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朗州竹枝(806年·朗州)
朗州的夏日潮濕悶熱,蚊蟲成群。劉禹錫赤腳站在沅江邊的泥灘上,看當地漁民收網。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滑落,浸濕了粗布衣衫。被貶至此已近一年,他早已習慣了這種艱苦的生活。
"劉大人,嘗嘗新釀的菖蒲酒!"老漁夫杜阿公提著個竹筒走來,黝黑的臉上皺紋縱橫。
劉禹錫接過竹筒仰頭痛飲,酒液辛辣中帶著草藥香,嗆得他連聲咳嗽。漁民們哄笑起來,有個扎著麻花辮的小姑娘甚至笑倒在沙灘上。
"杜阿公,這酒比長安的瓊漿如何?"劉禹錫抹著嘴角問道。
"朗州窮鄉僻壤,哪比得上京城喲!"老漁夫瞇著眼笑,"不過我們這兒有樣好東西,京城肯定沒有。"
說著,他清了清嗓子,唱了起來: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歌聲嘹亮悠揚,帶著濃重的楚地口音。劉禹錫聽得入神,這簡單的歌詞里竟藏著"晴"與"情"的諧音雙關,妙不可言。
"這叫《竹枝詞》,是我們這兒男女對唱的情歌。"杜阿公解釋道,"劉大人是文曲星下凡,何不也寫幾首?"
劉禹錫眼睛一亮。自貶謫以來,他嘗試過各種詩體抒發憤懣,卻總覺得隔靴搔癢。而這土生土長的民歌形式,或許正是他需要的載體。
當晚,他伏在油燈下,將白日聽到的旋律與自己的文思結合,寫下了《竹枝詞二首》:
其一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其二
瞿塘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寫完后,他輕聲吟唱,不覺淚濕衣襟。這些詩句既保留了民歌的清新直白,又暗含了他對朝中奸佞的憤恨和對自身遭遇的不平。
窗外,朗州的月亮又大又圓,與長安的并無二致。劉禹錫突然很想念白居易,不知這位摯友此刻是否也在望月懷遠。他提筆又寫了一首《月夜憶樂天》: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這是杜甫的詩,但他覺得完全契合此刻的心境。他將幾首詩小心謄抄,連同近日所著的《采菱行》《競渡曲》等一并裝入信函,托付給北去的商隊。
"若到長安,務必交給白居易白大人。"他再三叮囑商隊首領。
第二節 長安孤燈(806年·長安)
白居易展開信箋時,一縷陽光正透過窗欞,照在"夢得手書"四個遒勁的字上。距離劉禹錫被貶已過一年三個月,這是他收到的第三封信。
信中的《竹枝詞》讓他拍案叫絕。這種將民歌與文人詩結合的創新,正是他多年來想做而未成的。更令他動容的是那首《月夜憶樂天》——劉禹錫特意注明是"借少陵句以抒懷",但詩中對長安的思念,分明也是對自己的思念。
"夢得啊夢得,你在朗州受苦了..."白居易輕聲嘆道。
他起身來到書房一角,那里整齊碼放著劉禹錫離京后寄來的所有詩稿。作為翰林學士,白居易處境雖比劉禹錫好得多,但也如履薄冰。憲宗即位后,宦官勢力更盛,朝中正直之士多遭排擠。
前日朝會上,白居易因反對宦官吐突承璀任招討使,險些被貶。幸得李絳等大臣力保,才免于難。但自此之后,他明顯感到皇帝對自己的疏遠。
"樂天兄何必如此剛直?"好友元稹曾勸他,"暫且韜光養晦,以待來日。"
白居易知道元稹是好意,但他忘不了劉禹錫離京前的囑托:"樂天,你在朝中,當為我輩發聲!"
他展開一張新紙,決定以同樣的竹枝詞體回復劉禹錫:
《答夢得竹枝詞》
瞿塘峽口冷煙低,白帝城頭月向西。
唱到竹枝聲咽處,寒猿晴鳥一時啼。
寫完后,他覺得意猶未盡,又續了一首《登樂游園望》,嘗試用劉禹錫式的豪放筆調表達對時局的憂慮:
獨上樂游原,萬木已秋聲。
顧慚有限身,去國無限情。
高鳥下殘照,孤煙生遠汀。
坐看征騎沒,惟見暮山青。
正當他準備封緘信函時,管家匆匆來報:"老爺,門外有位朗州來的老者求見,說是劉大人的家仆。"
白居易心頭一緊,急忙迎出去。只見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仆風塵仆仆地站在院中,見到他立刻跪下:"白大人救命!我家老夫人病危,老爺在朗州不能盡孝,特命老奴來求大人..."
白居易連忙扶起老人:"劉伯請起,夢得與我情同手足,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原來劉禹錫的母親盧氏在洛陽病重,而作為貶官,劉禹錫不得擅自離開朗州。萬般無奈之下,只好派人向白居易求助。
次日,白居易便告假趕往洛陽。一路上,他想起劉禹錫離京時的囑托:"請幫我照顧家父..."如今又要為好友的母親送終,心中不禁凄然。
盧氏躺在病榻上,已瘦得不成人形。見到白居易,她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光亮:"是...樂天嗎?夢得常在家書中提起你..."
白居易握住老人枯瘦的手:"伯母放心,夢得在朗州一切安好。他托我來看望您..."
"我那孩兒...性子太剛烈..."盧氏氣若游絲,"你要...多勸誡他..."
三日后,盧氏病逝。白居易以子侄禮主持喪事,并派人快馬加鞭送信至朗州。葬禮上,他代劉禹錫披麻戴孝,哭得比劉家親族還要傷心。圍觀者無不唏噓:"白學士與劉司馬,真可謂生死之交!"
