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有條不成文的規矩:溺亡者腳上若出現紅繡鞋印記,便是被河神選中的新娘。
>我在河灘淤泥里挖出一只百年不腐的朱紅繡鞋,鞋尖綴著褪色的金線鴛鴦。
>夜里鏡中總浮現陌生女子面孔,她腳上紅鞋與我挖到的一模一樣。
>老人們警告我快把鞋子沉回河底,否則會引來“那位新娘”。>當我被綁上祭品竹筏時,
終于看清河底站著密密麻麻的紅鞋新娘。
上竹筏邊緣低語:“祭品錯了...岸上那些才是...”我的船槳每一次探入渾濁的河水,
都攪動起一股淤積了百年的腥氣。
這氣味如同腐爛的水草混合著河底深處某種難以言喻的、鐵銹般的腥甜,緊緊纏繞在鼻腔里,
揮之不去。眼前這條河,我們喚它“沉魂河”,是生養我的地方,也是吞噬一切的深淵。
河面在清晨稀薄的霧氣下,泛著一種油膩膩的灰綠色光澤,
像一塊巨大、緩慢蠕動的、不祥的尸布。村里流傳著無數關于它的傳說,
但所有傳說都指向一個冰冷的核心:河神要娶親。這并非風花雪月的浪漫,
而是浸透了死亡與恐懼的獻祭。規矩代代相傳,深入骨髓——但凡淹死在這條河里的人,
撈上來時,若發現腳踝上赫然印著一個鮮紅如血的繡鞋印記,那就不是意外,
而是被河神老爺親自點選的新娘。印記出現,尸身便需立刻裹上紅布,
抬到村尾那座終年彌漫著香燭和腐敗氣息的破敗河神廟里,由神婆主持,
在凄厲的嗩吶和壓抑的哭聲中,將尸體沉入最深的“新娘潭”。沒有棺槨,只有石頭,
墜入永恒的黑暗?!靶銉?,收網了!”岸上傳來爹沙啞的喊聲,穿透濕冷的空氣。
我應了一聲,手上動作加快。漁網沉重異常,每一次拖拽都像在與河底看不見的東西角力。
網眼上掛滿了糾纏不清的水草、腐爛的枯枝,還有幾條瘦骨嶙峋的小魚徒勞地蹦跳著。
這微薄的收獲,就是我和爹糊口的指望。爹佝僂著背,
站在岸邊那塊被無數雙腳踩踏得光滑溜的黑石頭上,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水面,
仿佛想從那渾濁之下看出明天的口糧在哪里。生活的重壓像無形的磨盤,
早已碾碎了他臉上屬于活人的鮮活氣色,只留下溝壑縱橫的麻木。“昨兒夜里…又聽到了。
”爹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被恐懼浸潤過的嘶啞,目光沒有離開水面。我的心猛地一沉。
不需要問,我們都知道“聽到”的是什么。是水聲。深更半夜,萬籟俱寂之時,
從沉魂河的方向傳來的聲音。不是風吹波浪,不是魚躍水面,
那是一種更為粘稠、更為拖沓的聲音——嘩啦…嘩啦…像是濕透的、沉重的裙裾,
在緩慢地、一下下地拖過河邊的淺灘。有時,
甚至會夾雜著幾聲若有若無、凄切得如同貓撓心肝般的嗚咽。每到這種時候,
整個村子都會陷入一種死寂的恐懼,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連狗都不敢吠叫。
“西頭…李家的二小子,”爹的聲音更低了,幾乎被河水流動的嗚咽吞沒,
“前天…撈上來了。”我手上的動作徹底僵住,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李家二小子,
一個水性極好的年輕后生,三天前傍晚去河邊收網,再沒回來。
村里幾個膽大的漢子撐船找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才在下游一片長滿蘆葦的洄水灣里找到他。
他臉朝下趴在淺水里,身體早已泡得發白腫脹,像一塊吸飽了水的爛木頭。
人們把他翻過來時,據說在場的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他那雙光著的腳踝上,
一邊一個,清清楚楚地印著兩個小小的、邊緣卻無比清晰的鮮紅繡鞋??!那印記紅得刺眼,
像剛用血描上去一樣,與他慘白的皮膚形成恐怖的對比。村里炸開了鍋。
恐懼如同瘟疫般蔓延。神婆那張布滿皺紋、如同風干橘皮的臉,在李家撕心裂肺的哭嚎聲中,
顯得格外冰冷而權威。她那雙渾濁的眼睛掃過人群,
干癟的嘴唇吐出不容置疑的判決:“河神點卯,新娘子歸位。時辰到了,送親!
