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冒死從山匪窩救出全家那晚,府里正給假千金慶生。
父親嫌我滿身血污晦氣:“別臟了玉嬌的壽宴。”后來敵軍圍城,
我剜心頭血做藥引換全城生機。他們卻罵我妖女,逼我跪在假千金院前懺悔。
直到我笑著撕碎族譜跳下城墻:“這條命還你們。”三年后全家跪在我衣冠冢前哭求原諒。
假千金突然撫著孕肚嬌笑:“忘了說,
當年救你們的藥引——”“可是會讓人腸穿肚爛的毒呢。”---暴雨如注,
織成一張灰沉沉、令人窒息的天羅地網,將整座城池都籠在無邊無際的水汽和寒意里。
噼啪的雨點狠狠砸在青石板上,濺起冰冷渾濁的水花,又匯成湍急的溪流,
沿著街巷肆意橫流。唯有沈府,卻像是被這場傾盆大雨遺忘的孤島。朱漆大門緊閉,
隔絕了門外的風雨如晦,門內卻是另一番天地。暖黃明亮的燭光透過精致的雕花窗欞,
絲絲縷縷地露出來,在濕漉漉的石階上投下模糊搖曳的光斑,如同某種虛幻的誘惑。
絲竹管弦之聲被厚厚的門板擋得有些沉悶,卻依舊頑強地穿透雨幕,夾雜著隱約的歡聲笑語,
絲絲縷縷鉆進我的耳朵。我站在府門斜對面的窄巷深處,
背脊緊緊貼著冰冷濕滑、布滿青苔的磚墻。雨水早已浸透了我身上那件粗布單衣,
沉甸甸地貼在皮膚上,冰冷刺骨,吸走了最后一絲熱氣。
濕透的頭發一縷縷黏在臉頰和脖子上,不斷有冰冷的水珠順著發梢滾落,滑進領口,
激得我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巷子里彌漫著雨水沖刷泥土的土腥氣和垃圾腐爛的酸餿味。
我用力吸了一口這渾濁的空氣,
試圖壓下胸口翻涌的鈍痛和喉嚨深處那股揮之不去的、濃重的血腥味。就在幾個時辰前,
我還被困在城外那座閻羅殿般的黑風寨里,像個不要命的瘋子。刀光劍影在眼前亂晃,
慘叫聲和兵刃撞擊的刺耳聲響攪成一鍋滾燙的粥。為了劈開囚禁他們的地牢鐵鏈,
我握刀的手虎口撕裂,血混著雨水淌下;背上、手臂上,被那些亡命之徒的刀鋒劃開的口子,
此刻正隔著濕透的布料,一跳一跳地灼燒著,提醒我剛剛經歷的一切。終于,
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把他們——我的父親沈巍、大哥沈修遠、二哥沈知行,
還有那個被父親捧在手心、視如珍寶的養女沈玉嬌——從那人間地獄里硬生生拖了出來。
可當我耗盡力氣、渾身血污地護著他們逃回這緊閉的沈府門前時,等我的不是擔憂,
不是慶幸,而是管家那張被雨水沖刷得有些模糊、卻些滿不耐煩的臉。“二小姐?
”他提著燈籠,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他緊皺的眉頭和微微撇下的嘴角,
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錯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您……您怎么這副模樣回來了?
還敢在這當口?”他下意識地回頭瞥了一眼那扇緊閉的、透出暖光與樂聲的大門,
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別添亂”的告誡意味,“今兒可是大小姐的芳辰吉日,
府里正擺宴呢!老爺夫人特意吩咐,要熱熱鬧鬧的,圖個吉利。
您這一身……”他的目光在我被泥水和暗紅血漬浸透、狼狽不堪的衣衫上飛快地掃過,
又迅速移開,仿佛那是什么不潔之物,“……還是先別驚擾了里頭吧?免得沖撞了喜氣。
”他側過身,用身體擋住了門口,意思再明顯不過。身后,
被我死死護在中間的沈玉嬌適時地發出一聲低低的、飽含驚懼與虛弱的抽泣,
像只受驚的小鳥,顫抖著往父親沈巍寬厚的背后縮去,
只露出一雙水光盈盈、驚魂未定的眸子。父親立刻轉過身,
高大魁梧的身軀幾乎完全遮住了沈玉嬌嬌小的身影。他緊鎖的眉頭下,那雙素來威嚴的眼睛,
此刻只映著沈玉嬌蒼白可憐的小臉,對我這邊,連余光都吝于給予。“胡鬧!
