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剛進十二月,北風就裹挾著細碎的雪粒,
在小城的街道上橫沖直撞。福利院的大樹在風中搖晃著光禿禿的枝丫,
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張桂芬緊了緊身上的棉襖,把凍得通紅的雙手揣進袖口。
作為福利院的夜班保育員,她每天清晨五點就要起床,檢查各個房間的情況。今天特別冷,
走廊盡頭的窗戶沒關嚴實,冷風從縫隙里鉆進來,吹得她直打哆嗦。
"這鬼天氣..."她嘟囔著,加快腳步向大門走去。按照規定,
她得在六點前打開福利院的正門。當她的手剛搭上門閂時,一陣微弱的哭聲從門外傳來。
那聲音很輕,像是剛出生的小貓在嗚咽,幾乎被風聲完全掩蓋。張桂芬心頭一緊。
她剛開門看見,門口的臺階上放著一個藍白格子的籃子。"老天爺啊!"張桂芬驚呼一聲,
三步并作兩步沖下臺階。嬰兒的身體冰涼,哭聲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嘴唇已經凍得發紫。
她急忙解開自己的棉襖,把嬰兒貼在自己胸口,用體溫溫暖這個小小的生命。
籃子里塞著一張皺巴巴的紙條,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其他東西。
張桂芬抱著嬰兒快步走進福利院,一邊走一邊喊:"院長!院長!門口又有個孩子!
"嬰兒在她懷里漸漸停止了哭泣,但身體仍然冰冷。
張桂芬能感覺到這個小生命在她胸前微弱地起伏。張桂芬抱著直接沖進了醫務室。
值班的劉醫生剛起床,正在泡茶,看到張桂芬懷里的嬰兒,立刻放下茶杯。
"什么時候發現的?"劉醫生接過嬰兒檢查。"就剛才,在大門口。"張桂芬搓著凍僵的手,
"差點就凍死了,哭都哭不出聲來。"劉醫生熟練地檢查著嬰兒的各項生命體征,
眉頭漸漸舒展:"還好,體溫低但沒到危險程度,心跳和呼吸都正常。
"她翻看著嬰兒的身體,"是個男孩,看起來足月出生,
沒什么明顯缺陷..."她撥開嬰兒左耳后的頭發,露出一個硬幣大小的紅色胎記,
形狀像一片楓葉。"有胎記也好,以后親人想找他也容易些。"張桂芬嘆了口氣,
伸手輕輕撫摸嬰兒的臉頰,"造孽啊,這么冷的天,怎么忍心..."劉醫生沒說話,
只是熟練地給嬰兒擦洗、換上干凈的衣物,然后放進保溫箱。嬰兒似乎感受到了溫暖,
小拳頭微微張開又握緊,發出滿足的哼唧聲。"給他取個名字吧。"劉醫生說。
"紙條上寫了,叫陳向陽。"張桂芬把那張皺巴巴的紙條遞給劉醫生。
"向陽..."劉醫生輕聲重復,"希望這孩子真能向著陽光生長吧。"三個月后,
春天姍姍來遲。福利院院子里的老槐樹抽出了新芽,陽光透過窗戶照進嬰兒房,
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陳向陽已經會笑了。當張桂芬把他抱到窗邊曬太陽時,
他會睜著烏黑發亮的眼睛,好奇地盯著窗外搖晃的樹枝,然后突然咧開沒牙的小嘴笑起來,
露出粉紅色的牙床。"這小子真討人喜歡。"張桂芬對同事說,"不哭不鬧的,
給什么吃什么。"確實,陳向陽是嬰兒里最好帶的孩子。他不像其他嬰兒那樣半夜哭鬧,
也不會因為換尿布而大發脾氣。餓了就輕輕哼幾聲,吃飽了就安靜地睡覺,
醒來就自己玩手指,或者盯著天花板發呆。"太安靜了反而讓人擔心。
"劉醫生有一次檢查時這么說,"正常嬰兒應該更愛哭鬧才對。"但陳向陽很健康,
各項發育指標都正常,只是性格出奇地安靜。隨著時間的推移,
這種安靜變成了他性格的一部分。陳向陽三歲那年,福利院來了個新保育員,姓王,
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姑娘。她第一天上班就被分配照顧幼兒組,其中就包括陳向陽。
"這孩子怎么不說話?"王保育員問張桂芬,"其他孩子至少會叫阿姨,要東西吃,
他怎么就只是看著?"張桂芬正在給另一個孩子喂飯,頭也不抬地說:"向陽從小就這樣,
不是不會說,是不愛說。去年語言測試他都會背兒歌了,就是平時不開口。
"王保育員蹲下身,平視著陳向陽的眼睛:"向陽,想不想吃蘋果?
