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離開林然的那天,北京正下著十年來最大的雪??蛷d里彌漫著濃郁的咖啡香,
來自那罐陳列在櫥柜最顯眼位置、蒙著層薄灰的咖啡豆。
深褐色的豆子裝在昂貴精致的玻璃罐里,
瓶身上刻著歪歪扭扭的法文小字——“永恒的溫冉”。林然當初為了這罐豆子,
跑遍了全城專賣店,又輾轉幾個月,最后甚至偷偷去賣血。我那時只當他是傻子,
又氣又心疼地大哭了一場。他手足無措,
蒼白著臉辯解:“想讓你每天的第一口都最完美啊……”那份近乎笨拙的熾熱,
曾經是真實存在的,在我一遍又一遍躲避他的歲月里,毫無保留地燃燒著。
我打開那個沉重的玻璃罐。豆子互相碰撞,窸窣作響,在這空蕩得可怕的客廳里,
竟然顯得如此響亮。十年。林然追了我整整十年,朋友起哄聲從戲謔到疲憊,
他卻像個永不掉隊的馬拉松選手,固執地跑著我這座遙不可及的山頭。那年畢業聚餐,
火鍋熱氣熏得人眼睛發脹。又有人借著酒勁拍他肩膀:“林然,要不算了吧?
天涯何處無芳草??!”他那時干了杯里的白酒,被辣得喉結滾動,眼神卻亮得驚人。
他忽然推開椅子,眾目睽睽下,單膝跪在了油膩骯臟的地板磚上。
他掏出一個小小的絲絨盒子,打開。一枚簡潔的碎鉆戒指在廉價日光燈管下閃著微弱的光。
“溫冉,”他仰著頭看我,汗順著鬢角流下,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孤注一擲的緊張和懇求,
“我們……要不要試試?嫁給我……好不好?”周圍瞬間爆發的起哄和口哨聲潮水般涌來,
幾乎掀翻油膩膩的火鍋熱氣。一片模糊的光影里,只有那雙眼睛異常清晰,
十年的執念幾乎凝成實質,燒灼著我。鬼使神差地,我點了頭。不是被感動,
更像是被那瞬間過于沉重的溫度和喧囂推得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像是疲憊的旅人終于對身后緊追不舍的影子妥協。后來想想,那場持續十年盛大追逐的頂峰,
竟也是余溫彌散的開始。那些被錯位疊加的不舍和遷就,我們稱之為愛。殊不知,
愛已在不經意的罅隙里,一點點流空了。第二章答應和林然“試試”之后的日子,
并非想象中的濃情蜜意,更像是一場精密的角色扮演。
他做得無可挑剔:記得我所有口味偏好,出差再晚回家也會帶回一碗熱乎乎的餛飩,
紀念日禮物從不出錯……可他身上的溫度,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
一點一點、不易察覺地散去的。他開始加班。頻繁的加班。起初是真的忙得焦頭爛額,
手機屏幕在深夜里幽幽地亮著,照亮他眉間的褶皺和眼下的青黑。
我甚至會心疼地端杯熱牛奶過去,他偶爾會從屏幕后抬頭,扯開一個淺淡的笑,
說聲“謝謝老婆”,那笑容的弧度標準得如同復刻,卻沒有足夠的熱度抵達眼底。后來,
項目告一段落,那些加班就顯得有些刻意為之。他坐在書房明亮的落地燈下,筆記本亮著,
手指在鍵盤上輕敲,或是翻閱一本厚厚的資料書。那畫面安靜而專注。只有我知道,
那亮著的屏幕常常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網頁,那翻動的書頁可以十幾分鐘也停留在同一頁。
他只是在耗著。耗掉這必須共處一室的時間。我的“熱戀”卻像遲來的汛期。
他開始加班的一個周末下午,我興致勃勃策劃了很久,在廚房里笨拙地搗鼓了一下午,
做了一桌算不上精致、但傾注了巨大心意的飯菜。窗外的夕陽把客廳染成溫柔的橘紅。
他推門進來時帶著一身外面的燥熱,在看到桌上飯菜的瞬間,
臉上似乎掠過一絲極細微的猶豫,快得像錯覺。“今天怎么這么好興致?”他換了鞋,
脫去西裝外套,帶著淺笑走過來,隨口問道?!皯c祝你項目結束呀!