”他低沉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怒氣,穿透雨幕,重重砸在我心上,“如此狼狽不堪,
成何體統!還不快從側門進去梳洗干凈?玉嬌受了驚嚇,今日是她的好日子,莫要再添晦氣!
”“爹……”我剛艱難地張開嘴,喉頭干澀發緊,想告訴他我們剛剛經歷了什么,
想讓他看看我身上還在隱隱作痛的傷。“夠了!”父親斷然打斷,語氣冰冷如鐵,
“有什么話,以后再說。玉嬌需要靜養。
”他寬大的手掌安撫性地落在沈玉嬌微微顫抖的肩上,那姿態是全然保護的姿態。
大哥沈修遠和二哥沈知行沉默地站在父親身后,如同兩尊冰冷的石雕。
雨水順著他們同樣濕漉漉的鬢角流下,他們的目光低垂,落在地面積起的水洼上,
或是偶爾抬起,掠過父親護著沈玉嬌的背影,最終都選擇沉默,
沒有一個人看向渾身濕透、形容狼狽、獨自站在滂沱大雨中的我。側門在身后沉重地關上,
隔絕了門內隱約的喧囂和溫暖的光,也徹底隔絕了我心中最后一點微弱的、不切實際的期待。
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沖刷著,試圖洗去我身上的血污,
卻洗不掉心頭那片迅速蔓延開來的、刺骨的寒涼。* * *夜更深了,
雨勢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依舊不知疲倦地沖刷著沈府的飛檐翹角,
發出連綿不斷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嘩啦聲。我換了身干凈卻單薄的舊衣,
獨自坐在自己那間位于西側最偏僻小院的廂房里。屋子里沒有點炭盆,
寒意絲絲縷縷地從地面、墻壁滲透進來,侵入骨髓。
桌上那盞油燈的火苗被從窗縫里鉆進來的冷風吹得忽明忽暗,
在墻上投下我孤獨而搖晃的影子。桌上放著一碗面。清湯寡水,
幾根蔫了的青菜可憐巴巴地浮在湯面上,面條早已被泡得發脹,糊成了一團。
這是廚房里一個年老的粗使婆子偷偷塞給我的,說是“壽面”,讓我好歹應個景。應景?
我扯了扯嘴角,牽動臉上還未完全愈合的細小擦傷,一絲刺痛。
廳堂那邊傳來的絲竹聲和笑語聲隱隱約約,在雨聲的間隙里頑強地鉆進來,像細小的針,
一下下扎著耳膜。那熱鬧,那暖意,與我格格不入。恍惚間,
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個同樣大雨傾盆的夜晚。那時,我剛被認回沈府不久,
滿心都是對血脈親情的渴望和對新生活的忐忑憧憬。
父親沈巍帶著大哥、二哥和沈玉嬌去城外香火鼎盛的慈云寺祈福。誰知歸途中,
竟遭了一伙盤踞在附近黑風嶺的悍匪劫道。護衛死傷慘重,父親他們全被擄進了匪寨,
生死不明。消息傳回府里,一片愁云慘霧。嫡母當場就暈厥過去,府中上下亂成一團。
沒有人記得我這個剛剛歸家、怯生生站在角落里的真女兒。是我。只有我。我咬著牙,
翻出了壓箱底的一點母親留下的微薄嫁妝銀錢,又典當了自己僅有的幾件還算體面的首飾,
偷偷雇了一個曾在鏢局干過、熟悉黑風嶺地形的老向導。趁著夜色,頂著瓢潑大雨,
像一只絕望又孤勇的貍貓,悄無聲息地摸進了那座守衛森嚴、如同虎穴狼巢的山寨。
地牢潮濕陰冷,散發著腐臭。看守的匪徒打著震天的呼嚕。我屏住呼吸,
用偷偷帶進來的、磨得鋒利的鐵片,一點一點,不知磨了多久,
磨斷了捆住父親和哥哥們手腳的粗麻繩。沈玉嬌被嚇得癱軟在地,我只能背起她。
趁著守衛換班的空隙,我帶著他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雨夜和崎嶇濕滑的山路上亡命奔逃。
背后是匪徒發現獵物逃脫后憤怒的咆哮和雜亂的追趕腳步聲,
冰冷的箭矢好幾次貼著我的頭皮飛過。為了掩護背著沈玉嬌、跑得最慢的二哥,
我故意落后幾步,引開了追兵。肩膀被一支力道強勁的弩箭狠狠擦過,
火辣辣的劇痛瞬間蔓延開,溫熱的血浸透了衣衫。我咬著牙,一聲沒吭,
借著對地形的熟悉和夜色的掩護,在密林里和他們周旋,直到把他們都引開,
才拖著幾乎脫力的身體,跌跌撞撞地找到約定好的匯合點……“啪嗒”一聲輕響,
一滴冰冷的液體落在我攥緊的手背上。我猛地回過神,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胸口沉悶得厲害,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舊傷,泛起細密的疼。