"陳向陽黑白分明的眼睛靜靜地看著她,點了點頭。"那你要說,我想吃蘋果。
"王保育員鼓勵道。陳向陽抿了抿嘴唇,半晌才小聲說:"...蘋果。
""完整地說一遍嘛。"王保育員把蘋果在他眼前晃了晃。陳向陽的眼睛跟著蘋果轉動,
但就是不開口。最后王保育員放棄了,把蘋果遞給他。他接過蘋果,小口小口地啃起來。
窗外,一對年輕夫婦正牽著一個小女孩走過。小女孩穿著粉紅色的連衣裙,
手里拿著一個氣球,蹦蹦跳跳地走著,時不時仰頭對父母說些什么。那對夫婦笑著回應,
父親甚至把小女孩舉起來放在肩膀上。陳向陽停下了啃蘋果的動作,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幕,
直到那一家三口走出他的視線。然后他低下頭,繼續安靜地吃蘋果,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五歲生日那天,陳向陽得到了一個小小的蛋糕。福利院經費有限,不可能給每個孩子過生日,
但張桂芬總是記得陳向陽的生日,會給他準備一點小驚喜。"許個愿吧,向陽。
"張桂芬點燃蛋糕上的五根小蠟燭。陳向陽盯著跳動的燭光,嘴唇動了動,但沒有出聲。
其他孩子圍在旁邊,七嘴八舌地催促:"快許愿啊!""不說出來愿望就不靈了!
"在眾人的注視下,陳向陽閉上眼睛,幾秒鐘后又睜開,然后一口氣吹滅了所有蠟燭。
孩子們歡呼起來,張桂芬笑著開始切蛋糕。"向陽,你許了什么愿?
"一個四歲的小女孩好奇地問。陳向陽搖搖頭,接過張桂芬遞來的蛋糕,小聲道了謝,
然后走到角落里安靜地吃起來。晚上查房時,張桂芬發現陳向陽還沒睡,而是趴在窗臺上,
看著外面的天上的星星。"怎么還不睡?"張桂芬輕聲問,摸了摸他的頭發。"張阿姨,
人死了會變成星星嗎?""誰跟你說這個的?""小胖說,
沒人要的孩子都是天上的星星變的,所以才會被丟在地上。""別聽小胖胡說。
"張桂芬蹲下身,把陳向陽轉過來面對自己,"每個孩子都是爸爸媽媽的寶貝,
你的爸爸媽媽...他們一定是遇到了很大的困難,才不得不暫時把你留在這里。
"陳向陽看著她,眼睛里映著窗外的星光:"那他們為什么不來接我?"張桂芬一時語塞,
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五歲孩子的問題。她只能把陳向陽摟進懷里,輕輕拍著他的背:"睡吧,
明天阿姨給你做雞蛋餅。"陳向陽順從地點點頭,爬上自己的小床。第二天早上,
院長來檢查工作。這位六十多歲的老人是福利院的創辦者,
大家都尊敬地稱她為"院長媽媽"。"向陽這孩子最近怎么樣?