”沒有繁復的儀式,只有倉促的裹尸布。
李家二小子被用一匹粗糙、廉價的紅布裹得嚴嚴實實,像一截詭異的紅木頭。
幾個壯著膽子的漢子抬著他,腳步虛浮,走向村尾那座陰森森的河神廟。神婆走在最前頭,
手里搖著一個破舊的銅鈴,鈴聲喑啞破碎,在壓抑的空氣中攪動著令人窒息的絕望。
李家婆娘的哭嚎聲撕破了村子的死寂,追著那隊送葬般的人馬,
最終被河神廟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垮塌的破木門無情地隔絕在外。
那扇門關上時發出的“砰”的一聲悶響,似乎也重重地砸在了所有村民的心上。
沉默像一塊沉重的濕布,裹住了整個村子??諝饽塘?,
連平時最聒噪的雞鴨都縮在角落里瑟瑟發抖。人們互相躲避著眼神,仿佛看一眼對方,
就會沾染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謶植辉偈橇餮则阏Z,它變成了實實在在的、冰冷的鐵鉤,
鉤住了每個人的后頸。傍晚,殘陽如血,將沉魂河染成一片病態的暗紅。我獨自劃著小船,
在靠近“新娘潭”上游的一片荒僻河灘???。這里遠離村舍,
巨大的黑色礁石猙獰地從河灘上拱起,像巨獸的獠牙,嶙峋地指向灰暗的天空。
河灘上覆蓋著厚厚一層深褐色的淤泥,散發出濃烈的腥臭味。我跳下船,
雙腳立刻陷進冰冷粘稠的淤泥里,寒意透過薄薄的草鞋直刺骨髓。
我來這里是為了挖一種長在淤泥深處的黑色小螺螄,這種螺螄雖然腥味重,但曬干了磨成粉,
是喂雞的好飼料,能省下不少糧食。我彎著腰,手里拿著一柄短小的鐵鍬,
費力地在淤泥里挖掘。鐵鍬每一次插入,都帶起一股更濃烈的腐敗氣味。挖出的螺螄不多,
更多的是爛泥、破碎的蚌殼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滑膩膩的水生蟲子。
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沉入西山,河灘的光線迅速黯淡下來,寒意更甚,
四周的礁石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黑影,如同蟄伏的鬼魅。就在我準備放棄,打算返回小船時,
鐵鍬的尖端突然“咔”一聲,碰到了一個堅硬的物體。不是石頭那種沉悶的觸感,
也不是朽木的松軟。那感覺……很怪,硬中帶韌,
帶著一種被歲月侵蝕卻仍未完全腐朽的質感。心頭莫名一跳。我放下鐵鍬,蹲下身,
屏住呼吸,伸手探進冰冷的淤泥里摸索。指尖觸到了那個東西的邊緣,冰冷,
帶著河泥的滑膩。我用力摳挖著周圍的淤泥,那東西漸漸顯露出來。是一只鞋。
一只女人的繡花鞋。當它被我完全從淤泥里摳出來時,我渾身一僵,
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連呼吸都停滯了。鞋不大,小巧玲瓏。
鞋面是極其濃烈、極其純粹、極其刺眼的朱紅色。那紅色仿佛浸透了鮮血,
又在河底沉淀了無數歲月,紅得妖異,紅得奪魂攝魄,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
也散發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暗芒。鞋尖微微上翹,用一種近乎褪成灰白色的金線,
繡著一對交頸纏綿的鴛鴦。金線雖然黯淡無光,但那鴛鴦的形態卻依然清晰,
帶著一種詭異而扭曲的纏綿意味。鞋幫的邊緣,
還殘留著幾縷同樣褪色發灰的、極其細膩的流蘇,如同被水浸泡了百年的頭發絲。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這鞋子看起來竟然……很新?不,不是新,
是某種難以理解的“完整”。它沒有腐爛,沒有散架,
朱紅的綢緞鞋面雖然沾滿了深色的淤泥,卻依舊保持著緊密的質地,
只是顏色沉郁得如同凝固的血塊。那金線鴛鴦和殘留的流蘇,
更是帶著一種跨越漫長時光、抵抗了所有腐朽力量的執拗,死死地釘在這只鞋子上。百年?
或許更久?
念頭不受控制地鉆入腦海:這莫非就是……那些被沉入新娘潭的“新娘”們腳上穿過的鞋子?
