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提著羊角燈穿過仁壽宮的夾道,來到宮城西南角的寧安殿,這座前朝丹房自嘉靖爺煉丹炸爐后便荒廢至今,極少有人知曉殿后藏著一條直通司禮監的密道,但朱由校前世翻閱《明實錄》時記下了。
王安敲了敲銹跡斑斑的鈴鐺,紅漆剝落的鐵門打開了,一個中年太監探出半張臉,問道:"王公公,怎么是你?這暗門三十年沒開過,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安閃身而入,問道:"老祖宗歇下了沒有?"
黑洞洞的回廊盡頭傳來蒼老的聲音:"來旺,是誰來了啊?"
王安答道:"老祖宗,是我!皇長孫派我來看看您老人家。"
燭火突然點著了,在地磚上投出一道佝僂的身影。
王安小跑著上前,低聲說道:"事情緊急,我也不繞彎子了。皇長孫在皇爺跟前立下軍令狀,今晚要將盧受、李實、賀之心這三個狗才一鍋端了。"
田義抬了抬眼皮,"一個司禮監掌印,一個東廠提督,一個御馬監掌印,皇長孫這是要掀了內廷的天啊,不愧是朱家的龍子龍孫,果然好膽色!"
王安說道:"皇長孫讓我問老祖宗,當年你老人家替世宗老皇爺擋過刀子,今夜可愿再為大明沖鋒陷陣?"
田義朗聲大笑:"我都八十好幾了,難道還怕死不成?皇長孫有什么吩咐盡管說!"
王安在老太監耳邊低語了足足兩刻鐘,田義重重地一拍大腿:"你趕緊回去吧,全包在我身上了。"
亥時剛過,內官值房外忽然嘈雜起來,前呼后擁來了七頂青呢小轎,一頂頂停了下來。
盧受第一個下了轎子,眾太監都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問:"盧公公,您老召我們來是有什么吩咐嗎?"
盧受詫異問道:"我什么時候召你們了?"
眾人都說:"是盧公公跟著夏公公下的帖子,說崔文昇被抓,要我們都來議一議……"
盧受只覺一股熱血直沖天靈蓋,大叫:"夏桂,你這個狗才,背著我搗的什么鬼?"
兩頂大燈籠突然點亮,夜風中,朱常洛負手立在高高的臺階上,在他身后站著朱由校。
盧受驚得手中佛珠串"嘩啦"散落一地,李實攥緊袖中甲套,賀之心手摸向靴筒中淬了毒的尖刀。
"小爺在此,誰敢亂動?"田義突然彎腰駝背從黑暗里走出來。
值房四角不知何時已站滿凈軍老卒,個個手按洪武制式的雁翎刀。
"盧公公,你往建州販了十年生鐵,得了多少銀子?李公公,你把東廠密檔賣給了福王府,又得了多少銀子?賀公公,御馬監好容易養了三千匹健馬,怎么都成了晉商的馱貨牲口?"
盧受肥白的面皮漲得通紅,指著田義厲喝:"私調凈軍是誅九族的罪過!你這老棺材瓤子……"
話音未落,烏木蟠龍杖挾風雷之勢橫掃而來,田義佝僂的背脊忽然挺拔如松,隆慶年間的往事在眼底一閃而過,五十多年前,他也這般打死過叛主的奴才……
盧受腦袋上猛地挨了一下子,踉蹌著倒在地上,田義大喝一聲:"拿下!"
四個凈軍一擁而上,將盧受五花大綁,李實、賀之心等大太監無不噤若寒蟬。
盧受大喊:"我要見皇爺!我服侍皇爺多年,我有何罪?田義你憑啥抓我?"
田義的嗓音像破鑼在響,"你哪來的膽子見皇爺?萬歷四十一年,你從廣寧衛倒賣兩百門虎蹲炮給科爾沁部,萬歷四十二年,你伙同李實、賀之心侵吞備倭銀九萬兩………"
盧受大呼冤枉,"誣陷,全是誣陷!"
田義冷笑道:"告訴你吧,夏桂是我的重孫子,你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全在小本本上記著呢!太子在此,你們還不認罪嗎?"
上百名凈軍齊聲高呼:"認罪!認罪!認罪!"
盧受老實了,李實、賀之心紛紛癱軟在地。
朱由校高高舉起萬歷帝的龍紋密匣,大聲道:"皇祖口諭,盧受、李實、賀之心背主負恩,擅作威福,貪贓枉法,罪無可赦,即刻下獄!其余人等皆許改過自新。田義執掌司禮監兼領東廠、御馬監,著調二百精銳聽魏忠賢差遣。"
田義蒼老的聲音又響起:
"老奴謹遵皇爺旨意!"
"來福,你帶百五十人守乾清門!"
"來順,你帶百二十人守文華門!"
"來財,你帶八十人守西直門!"
"來寶,你帶五十人守西角門!"
"內殿外殿一律戒嚴,無皇太子及皇長孫令牌,一切人等不得擅自走動!"
月黑風高,崇文門外盧受的私宅悄悄圍了二百余名東廠番子。
魏忠賢身穿玄色披風,腰間懸著朱由校親賜的繡春刀,三角眼在夜色中泛著冷光,第一次發號施令,他的聲音里帶著三分緊張三分興奮三分得意。
“王體乾帶一隊封庫,李永貞領二隊清點,涂文輔盯三隊監察——”
“丑話說在前頭,誰要是手不干凈……”雜家讓他腦袋搬家!”
刀口砸向門口石獅子,濺起星星點點火花。
"嘭嘭嘭!"
涂文輔舉著拳頭狠狠砸門,門里起先毫無聲響,繼而傳來醉熏熏的罵聲:"哪來的野狗,跑這兒作死來了!"
門吱呀一聲打開,門房小廝探出頭張望,高永壽一記窩心腳踹翻在地。
上百只火把竄入院內,將三進三出的院落照得亮如白晝。
盧受的侄子盧登科提著褲子跑出來,驚問道:"你們是什么人,竟敢私闖我家?三叔知道了把你們剁成肉泥!"
王安揚手就是一個耳刮子,喝道:"皇爺口諭,查抄盧家,一切男女人等不得走動,違者格殺勿論!"
魏忠賢猛地揮刀,"上!"
番子們沖向各個方向,頃刻間,哭聲喊聲罵聲摔桌子踢板凳聲翻箱倒柜聲四處響起。
園子里的鳥兒撲騰著翅膀,飛向黑暗的天空。
盧家百余名男女綁成了葫蘆串,被推搡著關進了逼仄的柴房。
魏忠賢背著手踱過影壁,正撞見盧受的干兒子抱著匣子往后院跑。
他陰惻惻一笑,繡春刀已架上那人脖頸。
“公公饒命!”匣子“哐當”墜地,灑出十數封火漆書信。
“說!庫房暗門在哪?”
“在…在佛堂觀音像后……”
王體乾帶人撞開佛龕,三丈見方的密室里,金磚壘成矮墻,蘇繡鋪地作毯,成箱的南洋明珠混著遼東貂皮,竟被隨意堆在墻角發霉。
李永貞捧著賬冊的手直哆嗦:“現銀二十八萬九千兩,田契三十萬畝,這還只是明賬……"
涂文輔從彌勒佛肚子里掏出一本布滿塵土的冊子,魏忠賢掃過幾頁,鴨公嗓子突然大笑:"盧三啊盧三,你倒是給皇長孫備了份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