"院長翻看著陳向陽的成長記錄,問道。"挺好的,就是太安靜了。"張桂芬回答,
"昨天他過生日,問他許了什么愿都不肯說。"院長放下記錄本,
透過辦公室的窗戶看向外面的院子。陳向陽正一個人坐在秋千上,慢慢地晃著,
看著其他孩子追逐打鬧。"福利院的孩子都這樣,"院長輕聲說,"不是他們不想鬧,
是知道鬧了也沒人哄。這種懂事不是真的懂事,是生存策略。
"張桂芬嘆了口氣:"向陽比其他孩子更...更懂得觀察。他常常站在窗邊看外面的家庭,
看很久很久。""因為他記得。"院長說,"大多數被遺棄的嬰兒不記事,
但向陽被送來時已經兩個多月大了,他可能隱約記得母親的味道,記得被抱著的感覺。
所以他會不自覺地尋找那種記憶。"院長走到窗前,
看著陳向陽左耳后若隱若現的紅色胎記:"那個胎記,是他的印記,也是他的傷痕。
總有一天,他會明白這意味著什么。"時間總是在不知不覺間流逝,
就好像突然間我們就長大了.....福利院門口的老槐樹抽了新芽,
嫩綠的葉子在風里輕輕搖晃。陳向陽蹲在樹下,指尖撥弄著一只緩慢爬行的螞蟻。
他已經五歲了,比同齡的孩子瘦小一些,但眼睛格外黑亮,像是兩顆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向陽!”張桂芬站在福利院門口喊他,“過來,有人要見你。”陳向陽抬起頭,
看到張阿姨身邊站著一對陌生男女。女人穿著淺灰色的呢子外套,頭發整齊地挽在腦后,
男人則身材高大,手掌寬厚,指節上有常年做工留下的繭。他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土。
“這孩子真安靜。”女人蹲下身,平視著陳向陽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陳向陽。
”“名字真好聽。”女人笑了,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發,“我叫周玉梅,
你可以叫我……媽媽。”陳向陽愣住了。媽媽?這個詞對他來說太陌生了。
福利院的孩子都沒有“媽媽”,只有“張阿姨”“李阿姨”。他眨了眨眼,不知道該說什么,
只好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鞋尖。“別緊張。”男人也蹲下來,聲音低沉溫和,“我叫趙建國,
以后就是你爸爸了。”陳向陽悄悄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周玉梅的眼睛很溫柔,
像是福利院圖書室里那本破舊童話書里的插畫人物。趙建國的臉有些粗糙,但笑起來時,
眼角的皺紋讓他看起來格外可靠。他們……真的要帶他走嗎?手續辦得很快。
陳向陽的東西很少——幾件換洗衣服、一雙舊布鞋、福利院發的毛巾和牙刷,
還有張桂芬偷偷塞給他的一小包水果糖。“拿著,路上吃。”張桂芬揉了揉他的頭發,
聲音有些哽咽,“去了新家,要聽話,知道嗎?”陳向陽點點頭,把糖攥在手心里,
糖紙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周玉梅牽起他的手,帶他走出福利院大門。陽光灑在柏油路上,
暖洋洋的。陳向陽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福利院的鐵門緩緩關上,張桂芬站在門口,
沖他揮了揮手。他突然有些害怕,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怎么了?”周玉梅察覺到他的緊張,
輕聲問。“……沒什么。”陳向陽搖頭,聲音很小。趙建國笑了笑,彎腰把他抱起來,
讓他坐在自己的臂彎里:“走,回家!”陳向陽的身體僵了一下,隨后慢慢放松下來。
趙建國的肩膀很寬,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機油味,混合著陽光曬過的棉布氣息。
