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天監觀象臺高聳入云，渾天儀盤環如蛟龍蟄伏。
王學正身著青羅補服，指尖劃過紫檀星圖，忽見三垣分野有赤氣貫于太微，恰似朱筆點破天幕。
觀象臺下銅壺錚錚，但見銀河傾瀉如練，北斗柄指西戌。
學正獨對璇璣玉衡沉吟：這渾天六合儀上金星逆行，恰應著藍玉案前朝堂暗涌。想那圣天子雖定鼎三十載，終究難逃天人感應。
東方啟明驟暗，紫微垣中輔星隱曜，這煌煌天家耳目，終究勘不破洪武鐵腕下的星移斗轉。
戶部檔房，松煙墨香與霉濕氣氤氳糾纏。夏紉蕙踮腳取下《洪武二十四年遼東屯田冊》，翻至“金州衛”條目時，指尖陡然凝住——“冬麥三千七百石”幾字墨色簇新，襯得旁側“法蘭西紅麥試種”的蠅頭小楷如蛛絲般詭譎。
憶起兩日前父親夏元吉在書房長嘆：“遼東軍糧賬目，竟比秦淮河的水紋還曲折三分。”
京師應天府，但見那成賢街上，古槐蔽日，四座牌樓巍然矗立，“國子監”三字，金碧輝煌，氣派非凡。
穿過集賢門，迎面便是一方青石鋪就的廣庭，數百監生皆著玄色襕衫，列坐于槐蔭之下，手捧《四書大全》，聲若松濤。
正殿彝倫堂前，懸著太祖御筆“明德親民”匾額，金漆映著晨光，晃得人睜不開眼。階下立著兩位司業，紫袍玉帶，正為諸生講解《大學衍義》。
忽聞鐘鼓齊鳴，原是祭酒大人駕臨，眾監生齊刷刷起身作揖。祭酒手持牙板，開口道：“爾等須知，圣天子重開科舉，正是要拔擢真才。”
話音剛落，太學門洞開，太子侍從張鎮撫按劍疾行而來。
“東宮傳王學正即刻問話。”張鎮撫聲若裂帛，驚得廊下青袍監生們慌忙避讓。
王允昭掖緊鸂鶒紋補服，跟著內侍穿過三重朱漆門，東宮青銅鶴爐吐著裊裊青煙，藥香混著檀木氣息撲面而來。
“臣國子監學正王允昭，叩見太子殿下。”他伏地時瞥見榻邊金絲楠木鎮紙壓著幾份藍皮奏折，最上首赫然露出“涼國公”三字朱批。
“起來，看茶。”朱標虛抬手，三十八歲的儲君面如宣紙，眼底卻凝著兩簇幽火，”前日你呈的《武丁治河疏》頗有新意，可曾讀過西漢賈讓《治河三策》？”
王允昭捧著定窯茶盞，溫熱透過瓷壁潤著掌心。這問題暗藏機鋒——賈讓當年獻策反被治罪，太子莫不是借古喻今？他忽覺喉頭發緊，現代歷史教師記憶與明代學正身份在腦內轟然相撞。
“賈讓中策雖遭非議，然其'改道浚川'之法，恰似殿下去歲處置鳳陽皇陵水患。”話至此處，殿外忽傳來佩玉叮咚，兩名太醫捧著藥匣低頭疾行而過。
太子指節輕叩案幾，腕間佛珠碰出脆響：“聽說你前日與齊泰論史，道是'飛鳥未盡，良弓當藏'？” 咳嗽聲驟起，宮娥慌忙遞上參湯，卻被他拂袖推開，“藍將軍上月北征歸來，獻的蒙古馬駒...咳咳... ”
王允昭背后沁出冷汗。史書記載藍玉獻馬遭疑，正是禍端之始。他盯著太子腰間螭紋玉帶，忽想起穿越前與夏蕙在秦淮河爭論洪武年表時，她手指劃過手機地圖上藍玉封地的狡黠模樣。
“《詩經》有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他躬身時嗅到藥香里混著淡淡硝石味，“昔年衛青七征匈奴，凱旋時卻散財分餉，謂'人臣之貴止于封侯'。”
殿內驀地靜極，唯聞銅漏滴滴。太子蒼白的指腹摩挲著奏折上“謀逆”二字，忽然言語一頓：“夏元吉前日奏報，說戶部新收的遼東糧...摻著法蘭西紅麥。”
紅麥分明是十七世紀才傳入的作物！尚未及答，朱標披著杏黃寢衣起身，眉間倦色如濃墨暈染：“王學正篤信虛妄星占？前夜欽天監可有收獲？”
王允昭叩首及地，袖中素箋與欽天薄同時展開：“殿下請看，篡改者雖仿了劉監副筆跡，卻不知《授時歷》以黃道計度，此謬誤明顯。”
太子指尖驀地收緊，素箋上朱砂勾勒的星圖與記憶重合——三日前朝鮮使臣進獻的密折，亦提及遼東有“熒惑改道”異聞。
王允昭窺見朱標眼底冰層裂開細紋，趁機進言：“彗星掃東宮或是天災，熒惑移位實屬人禍。臣請殿下徹查欽天監出入名錄，凡乙亥年后的添改筆錄......”
話未畢，忽聞殿外靴聲如雷。錦衣衛指揮使蔣瓛捧鎏金木匣疾步而來：“稟殿下，涼國公府長史供稱，藍玉私藏漠北輿圖，其上標注居庸關詳細守備！”
王允昭暗驚——這比史書記載的藍玉案發竟早了月余！他抬首正欲諫言，卻見朱標將欽天薄重重合攏，玉扳指在空中劃過冷光：“傳孤口諭，明日巳時三刻，召涼國公、曹國公、劉監副至文華殿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