晃了晃。李金花一看風向不對,
立刻尖著嗓子跳出來:“蘇晚!你少在這兒裝相!孩子餓怪誰?怪你自己男人沒本事!
掙不來錢養家!倒有臉賴上俺們了?俺們欠你的啊?”她叉著腰,唾沫星子橫飛,
“爹娘走得早,要不是你三哥拉扯你,你能有今天?白眼狼!現在學會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