”我邀功似的指了指中間那道燉了兩個小時的雞湯。他笑了笑,笑容無可挑剔,
聲音是柔和的:“好,辛苦你了。”他拉開椅子坐下,舀了一勺湯。
夕陽的光線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像鍍了層金邊,完美得像商場櫥窗里的男模?!班?,
味道很鮮?!彼u價著,目光卻越過湯碗,落在斜對面的墻壁裝飾畫上,焦點有些飄忽。
那頓飯吃得異常沉默。只有碗筷偶爾碰撞的清脆聲響在空曠的客廳里回蕩。他吃得很快,
中途幾次拿起手機似乎想回復什么,最終又放下了,顯出幾分勉強的克制。
我肚子里準備好的滿腹話題,被他禮貌卻疏離的態度凍住,默默咽了回去。
我們之間的空隙開始被他的“忙”和他的“累”一點點填滿。
他不再有耐心聽我細碎地抱怨辦公室的瑣事,聽完一個開頭,眼神就開始渙散,
用幾句“是嗎”、“理解”之類不痛不癢的敷衍結語。我偶然翻到他大學時的舊照片,
指著那個穿著破洞牛仔褲、笑容傻氣的少年想追憶當年我們共同經歷的某個瞬間,
他瞥了一眼,語氣平淡地終結:“都過去了,人都會變?!比缓罄^續低頭刷著手機新聞。
第三章他開始頻繁地在朋友聚會時提前告辭,理由無可挑剔——明天要早起開會。
我一個人被留在喧囂里,朋友們安慰的話帶著同情的眼神?!傲秩滑F在是大忙人了。
”我只能這樣笑笑自嘲,看著桌上他用過的酒杯,杯沿留下一個淺淺的、屬于他的痕跡。
杯壁上凝結的水珠正緩緩滑落,像一滴遲滯的淚。而我,像一艘被風浪卷離了航線的船,
明知前方有暗礁,卻無力轉頭。越是感受到他的退卻,我的惶恐和無助就越是如藤蔓般瘋長,
緊緊纏繞住心臟。我開始更用力地靠近他。他加班時,我會刻意等他一起睡,
抱著枕頭蜷在客廳沙發上看枯燥的紀錄片,直到眼皮打架。他有時會從書房出來倒水,
看我一眼,語氣平靜:“別等了,去睡吧。我可能還要一會兒?!蹦茄凵窭餂]有責備,
卻也沒有了從前的疼惜。我患得患失到了極點。他洗澡時間稍長一些,水聲淅瀝瀝持續不斷,
我就會心慌地跑去敲浴室門:“林然?”里面傳來他帶著水汽的、略顯不耐的回答:“在呢。
”我盯著那扇蒙著厚厚水汽的磨砂玻璃門,輪廓模糊得像我們此刻的關系。某個深夜,
他出差在外地。白天發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
打電話過去只聽到機械的女聲提示“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我,
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咽喉。我瘋了似的打給他的助理、同事,
最后得知他只是在某個山區開會信號不好時,我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垮,癱坐在冰涼的地板上,
捂住臉,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那是第一次,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痛徹地意識到自己的沉淪和失控。而他的“慢冷”,如同深冬湖面下的暗流,
正無聲無息地吸走我賴以支撐的所有溫度。我的熾熱,成了他退潮后荒涼灘涂上唯一的掙扎,
笨拙又毫無意義。分手前夕,那臺雙開門的豪華冰箱發出了輕微的罷工呻吟。
上層冷凍室的燈時亮時滅,發出的電流嗡鳴聲如同垂死蜜蜂。
林然煩躁地抱怨了幾次冰箱的吵鬧,又皺起了眉頭,似乎在埋怨我的遺忘,
“上次報修電話打了嗎?”他的語氣透著熟悉的不耐與一絲轉瞬即逝的漠然,
就像詢問一件早已交給別人卻無疾而終的雜事?!按蛄?,”我平靜地說,“說中午來。
還沒到?!甭曇舾砂桶偷摹K辉僬f什么,點點頭,徑直拐進了書房。關門的輕響后,
剩下冰箱深處固執而沉悶的嗡鳴在空曠的客廳里震蕩,如同一種無聲的控訴。
中午的日光白得晃眼,爬滿了白色大理石琉理臺。約好的維修師傅遲遲沒來。
手機躺在餐桌上,屏幕一片死寂。也許只是燈壞了?一個念頭突然鉆入腦海,
帶著某種不祥的自我懲罰意味。我把林然堆在雜物箱最上面的一排啤酒挪開,
撥開纏繞的舊相機充電線和幾根拆封已久的數據線,手指觸到一個冰涼方正的工具盒,
帶著經年的灰塵氣息。我踮著腳把它拖出來,掀開蓋子,
里面是林然很久前心血來潮買來想做書架的工具,如今都生澀沉重了。
我從那些被遺忘的工具里找到一根小小的平口螺絲刀,回到冰箱前。深吸一口氣,
我用力掰開冷凍室右側厚重的橡膠密封條,露出里面連接燈座的卡槽結構。
一股混合著陳年霜花的冷氣猛地涌出來,撲在臉上。我下意識閉了閉眼。卡槽果然很簡單,
輕輕一挑,一個小小的、碗狀的塑料燈座就掉落在掌心。那個燈泡很小,
像一顆縮小的梨形水滴,燈絲是極其纖細的螺圈狀。我把它舉到眼前,細細觀察,
如同面對一件等待破譯的古老證物。燈絲并非完整的螺旋,在靠近中間支撐點的位置,
一小截焦黑的斷裂清晰得令人心顫。是燒斷的。不是接觸不良,它內部最核心的部位,
早已物理性地崩解了。斷口處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黑色,是高溫熔斷冷卻后留下的永恒烙印。
日光從廚房窗口斜照進來,無遮無攔地落在這粒小小的、失去功能的燈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