陳向陽悄悄抓住他的衣領,生怕自己掉下去。這是他第一次被人這樣抱著。
新家在一棟老舊的居民樓里,兩室一廳,家具簡單但整潔。
周玉梅帶陳向陽參觀他的小房間——一張單人床,一個木制小書桌,窗臺上還擺著一盆綠植。
“喜歡嗎?”她問。陳向陽點點頭,伸手摸了摸書桌光滑的表面。
“以后這里就是你的房間了。”周玉梅笑著說,“明天我帶你去買新衣服,
再挑幾本你喜歡的書,好不好?”陳向陽又點頭,這次幅度大了些。晚飯是周玉梅親手做的,
紅燒排骨、清炒青菜和一碗熱騰騰的紫菜蛋花湯。陳向陽坐在餐桌前,
看著碗里堆成小山的飯菜,有些不知所措。“吃呀。”周玉梅夾了一塊排骨放到他碗里,
“嘗嘗看合不合口味。”陳向陽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肉香味進入鼻子,
嘴里咀嚼的速度不自覺地加快。“慢點吃,別噎著。”陳向陽吃了兩碗飯,
直到肚子撐得圓滾滾的才停下。夜里,陳向陽躺在陌生的床上,
聽著窗外偶爾傳來的汽車鳴笛聲。房間里很安靜,只有時鐘“滴答滴答”的輕響。
他翻了個身,把臉埋進蓬松的枕頭里。枕套是新的,帶著淡淡的香氣。陳向陽蜷縮在被子里,
突然覺得鼻子發酸。他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但眼淚還是不受控制地涌出來,
浸濕了枕套的一角。這是他有記憶以來,
第一次擁有自己的房間、自己的床、自己的書桌……第一次,有人叫他“兒子”。
第二天早晨,陳向陽被輕輕的敲門聲驚醒。“向陽,起床啦。”周玉梅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他揉了揉眼睛,坐起身。陽光從窗照進來。周玉梅推門進來,手里拿著一套嶄新的衣服,
淺藍色的T恤和深色短褲。“試試看合不合身。”陳向陽接過衣服,
指尖觸碰到柔軟的棉布料,有些恍惚。“怎么了?”周玉梅注意到他的遲疑。“……謝謝。
”他小聲說。周玉梅愣了一下,隨后眼眶微紅。她蹲下身,輕輕抱住陳向陽:“傻孩子,
跟媽媽不用說謝謝。”陳向陽的身體僵了僵,隨后慢慢放松,任由她抱著。
周玉梅身上的味道很好聞,像是陽光和淡淡的茉莉花香。他悄悄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角。
接下來的日子像夢一樣。周玉梅帶陳向陽去商場買衣服、去書店挑繪本,
甚至給他報了一個兒童繪畫班。趙建國下班后,常常帶他去附近的公園玩,教他騎自行車,
或者只是坐在長椅上,一起看夕陽。陳向陽的話漸漸多了起來。
他開始會主動問“今天吃什么”,會在趙建國回家時跑過去喊“爸爸”,
會在周玉梅給他講故事時笑著插嘴。福利院那個沉默寡言的孩子,似乎正在一點點消失。
直到那一天.....半年后的一個傍晚,陳向陽正在自己的小書桌前畫畫,
突然聽到客廳傳來“咚”的一聲悶響。他放下蠟筆,跑出去看,發現周玉梅倒在地上,
臉色慘白。“媽媽!”他驚慌地撲過去,搖晃她的肩膀,“媽媽!你怎么了?
”周玉梅沒有反應。陳向陽顫抖著跑到電話旁,踮起腳,抓起話筒,撥了趙建國單位的號碼。
“爸爸!”電話接通的那一刻,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媽媽……媽媽暈倒了!
”醫院的走廊很長,燈光慘白。陳向陽坐在長椅上,雙腿懸空,手指緊緊攥著衣角。
趙建國從診室里走出來,臉色凝重。“爸爸……”陳向陽跳下椅子,跑到他面前,
“媽媽怎么了?”趙建國蹲下身,握住他的肩膀,聲音沙啞:“向陽,媽媽生病了,
需要住院治療。”“嚴重嗎?”趙建國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有點嚴重。
”陳向陽看著他通紅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低下頭,輕聲問:“是因為我嗎?
