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的黑暗如同潮水般將林默吞噬,身體的寒冷與傷口的劇痛也仿佛在漸漸遠去。
他感覺自己像是漂浮在一片沒有邊際的冰冷海洋中,無力掙扎,只能任由身體不斷下沉,下沉……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一瞬,又或許是漫長的幾個世紀。
一陣輕微的顛簸感和斷斷續續、帶著哭腔的細碎呢喃聲,如同從遙遠的天際傳來,隱約鉆入了他混沌的意識。
他感覺自己像是躺在一塊堅硬冰冷的木板上,有人在吃力地拖拽著他。
那拖拽的動作很輕,很小心,仿佛怕弄疼了他,又仿佛拖拽者本身也已筋疲力盡。
他想睜開眼,看看究竟是誰在拖動自己,但眼皮卻沉重如山,無論如何也無法抬起。
迷迷糊糊中,他又一次陷入了更深沉的昏睡。
林默是被一陣難以忍受的干渴和左肩槍傷處傳來的陣陣撕裂般的刺痛喚醒的。
喉嚨干得像是要冒火,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燒感。
他緩緩睜開沉重的眼皮,適應了一下眼前昏暗的光線。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幾根粗糙簡陋、用未經處理的原木搭建的橫梁。
上面鋪著厚厚的茅草和泥土,隱約有幾縷微弱的光線從頭頂木板的縫隙中艱難地透進來,在布滿灰塵的空氣中形成幾道依稀可見的光柱。
四周是夯得相當結實的泥土墻壁,散發著一股潮濕的泥土腥味和淡淡的霉味。
他躺在一堆還算干燥的稻草上,身上蓋著一件破舊但勉強還算干凈的薄棉被。
這是一個地窖。
一個極其狹窄、低矮、陰暗的地窖。
“你醒了?”
一個略帶驚喜、又夾雜著些許沙啞和怯懦的女聲,在他耳邊輕輕響起。
林默艱難地轉過頭,看到一張憔悴但還算干凈的臉龐。
正是那個被他從日本兵手中救下的女人,她懷里緊緊抱著那個已經熟睡的孩子,孩子的小臉上還殘留著未干的淚痕,眼角微微紅腫。
女人看著林默,那雙原本充滿驚恐和絕望的眼睛里,此刻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感激、擔憂以及……深深的敬畏。
“水……”林默艱難地從干裂的嘴唇間擠出一個字,聲音沙啞得如同兩塊砂紙在摩擦。
女人聞言,連忙從旁邊一個豁了口的破陶碗里,用一個缺了半邊的舊木勺舀了些水,小心翼翼地湊到林默嘴邊,輕柔地喂他喝下。
清涼的液體如同甘泉般滋潤了他干裂的嘴唇和火燒火燎的喉嚨,讓他感覺稍微好受了一些。
“謝謝……”林默再次開口,聲音依舊沙啞,但比之前順暢了許多。
“恩人……是我們該謝謝你……要不是你……我們娘倆……嗚嗚……”
女人說著,眼圈又紅了,聲音再次哽咽起來,淚水不受控制地從她憔悴的臉頰上滑落。
她似乎想給林默磕頭,但因為懷里抱著孩子,行動不便,只能用那雙充滿感激的眼睛,一遍遍地望著林默。
林默沉默著,感受著身體的極度虛弱。
左肩的槍傷只是被簡單地用一些撕成布條的破舊衣物包扎了一下,依舊火辣辣地疼,甚至能感覺到有血水滲出。
身上其他大大小小的傷口,也都在隱隱作痛。
“這是……哪里?”林默喘了口氣,輕聲問道。
“這是我家……不,以前是我家的地窖。”
女人抹了抹眼淚,聲音低沉地說道,語氣中充滿了悲傷和恐懼,“上面……上面的村子……都被那些天殺的畜生給燒了……鬼子……鬼子前些天來過……嗚嗚……我的當家的……就是被他們……”她再也說不下去,泣不成聲。
林默心中一沉。通過與女人斷斷續續、夾雜著哭泣的簡單交流,他艱難地拼湊出了一些關于目前處境的信息:
這里是上海市郊的一個名叫“下河村”的小村莊。
具體是哪一年哪一月,女人也說不清楚,只知道是“年剛過完沒多久”,“天還冷得很,前些日子剛下過一場大雪”。
結合他穿越前的記憶和眼前日軍的暴行,林默判斷,現在應該是1938年初,極有可能是1月下旬或2月初,南京大屠殺的陰霾尚未散去,日軍正在對上海周邊地區進行殘酷的“掃蕩”和“清鄉”。
女人名叫李淑云,懷里的孩子是她的兒子,小名狗剩。
幾天前,日本兵血洗了下河村和附近的幾個村莊,她的丈夫就是在反抗中被日本兵殘忍殺害的,她和孩子僥幸躲在自家這個隱蔽的地窖里,才逃過一劫。
而林默昏迷前遭遇的那兩個日本兵,應該是掉隊的散兵,或者是小股出來“打秋風”、搜刮民財的,恰好遇到了冒險出來想給孩子找點吃食的李淑云。
這個地窖里幾乎沒有任何食物,只有一點點已經發硬的紅薯干,水也是李淑云冒著生命危險,趁著夜色從村外一口廢棄的、據說鬧鬼的水井里偷偷打來的。
林默足足昏迷了將近一天一夜,李淑云一個弱女子,早被嚇得魂飛魄散,但看到林默是為了救她們母子才落得如此下場,終究不忍心將其棄之不顧。
于是,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林默艱難地拖回了這個地窖。
至于那兩個日本兵的尸體,她根本不敢去碰,也無力處理,只能任其暴露在荒野之中。
信息雖然有限,但足以讓林默對目前的嚴峻處境有了基本的判斷。
南京大屠殺之后……上海淪陷區……遍地日寇……這是一個最黑暗、最絕望的時代。
而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目前狀態下)、身受重傷的現代人,和一對無依無靠的孤兒寡母,正躲藏在這個隨時可能被日軍發現的、狹窄陰暗的地窖里,前路茫茫,生死未卜。
加上身上的傷口,不知自己能否活下去,在這個時代,缺醫少藥,感染嗝屁的概率極高。
當天晚上,李淑云母子因為連日來的疲憊、驚嚇和悲傷,早早地依偎著睡著了。
狗剩在睡夢中還不時發出一兩聲抽噎,小手緊緊地抓著母親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