是為了三年前那個在黑風寨地牢里,
用磨破的十指去鋸繩索、在雨夜里用血肉之軀引開追兵、滿心以為終于能擁有家人的傻姑娘。
更是為了眼前這碗冰冷、糊爛、如同施舍般的壽面。而此刻,正廳里,他們一家團聚,
歡聲笑語,在為那個被我從匪窩里背出來的沈玉嬌,慶賀生辰。那碗糊掉的面湯,
映著油燈微弱跳動的光,也映出我此刻蒼白而空洞的臉。胃里一陣翻滾,不是因為饑餓,
而是因為某種無法言說的惡心。我伸出手,指尖觸到冰涼的碗壁,微微一顫,
終究還是緩緩收了回來。* * *日子像被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幾圈漣漪,
又迅速歸于一種表面平靜的沉寂。沈府依舊,只是府中上下待我,
越發透著一股小心翼翼的疏離。父親忙于朝務,大哥沈修遠入了禁軍當值,
二哥沈知行醉心于他的詩詞歌賦,嫡母則整日圍著沈玉嬌轉。我這個名義上的“二小姐”,
像一抹可有可無的影子,被遺忘在西邊這個最偏僻冷清的院落里。
沈玉嬌的“病”倒是日漸好了,臉上又恢復了往日的紅潤光彩。
她似乎格外喜歡來我院子附近的花園散步,尤其喜歡在父親或兄長們來探望她時,
挽著他們的手臂,聲音嬌柔地談論園中新開的牡丹或新得的釵環。
那些笑語聲總能清晰地飄進我半開的窗戶。這日午后,難得的短暫放晴。我坐在廊下,
就著天光,低頭縫補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衣。陽光透過稀疏的竹葉,落下斑駁的光影。
難得的寧靜。一陣環佩叮當的清脆聲響由遠及近,帶著一股刻意為之的熱鬧。
沈玉嬌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擁下,像一只被精心呵護的孔雀,
施施然走進了我這方小小的院落。她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云霞錦春衫,顏色嬌艷,
襯得她膚光勝雪,頭上斜簪著一支赤金點翠的步搖,隨著她的走動輕輕搖曳,流光溢彩。
她徑直走到我面前,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甜得發膩的笑意,目光卻像淬了冰的針,
在我身上樸素的舊衣和手中的針線上掃過。“妹妹好清閑呀。”她聲音又軟又糯,
像是裹了蜜糖,“今日天氣好,我新得了一對兒羊脂玉鐲,水頭極好,想著妹妹素日清簡,
也該添些像樣的首飾才是。特意拿來給妹妹瞧瞧,若喜歡,便送與妹妹了。”說著,
她身后一個穿著體面的大丫鬟立刻捧上一個鋪著紅絨的紫檀木托盤。托盤上,
一對玉鐲靜靜地躺著,玉質細膩溫潤,在陽光下流淌著柔和的、幾乎不含雜質的瑩光,
一看便知價值不菲。周圍的丫鬟婆子們頓時發出低低的、充滿艷羨的驚嘆聲。
沈玉嬌伸出纖纖玉指,拈起其中一只鐲子,姿態優雅地遞到我面前,臉上笑容更盛,
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意味:“妹妹快試試?這玉啊,最是養人,配妹妹正好。
”她的指尖幾乎要碰到我的手。那笑容里隱藏的惡意和挑釁,如同毒蛇的信子,清晰可辨。
我甚至能看到她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等著看好戲的興奮光芒。我抬起眼,平靜地看向她,
沒有伸手去接那鐲子,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表演。沈玉嬌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隨即又綻開,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惱羞成怒。她手腕一翻,那只價值連城的羊脂玉鐲,
竟直直地從她指尖滑落!“哎呀——!”一聲短促而尖銳的驚呼,刻意拔高了音調,
帶著十足的驚惶和無辜。“啪嚓!”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碎裂聲驟然響起!