”“什么?”“是不是……養我,所以媽媽累病了?”趙建國猛地把他摟進懷里,
聲音哽咽:“胡說什么!媽媽的病和你沒關系,知道嗎?”陳向陽靠在他肩膀上,點了點頭,
但心里卻像是壓了一塊石頭。那天晚上,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聽著趙建國在客廳里來回踱步的腳步聲,久久無法入睡。
福利院的張阿姨曾經說過“太好的事情,往往不會長久。”現在,他有點明白了。
醫院的消毒水味鉆進鼻子。他坐在走廊的長椅上,雙腳懸空,手指緊緊攥著衣角。
趙建國站在診室門口,背影僵硬得像塊石頭。
期尿毒癥……需要長期透析……最好盡快找到腎源……"陳向陽聽不懂那些復雜的醫學術語,
但他看得懂趙建國顫抖的肩膀,看得懂護士投來的憐憫目光。周玉梅住院的第三天,
趙建國帶他去了醫院樓下的面館。"吃吧。"趙建國推給他一碗牛肉面,
自己面前卻只有一杯白開水。陳向陽盯著碗里飄著的蔥花,突然沒了胃口。"爸爸。
"他小聲問,"媽媽的病……會好嗎?"趙建國沉默了很久,才說:"會。
"但陳向陽看到了他通紅的眼眶。家里的積蓄像流水一樣消失。趙建國開始加班,
常常深夜才回來,身上帶著濃重的煙酒味。周玉梅的醫藥費像一座山,
壓得這個曾經笑聲不斷的家喘不過氣。陳向陽也變回從前那個不愛講話的孩子。
他不再要新玩具,不再纏著趙建國去公園,甚至偷偷把自己的繪畫班退了。每天放學后,
他就直接去醫院,坐在周玉梅病床邊寫作業。"向陽。
"周玉梅蒼白的手指輕輕撫摸他的頭發,"怎么不去上繪畫課了?""……不喜歡了。
"他低著頭回答。周玉梅嘆了口氣,沒再追問。一個雨夜,陳向陽被爭吵聲驚醒。
他赤著腳走到主臥門口,聽到趙建國壓抑的怒吼:"錢呢?!錢從哪來?!
""把向陽送回去!"趙建國的聲音嘶啞,"福利院至少能讓他吃飽穿暖!
我們連自己都顧不上了!""他是我們的孩子!"周玉梅哭著說。"可你的命更重要!
"陳向陽站在門外,渾身發冷。他輕手輕腳地回到自己房間,鉆進被子里,
把自己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原來,夢真的會碎。第二天清晨,趙建國推開陳向陽的房門,
發現他已經穿好衣服,小書包收拾得整整齊齊。"爸爸。"陳向陽仰起臉,聲音很輕,
"我們什么時候去福利院?"趙建國僵在原地,臉色瞬間慘白。"你……聽到了?
"陳向陽點點頭。趙建國一把將他摟進懷里,
渾身發抖:"對不起……對不起……爸爸不是不要你……""我知道。"他知道趙建國愛他,
也知道周玉梅愛他。但愛有時候,贏不過現實。福利院的鐵門再次打開時,
張桂芬驚訝得說不出話。"向陽?你怎么……"陳向陽站在趙建國身邊,
手里拎著那個半年前帶來的小書包。里面的東西很少——兩套換洗衣服,
周玉梅給他買的童話書,還有一張全家福。"張阿姨。"他輕聲說,"我回來了。
"趙建國蹲下身,顫抖著摸了摸他的臉:"向陽,爸爸……""爸爸快回去吧。
"陳向陽打斷他,"媽媽需要你。"趙建國的眼淚終于砸在地上。他緊緊抱了抱陳向陽,
轉身離開,背影佝僂得像老了十歲。陳向陽站在福利院門口,看著趙建國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才慢慢轉身走進去。他沒有哭。福利院的孩子,早就學會把眼淚藏起來了。
回到福利院的第一個晚上,陳向陽躺在熟悉的硬板床上,盯著天花板的裂縫。
隔壁床的小胖湊過來:"喂,你怎么又回來了?"陳向陽沒回答。"是不是他們不喜歡你了?