一股難以形容的惡寒瞬間攫住了我。傳說中那些新娘被沉塘時,都會穿上紅鞋。
我握著這只冰冷、濕滑、散發著河底淤泥和歲月霉爛氣息的繡花鞋,
手指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想立刻把它扔掉,
可那刺目的紅、那詭異的鴛鴦圖案,又像是有魔力般死死吸住了我的目光。
河風嗚咽著掠過荒灘,卷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撞在猙獰的礁石上,發出噼啪的碎響。
四周巨大的礁石黑影仿佛在緩緩蠕動,向我逼近。沉魂河在不遠處流淌,
水聲似乎變得更加粘稠、更加沉重,嘩啦…嘩啦…像極了濕透的裙裾在拖行。
恐懼像冰冷的蛇,纏繞上我的脖頸,越收越緊。我猛地站起身,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幾乎要撞碎肋骨。我下意識地想把這邪門的東西扔回河里,扔得遠遠的!手臂已經揚起,
那抹刺眼的朱紅在昏暗的光線下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然而,就在脫手前的最后一剎那,
動作卻僵住了。一種極其古怪的感覺攥住了我。不是害怕,至少不全是。
更像是……一種冰冷的、帶著某種粘稠水汽的“呼喚”?從這只濕冷的鞋子里透出來,
順著我的指尖,蛇一樣蜿蜒鉆進我的手臂,纏上我的心臟。那褪色的金線鴛鴦,
在暮色中似乎詭異地閃爍了一下。我喘著粗氣,手臂懸在半空,劇烈地顫抖。扔掉它!
快扔掉!理智在尖叫。
聲音卻在心底滋生:帶回去……再看看……它……不一般……這念頭讓我自己都打了個寒噤。
我猛地搖了搖頭,試圖驅散這突如其來的詭異沖動??勺罱K,那只揚起的手臂,
還是無力地垂了下來。我像是被無形的線操控著,
飛快地用一塊隨身帶著的、原本打算包螺螄的破布,將這只不祥的紅繡鞋層層裹住,
塞進了腰間那個同樣散發著魚腥味的舊魚簍里。仿佛這樣就能隔絕它的氣息,
隔絕那無聲的、冰冷的召喚。做完這一切,我才發覺后背已被冷汗浸透,緊貼著單薄的衣衫,
冰涼一片。我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回小船,船槳慌亂地砸在水面上,激起一片混亂的水花。
小船像受驚的魚,
歪歪扭扭地逃離了那片被巨大礁石陰影籠罩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荒僻河灘。暮色四合,
沉魂河徹底沉入一片黏稠的黑暗中。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船槳擊水的嘩啦聲,
在死寂的河面上顯得格外刺耳。我不敢回頭,總覺得那片濃重的黑暗里,
有什么東西在無聲地注視著我,目光冰冷,帶著河底淤泥的腥氣。
回到自家那間低矮、散發著潮氣和魚腥味的泥坯小屋時,爹已經點起了昏黃的油燈。
豆大的燈火在破碗里搖曳,勉強照亮屋子中央那張破舊的桌子,
將墻壁上掛著的破漁網和幾件破爛家什的影子拉扯得奇形怪狀,如同張牙舞爪的鬼影。
“怎么這么晚?”爹坐在桌邊,正用粗糙的手掌搓著一根接船板用的麻繩,頭也沒抬,
聲音里透著疲憊和一種說不出的沉郁?;椟S的燈光落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
每一道皺紋都像是用刀刻下的苦難痕跡,深不見底?!巴凇诼菸嚨牡胤竭h了些。
”我聲音發緊,下意識地側了側身,試圖擋住腰間的魚簍。簍子里,那塊包裹著邪物的破布,
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炭,灼燒著我的皮膚。心還在狂跳,耳朵里嗡嗡作響?!班?。
”爹含糊地應了一聲,沒再多問。沉重的沉默再次降臨,只有麻繩摩擦發出的沙沙聲,
和油燈燈芯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這沉默如同小屋里的潮氣,無處不在,壓得人喘不過氣。
李家二小子腳踝上那兩個血紅的繡鞋印記,還有神婆那張冰冷如石的臉,
似乎都在這昏黃的光影里浮動。我胡亂扒拉了幾口冰涼的、帶著鐵銹味的稀粥,食不知味。
那簍子里的東西,像一個活物,在我腰間散發著冰冷的存在感。我匆匆放下碗筷,
低聲說:“爹,我累了,先去睡了。”爹終于抬起頭,渾濁的眼睛在油燈下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復雜,有疲憊,有麻木,還有一絲深藏的、難以言喻的憂慮。他沒說話,
只是又低下了頭,繼續搓他的麻繩。沙沙…沙沙…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單調得讓人心慌。
我幾乎是逃也似的鉆進用破布簾子隔開的、屬于我的那個狹小角落。
角落靠墻放著一張吱呀作響的破木床,床頭擱著一個缺了口的瓦盆,
里面盛著半盆渾濁的洗臉水。我迫不及待地將那個沉甸甸的魚簍解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