那只瑩潤無瑕的玉鐲,狠狠砸在廊下堅硬的青石地磚上,瞬間四分五裂,
飛濺開來的碎片甚至有幾粒彈到了我的裙擺上。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所有的目光,
震驚的、幸災樂禍的、等著看戲的,全都聚焦在我身上。“我的鐲子!”沈玉嬌捂住了嘴,
眼圈瞬間泛紅,泫然欲泣,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委屈和驚嚇。她猛地抬頭看向我,
淚水在眼眶里打轉,聲音顫抖著,充滿了控訴:“妹妹!你……你為何要推我?
就算你不喜歡我,不喜歡我送的東西,你也不能……不能毀掉它啊!
這可是父親特意尋來給我壓驚的……” 淚水恰到好處地滾落下來,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怎么回事?”一個威嚴而隱含怒意的聲音如同驚雷般在院門口炸響。
父親沈巍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院門口,臉色鐵青,顯然是被剛才的驚呼和碎裂聲引來的。
他身后,跟著聞聲趕來的大哥沈修遠和二哥沈知行。
三人銳利的目光瞬間鎖定了地上那堆刺眼的玉鐲碎片,以及淚流滿面、搖搖欲墜的沈玉嬌。
“爹!”沈玉嬌如同找到了主心骨,踉蹌著撲向父親,一頭扎進他懷里,哭得肝腸寸斷,
“爹……女兒只是想送妹妹一件禮物,
讓她開心些……女兒真的是一片好心……可妹妹她……她……”她抽噎著,話不成句,
只是伸出一根顫抖的手指,指向我,
“她推我……鐲子就……”父親摟著懷中哭得渾身發顫的養女,
再看向地上那堆象征著“證據”的碎玉,臉色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他猛地抬頭,
目光如冰冷的利刃,狠狠刺向我。“沈驚晚!”他連名帶姓地低吼,
每一個字都裹著雷霆之怒,“你還有什么話說?!”大哥沈修遠眉頭緊鎖,
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失望和難以理解的冰冷。二哥沈知行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目光在沈玉嬌的眼淚和地上的碎片之間游移了一下,終究還是化為一聲沉重的嘆息,
別開了臉。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沈玉嬌壓抑的啜泣聲斷斷續續。我緩緩站起身,
目光掃過父親盛怒的臉,掃過兄長們冷漠或回避的眼神,
最后落在沈玉嬌埋在父親懷里、卻偷偷向我投來得意一瞥的臉上。心口那片早已麻木的寒冰,
似乎又裂開了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沒有憤怒,沒有辯解,只有一種徹骨的荒謬和疲憊。
我彎腰,在一片死寂中,動作緩慢而清晰地,將散落在腳邊的幾塊較大的玉鐲碎片,
一一拾起。冰冷的玉石棱角硌著指尖。然后,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注視下,
我走到沈玉嬌面前,攤開手掌,將那些沾著塵土的碎片,平靜地遞向她。“姐姐,
”我的聲音異常平穩,沒有一絲波瀾,“你的東西,收好。”沈玉嬌的哭聲戛然而止,
她驚疑不定地看著我,又看看我手心的碎片,一時竟忘了反應。“放肆!”父親勃然大怒,
仿佛我的平靜是對他權威最大的挑釁,“事到如今,你竟還毫無悔意?還敢如此陰陽怪氣?!