"小胖得意地笑,"我早就說過,沒人會真心要我們這種孩子!"陳向陽翻了個身,
背對著他。月光從窗戶灑進來,照在床頭那張全家福上,照片里的周玉梅摟著他,
趙建國站在身后,三個人都笑得很開心。他伸手輕輕碰了碰照片上周玉梅的臉。"媽媽。
"他在心里小聲說,"快點好起來。"一個月后,趙建國突然出現在福利院。他瘦了一大圈,
眼睛深陷,但臉上帶著久違的笑容:"向陽!媽媽出院了!"陳向陽正在院子里掃地,
聞言愣住了。"雖然還要定期透析,但醫生說病情穩定了!"趙建國一把抱起他,聲音哽咽,
"爸爸錯了,我們回家,好不好?"陳向陽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肩膀上。這一次,
他終于哭了。然而,命運總愛開玩笑。就在陳向陽收拾好東西,準備跟趙建國離開時,
周玉梅的妹妹沖進福利院,臉色鐵青:"姐夫!姐姐又暈倒了!"趙建國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陳向陽松開他的手,輕聲說:"爸爸快去吧。"他看著趙建國狂奔離去的背影,
慢慢走回宿舍,把小書包放回床頭。那張全家福還放在原位,只是邊緣已經有些卷曲。
陳向陽輕輕撫平照片,把它塞進了抽屜最深處。有些夢,碎過一次就夠了。
2005年的冬天,福利院要拆遷了。孩子們被分批轉移到其他福利機構,
整個院子亂哄哄的。保育員們忙著整理檔案、打包物資,
沒人注意到一個瘦小的身影悄悄溜出了大門。他不想去新福利院。陳向陽跑得很快,
冷風刮在臉上像刀子一樣。他的書包里只裝著幾件衣服、半塊干面包,
還有那張藏在抽屜深處的全家福。第一個晚上,陳向陽睡在橋洞下。水泥地冰涼刺骨,
他蜷縮成一團,把所有的衣服都裹在身上,還是凍得牙齒打顫。遠處偶爾傳來汽車的鳴笛聲,
還有醉漢含糊不清的叫罵。半夜,一只野狗嗅著氣味靠近,綠瑩瑩的眼睛在黑暗里發亮。
陳向陽屏住呼吸,一動不動,直到野狗失去興趣,甩著尾巴離開。天快亮時,
他終于迷迷糊糊睡著了,夢見周玉梅摸著他的頭說:"向陽,回家吧。"生存比想象中艱難。
陳向陽很快學會了翻垃圾桶——餐館后門的垃圾桶常有半盒剩飯,便利店門口的紙箱能賣錢,
建筑工地的廢鐵最值錢,但也最危險。有一次,他正在菜市場撿爛菜葉,被攤主發現,
一腳踹在肚子上。"小乞丐,滾遠點!"陳向陽疼得蜷縮在地上,喉嚨里泛著血腥味。
等他緩過勁來,攤主早就走遠了,只剩幾片踩爛的菜葉粘在水泥地上。他慢慢爬起來,
撿起那些臟了的菜葉,在衣服上擦了擦,塞進嘴里。不能吐。吐了就真的什么都沒了。
下雨天是最難熬的。陳向陽躲在一家關門的店鋪屋檐下,看著雨水在地上濺起一朵朵水花。
他的衣服濕透了,頭發滴著水,手指凍得發紫。街對面,一家三口撐著傘走過。
小女孩穿著粉紅色的雨靴,故意踩水坑玩,濺起的水花弄臟了媽媽的褲子。
媽媽假裝生氣地拍了下她的頭,爸爸卻哈哈大笑,把小女孩舉起來轉了個圈。春天來臨時,
陳向陽發現了一個好地方——圖書館的閱覽室。那里暖和,沒人趕他,還能看圖畫書。
管理員是個戴眼鏡的阿姨,第一次見他時皺了皺眉,但看他安安靜靜地看書,也就沒說什么。
陳向陽最喜歡一本講海洋生物的書。書里的珊瑚礁五彩斑斕,魚群像流動的彩虹。
有時候看著看著,他會忘記自己已經兩天沒吃東西,忘記昨晚睡在冰冷的臺階上。
直到肚子"咕"地一聲抗議,才把他拉回現實。夏天比冬天更難熬。
垃圾桶里的食物腐爛得快,蒼蠅嗡嗡地圍著打轉。陳向陽中過幾次招,上吐下瀉,
差點脫水死在橋洞下。最熱的那天,他蹲在便利店門口,盯著冰柜里的礦泉水咽口水。
老板娘瞪了他一眼:"要買就買,不買滾蛋!"陳向陽摸了摸口袋里攢的硬幣,
這是他撿了一星期廢品換來的,本來想買包方便面。他數出五個硬幣,
放在柜臺上:"請、請給我一瓶水。"老板娘撇撇嘴,扔給他一瓶最便宜的。
陳向陽迫不及待地擰開蓋子,仰頭灌了大半瓶,剩下的小心地藏進書包里。走出店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