第三節 衡陽重逢(810年·衡陽)
元和五年春,白居易調任京兆府戶曹參軍,奉命赴湖南巡察。得知將途經朗州,他提前半月就派人送信給劉禹錫,約定在衡陽相見。
分別五年,當白居易在衡陽驛站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時,幾乎認不出來。劉禹錫比離京時黑瘦了許多,額頭添了幾道皺紋,但那雙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如同暗夜星辰。
"樂天!"劉禹錫大步上前,一把抱住老友。
白居易感覺到對方手臂的力量,聞到衣衫上淡淡的汗味和沅江水的氣息。這個擁抱如此真實,讓他瞬間紅了眼眶。
"夢得,你瘦了..."
"你也是,白頭發都有了。"
兩人相視一笑,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當晚,他們在驛館對酌長談。劉禹錫講述朗州見聞:如何學習當地方言,如何與漁民農夫打成一片,如何將民歌融入創作...白居易則介紹朝中近況:憲宗有意削藩,卻受制于宦官;李絳、裴度等正直大臣如何艱難周旋...
"我在朗州雖苦,卻比你在朝中自在。"劉禹錫仰頭飲盡杯中酒,"至少不用對那些閹豎卑躬屈膝!"
"茍利國家生死以..."白居易輕聲道。
"豈因禍福避趨之?"劉禹錫接完林則徐的詩句,突然拍案,"樂天!你還在幻想慢慢改革?這五年來,你看清那些人的真面目了嗎?"
窗外雷聲轟鳴,暴雨驟至。雨點噼啪打在窗欞上,如同兩人激烈跳動的心。
"正因為我看到了,才更要留在朝中。"白居易聲音平靜卻堅定,"若人人都像你一樣被趕出長安,還有誰能為民請命?"
一道閃電照亮房間,映出劉禹錫漲紅的臉。他猛地站起,又緩緩坐下:"你說得對...是我偏激了。"
雨聲漸歇,兩人的談話也轉向詩歌創作。劉禹錫拿出新寫的《秋詞》: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好一個'秋日勝春朝'!"白居易贊嘆道,"夢得豪情不減當年!"
他當即和了一首《答劉夢得秋詞》:
君賦秋詞志氣高,我言秋思正蕭騷。
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刀。
劉禹錫讀罷大笑:"好個'萬葉千聲皆是刀'!樂天何時也學得這般鋒芒?"
"近朱者赤嘛。"白居易微笑舉杯。
這次重逢只有短短三日,卻讓兩人都獲得了繼續前行的力量。分別時,劉禹錫送給白居易一包朗州茶葉:"此茶名'碧澗明月',飲之可明目清心。"
白居易則贈予一套新注的《莊子》:"知你愛讀此書,閑暇時可解悶。"
兩人在湘江邊拱手作別,約定繼續書信往來。船行漸遠,白居易仍能看到岸邊那個挺拔的身影,在朝陽中如同一棵不屈的青松。
第四節 兩地同心(814年·長安與朗州)
元和九年冬,長安連降大雪。白居易的宅院內,幾株梅花頂著嚴寒綻放。他正在書房批閱公文,忽聞門外一陣騷動。
"老爺!朗州急信!"管家氣喘吁吁地沖進來,遞上一封火漆封緘的信函。
白居易心頭一緊,急忙拆開。信是劉禹錫寫來的,但字跡潦草,與往日的遒勁風格大相徑庭:
"樂天吾兄:弟染瘴癘,臥病月余??植痪糜谌耸?,特作書告別。八載謫居,唯以詩文自慰。今將近年所作編為《朗州集》,托商隊帶往長安。若弟不幸,請兄為序刊行..."
信紙從白居易手中滑落。他猛地站起,對管家喊道:"備馬!我要面圣!"
冒著漫天風雪,白居易直奔大明宮。經過層層通傳,他終于獲準在偏殿覲見憲宗。
"陛下!"白居易伏地叩首,"朗州司馬劉禹錫染重病,懇請陛下開恩,準其回京醫治!"
憲宗李純已即位九年,比初登基時成熟許多。他沉吟片刻:"劉禹錫...可是當年王叔文一黨?"
"陛下明鑒,劉禹錫雖有罪,然已貶謫八年。其人才學卓著,近年所作《竹枝詞》流傳甚廣..."白居易額頭抵地,"臣愿以官職擔保!"
"愛卿請起。"憲宗嘆了口氣,"朕非刻薄之君。準你所請,召劉禹錫回京調養。"
白居易喜極而泣,連連叩首。出宮后,他立刻派家仆快馬加鞭趕往朗州,帶去這個好消息和自己珍藏的藥材。
同時,他開始整理劉禹錫這些年來寄給他的所有詩稿。從最初的《竹枝詞》,到后來的《秋詞》《浪淘沙》,再到最近的《漢壽城春望》,每一首都凝聚著好友的心血。他決定先編一部小集,等劉禹錫回京后再共同審定。
一個雪夜,白居易讀著劉禹錫的《浪淘沙》,不禁提筆唱和:
《浪淘沙·答夢得》
白浪茫茫與海連,平沙浩浩四無邊。
暮去朝來淘不住,遂令東海變桑田。
寫完后,他望向南方,仿佛看到病榻上的劉禹錫也在仰望同一輪明月。八年的分離,不僅沒有沖淡他們的友誼,反而讓兩顆心靠得更近。
"夢得,你一定要堅持住..."白居易輕聲祈禱,"我們還要一起喝酒論詩呢..."
窗外,長安的雪依舊下個不停,覆蓋了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卻掩蓋不住兩顆文心的熾熱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