我看你是被鬼迷了心竅!”他一把推開沈玉嬌,上前一步,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
帶著迫人的壓力:“給我跪下!就在玉嬌的院門前跪著!好好想想你的過錯!
什么時候真心悔過了,什么時候再起來!”冰冷的命令,如同終審的判決。
大哥沈修遠沉默地移開了目光,仿佛不忍再看。二哥沈知行嘴唇翕動了幾下,
最終也只是低低喚了一聲:“爹……” 聲音里滿是遲疑和無力。我靜靜地站著,沒有反抗,
也沒有跪下。只是看著他們,看著這所謂血脈相連的一家人。
掌心被玉鐲尖銳的斷口硌得生疼,那痛感如此清晰,
卻奇異地壓過了心口那片早已凍結區域的麻木。沈玉嬌院門前那片堅硬冰冷的青石板,
成了我接下來幾日的棲身之所。府里的下人起初還帶著幾分好奇和探究遠遠觀望,漸漸地,
便只剩下麻木的視而不見。嫡母派了個老嬤嬤過來,隔著幾步遠,
面無表情地傳達著“夫人說,二小姐既不知錯,便跪到知錯為止”的口諭,
然后便像完成任務般轉身離去。日頭毒辣時,石板被曬得滾燙,
隔著薄薄的衣料灼烤著膝蓋和小腿。暴雨突至時,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砸下,瞬間渾身濕透,
雨水順著頭發、臉頰流進脖頸,冰冷刺骨。膝下的積水很快漫過腳踝。沒有人送水,
更沒有人送飯。饑餓像一只無形的手,反復攥緊又松開我的胃袋,帶來陣陣鈍痛。
喉嚨干得冒煙,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砂礫。偶爾有腳步聲靠近,
是沈玉嬌院里的丫鬟出來潑水或是取東西。她們會刻意繞開我跪著的地方,
有時會投來夾雜著鄙夷和憐憫的復雜目光,更多的則是匆匆而過,
仿佛我只是一塊礙眼的石頭。沈修遠來過一次。他穿著禁軍筆挺的戎裝,腰懸佩刀,
步履沉穩地從我面前走過。他停了一下,目光落在我被雨水和汗水浸透、緊貼在額角的亂發,
以及蒼白干裂的嘴唇上。他的眉頭緊緊鎖著,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短暫的掙扎。
但最終,那絲微弱的情緒被一種更深的、混合著失望和“咎由自取”的冰冷所取代。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沉沉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重得仿佛壓著千鈞巨石,然后便邁開步子,
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沈玉嬌那扇溫暖明亮的院門。沈知行也來過。他手里拿著一卷書,
腳步有些踟躕。他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站定,嘴唇動了動,似乎想開口說什么。
他的目光在我狼狽的身影上停留了很久,眼神里有顯而易見的痛苦和迷茫,
像被困在網中的鳥雀。最終,他還是什么都沒說。只是默默地將手里那卷書攥得更緊了些,
指節泛白,然后轉身,背影倉促而蕭索,仿佛逃離一般消失在回廊的拐角。
沈玉嬌倒是常出現在她院門口。有時是被丫鬟攙扶著,臉色蒼白,弱柳扶風般倚在門框上,
遠遠地“擔憂”地望著我,幽幽嘆息:“唉,妹妹這又是何苦呢?認個錯,不就沒事了?
” 有時則是精心打扮過,穿著華美的衣裙,在門口與前來探望她的閨中密友“偶遇”,
嬌聲軟語地交談,銀鈴般的笑聲隔著雨幕或陽光清晰地傳來,刺耳無比。膝蓋早已失去知覺,
從最初的劇痛到麻木,再到如今深入骨髓的冰冷僵硬。
胃里的饑餓感也漸漸被一種空洞的灼燒感取代。意識開始有些飄忽,
眼前的景象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身體很累,很沉,像灌滿了冰冷的鉛塊。支撐著我的,
似乎只剩下一種近乎固執的、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的執念。我想看看,這血脈相連的“家”,
這冰冷無情的青石板,究竟能把我磨碎到何種地步。也想看看,
那點微弱的、屬于“沈驚晚”的存在,究竟何時才會徹底熄滅。時間失去了意義,
只有日升月落、饑渴交迫的煎熬是真實的。不知是第幾日的黃昏,天色陰沉得如同墨染,
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空氣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遠處,
一種沉悶的、如同大地深處傳來的低吼聲隱隱傳來,帶著令人心悸的震顫。
一個負責采買的小廝慌慌張張地從側門跑進來,臉色煞白,聲音都變了調,
一路高喊著:“不好了!不好了!城……城被圍了!是北狄的大軍!黑壓壓的,
把四門都堵死了!”恐慌如同瘟疫,瞬間席卷了整個沈府。死寂被打破,
的是女眷壓抑的哭聲、下人驚慌失措的跑動聲和管事們強作鎮定的呵斥聲交織成的混亂樂章。
沈巍和沈修遠幾乎是同時從書房和沈玉嬌的院子里沖了出來,兩人臉色都凝重得可怕。
“看清楚旗號了?多少人?”沈巍一把抓住那小廝的衣襟,厲聲喝問,
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看……看不清……太多了!四面都是……城門已經關了!
”小廝嚇得語無倫次。沈修遠握緊了腰間的刀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他猛地看向父親:“爹!得立刻召集府兵家丁,上城協防!再派人去府衙和守備營報信求援!
”“報信?”沈巍松開小廝,頹然退了一步,臉上血色盡褪,
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近乎絕望的神色,“四面合圍……飛鳥難渡……哪里還有援兵?
守備營那點人馬……”他痛苦地閉上眼,“……杯水車薪!
”一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氣息籠罩了整個府邸,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真切地迫近。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地跪在冰冷石板上的我,用盡全身力氣,掙扎著抬起了頭。
長時間缺水缺食,加上心力交瘁,我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城中……還有多少人?
”沈巍和沈修遠似乎這才意識到我的存在,驚愕地轉頭看向我。沈修遠眉頭緊鎖,
語氣不耐又焦躁:“你問這個做什么?自身難保了還有心思管閑事?”“告訴我!
”我猛地提高了聲音,嘶啞的嗓音因為用力而撕裂,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竟讓沈修遠一時怔住。沈巍看著我異常明亮、甚至帶著一種近乎瘋狂執拗的眼神,
心頭莫名一震,下意識地回答:“老弱婦孺……加上守軍……不足……不足五千。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沉重,
治傷止血的……早就被征調得差不多了……如今……”“不足五千……”我低聲重復了一遍,
干裂的嘴唇扯出一個極其微弱的、近乎虛幻的弧度。這個數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
砸進了我早已死寂的心湖,反而激起了一圈詭異的、冰冷的漣漪。夠了。真的夠了。
“我有辦法。”我再次開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和恐慌,
落入他們耳中。“什么?”沈巍和沈修遠同時失聲,難以置信地瞪著我。“我說,
”我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用手撐住冰冷的地面,試圖借力站起來。膝蓋傳來骨節摩擦的劇痛,
雙腿麻木得如同兩根沉重的木樁,但我咬著牙,一點一點,搖搖晃晃地站直了身體。
濕透的衣衫緊貼著瘦骨嶙峋的身軀,在蕭瑟的晚風中微微顫抖,卻帶著一種孤絕的氣勢。
“我有辦法,讓圍城的敵軍,退兵。”* * *夜色,濃稠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
沉沉地壓在岌岌可危的城池上空。城外的曠野上,
北狄大軍的營火連成一片跳動的、猩紅色的海洋,遠遠望去,如同地獄的入口。
粗野的呼喝聲、戰馬的嘶鳴聲、沉重的腳步聲混雜在一起,伴隨著低沉而壓抑的號角聲,
如同無形的巨錘,一下下敲擊著城墻,也敲擊著城內每一個惶恐不安的心臟。沈府祠堂,
厚重的門扉緊閉,隔絕了外面的喧囂與絕望。
長明燈幽暗的光線在森然林立的祖先牌位間跳躍,投下幢幢鬼影。
空氣里彌漫著陳舊的香燭氣息,冰冷而壓抑。我獨自一人站在祠堂中央的空地上。
腳下冰冷堅硬的青磚,寒意透過薄薄的鞋底直鉆腳心。面前,放著一個粗糙的陶盆,
盆底淺淺鋪著一層曬干的、散發著奇異苦澀氣味的草藥。
父親沈巍、大哥沈修遠、二哥沈知行,他們站在幾步之外,圍成一個半圓。
跳躍的燈火將他們臉上的表情切割得明暗不定,
驚疑、恐懼、難以置信……種種復雜的情緒在他們眼中翻滾。“驚晚……”沈巍的聲音干澀,
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目光死死盯著我手中那把閃著寒光的匕首,
“你……你說的辦法……到底是什么?”他問出了盤旋在三人心中最大的恐懼。
我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垂眸,靜靜地看著手中那柄匕首。冰冷的金屬觸感,
清晰地傳遞到指尖。刃口在幽暗的光線下,泛著一線微弱的、令人心悸的青芒。然后,
我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他們三人,最終落在沈巍寫滿驚疑的臉上。我的嘴角,
極其緩慢地,向上牽起一個弧度。那笑容,在昏暗搖曳的燭光里,沒有一絲暖意,
反而透出一種近乎妖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藥引。”兩個字,輕飄飄地吐出,
卻像兩塊巨石,狠狠砸進死寂的祠堂。“藥……引?”沈修遠猛地倒抽一口冷氣,
瞳孔驟然收縮,握在刀柄上的手猛地攥緊,“什么藥引?你要做什么?!”“退敵之藥,
需一味至烈至陽的藥引,”我的聲音平鋪直敘,毫無波瀾,
仿佛在談論一件與己無關的尋常事,“引動藥性,焚化于城頭,借東風之勢……方能克敵。
”我的目光,緩緩地、一寸寸地,落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
“噗通”、“噗通”……祠堂里靜得可怕,只有長明燈芯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
以及他們三人驟然變得粗重而紊亂的呼吸聲。沈巍的臉色瞬間褪得慘白如紙,
高大的身軀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沈修遠像是被無形的重拳擊中,猛地后退了一步,
撞在身后的供桌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沈知行更是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原地,
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我的笑容加深了,
那平靜之下透出的詭異感越發濃重。握著匕首的手,沒有一絲顫抖。鋒利的刀尖,緩緩抬起,
抵在了單薄衣襟覆蓋下的、左胸的位置。冰冷的金屬尖端,隔著布料,
清晰地傳來死亡的觸感。“不!今晚!住手!”沈巍終于從巨大的驚駭中回過神,
發出一聲變了調的嘶吼,踉蹌著想要撲過來阻止。然而,我的動作比他更快,也更決絕。
手腕猛地發力!“嗤——!”一聲令人頭皮炸裂的、布帛撕裂的輕響!緊接著,
是利刃刺破皮肉時,那沉悶而令人牙酸的“噗”聲!劇痛!
一股無法形容的、撕裂靈魂般的劇痛,瞬間從心口的位置炸開!像是有無數燒紅的鋼針,
狠狠地刺入,又瘋狂地攪動!溫熱的液體洶涌而出,瞬間浸透了胸前的衣襟,
濃重的、令人作嘔的鐵銹味在冰冷的祠堂里彌漫開來。
“呃啊……”一聲短促而壓抑的悶哼從我緊咬的牙關里擠出。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亂冒,
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搖晃了一下,全靠一股非人的意志力才勉強沒有倒下。
匕首的鋒刃深深沒入血肉之中,只留下刀柄在外。
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心臟在冰冷的利刃旁瘋狂搏動的震顫。“藥引……”我死死咬著下唇,
直到嘗到濃重的血腥味,才從齒縫里擠出這兩個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卻帶著一種毀滅般的執拗。左手顫抖著,極其緩慢地,伸向那露在外面的刀柄。
每一次輕微的移動,都牽扯著心口最脆弱的神經,帶來一波波滅頂的痛楚,
冷汗瞬間浸透了我全身的衣衫。沈巍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極致的驚恐和一種被釘在原地的無力。
沈修遠像一尊石化的雕像,臉上的肌肉扭曲著,
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無法理解的震撼和某種被打敗的恐懼。
沈知行則發出一聲短促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猛地捂住了嘴,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