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刺目的重逢九月初的陽光,失去了夏末的余威,卻依舊白得晃眼,
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要把萬物都曝曬出原形的銳利。顧嶼背著塞滿了嶄新課本的書包,
沉甸甸的,肩帶勒著他單薄的肩膀。
新書的油墨味混合著巷子里特有的、潮濕青苔和塵土的氣息,鉆入鼻腔。他習慣性地低著頭,
數著腳下被磨得光滑的石板縫隙,心里盤算著下午要預習的功課。
剛拐進自家那條熟悉的、被歲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巷子,
一股帶著塵土和午后熱浪的風撲面而來。他下意識地瞇了瞇眼,
腳步卻在下一秒猝然釘在了原地。院門口那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槐樹,
撐開巨大的、墨綠色的傘蓋,濃蔭匝地,隔絕了部分刺目的光線,在地上投下搖曳的光斑。
就在那片流動的、帶著樹葉清香的陰影里,靜靜地站著一個身影。淺藍色的連衣裙,
洗得有些發白,卻異常干凈清爽,棉布的質地勾勒出少女初初發育的、略顯單薄的輪廓。
烏黑的頭發被一根簡單的橡皮筋高高束起,扎成利落的馬尾辮,幾縷不聽話的碎發垂在頸后,
隨著巷子里穿堂而過的微風,輕輕晃動。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槐樹葉,篩下無數跳躍的金幣,
在她身上、發梢、白皙的手臂上,調皮地游移、閃爍,仿佛為她鍍上了一層流動的光暈。
是林溪。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開,隨即毫無預兆地擂鼓般狂跳起來,
撞得胸腔咚咚作響,耳膜嗡嗡直響。血液瞬間涌上臉頰,帶來一陣灼燒感。小學畢業后,
她家搬去了城東,兩人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再無音訊。整整兩年,七百多個日夜,
這個名字連同那個模糊的身影,被小心翼翼地封存在記憶的某個角落,落滿了塵埃。此刻,
她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站在他家門口,站在他青春的門檻上,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怎么會是她?她怎么會在這里?大腦一片空白,身體比意識更快地做出了反應——他想轉身,
假裝沒看見,逃離這猝不及防的窘迫,仿佛多看一秒,那灼熱的目光就會將她蒸發掉。
然而——“顧嶼!磨蹭什么呢?太陽底下曬咸魚啊?新書不沉啊?
”姐姐顧晴的大嗓門像顆小炸彈,瞬間在寂靜的巷子里炸開,
帶著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她正坐在院門口的小馬扎上擇著一把翠綠的豆角,
豆莢在她靈巧的手指間噼啪作響。顧嶼的動作僵在半途,像被點了穴。顧晴放下手里的豆角,
拍拍衣襟上的碎屑,幾步就跨到了門口。她順著顧嶼呆滯得近乎驚恐的目光望去,
看清樹蔭下那個亭亭玉立的身影,臉上立刻浮起一種混合著驚訝、了然和促狹的夸張笑容,
聲音拔得更高,帶著毫不掩飾的戲謔,在安靜的巷子里顯得格外響亮:“喲——!
我說怎么杵在這兒跟根木頭樁子似的,半天挪不動窩呢!顧嶼!快瞧瞧,誰來了?
你心心念念的‘小女朋友’找上門啦!嘖嘖嘖,出息!”“姐!
”顧嶼的臉“騰”地一下徹底燒著了,火辣辣的燙,連帶著耳根、脖子都紅了個透,
像是被扔進了滾燙的蒸籠。他感覺自己的手腳瞬間不聽使喚,像剛安上去的假肢,
同手同腳地、極其別扭地朝院門口挪去。每一步都沉重無比,踩在石板上發出笨拙的聲響。
目光死死地盯著自己腳上那雙洗得發白的帆布鞋鞋尖,不敢去看林溪此刻的表情。
手心瞬間變得又濕又滑,緊緊攥著的書包帶子幾乎要脫手而出,黏膩的汗意浸透了布料。
空氣里彌漫著槐花的淡香、灼熱的陽光、顧晴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和顧嶼濃烈得化不開的羞赧。
他低著頭,能清晰地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顧晴那毫不收斂的、看好戲般的輕笑聲,
還有遠處不知誰家飄來的、斷斷續續的鋼琴練習曲。
就在他窘迫得恨不得腳下的青石板立刻裂開一條縫把他吞噬進去的時候,
一個清清脆脆的聲音響了起來,帶著一點小小的得意和久別重逢的雀躍,像山澗的清泉,
瞬間沖淡了尷尬的粘稠:“顧嶼,好久不見呀!”顧嶼猛地抬起頭,
撞進了一雙彎彎的、盛滿了細碎陽光的眼睛里。那笑容,干凈得沒有一絲雜質,
瞬間將他從窘迫的泥沼中拉了出來。林溪正看著他,眼睛亮晶晶的,像落滿了星子。
她歪著頭,馬尾辮俏皮地甩向一邊,大大方方的,沒有半點顧嶼想象中的尷尬或羞澀,
仿佛顧晴那句“小女朋友”的調侃只是拂過耳邊的微風。“你QQ號多少?加個好友唄?
”她晃了晃手里那個粉色的、有些舊了的翻蓋手機,小巧的屏幕在樹蔭下閃著微光,
像一顆等待接收信號的星星。
那串早已爛熟于心、甚至曾在某個失眠的夜晚被他寫在草稿紙角落的數字,
幾乎是燙著顧嶼的嘴皮子,不受控制地報了出來。聲音干澀,帶著微微的顫抖,
像生銹的齒輪在轉動:“……***********”他看著林溪低下頭,
纖細白皙的手指在那小小的手機鍵盤上飛快地按動著,指甲修剪得很干凈。
一縷烏黑的發絲從她光潔的額角垂落,被微風輕輕吹拂著,掃過白皙的頸側,
像羽毛不經意地拂過平靜的水面。顧嶼的心,
某個沉寂已久的、他自己都以為早已干涸的角落,
像是被那縷發絲、被那清脆的笑語、被那低頭時露出的脆弱弧度,輕輕搔了一下。
一種從未有過的、滾燙的、帶著微弱電流般的悸動,猛地從心尖竄起,呼嘯著沖上頭頂,
炸開一片絢爛而眩暈的白光,瞬間淹沒了周圍的一切聲音。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顧晴在旁邊“嘖嘖”有聲的調侃變得遙遠模糊,巷子里的喧囂成了背景噪音,
鋼琴聲也消失了。顧嶼的整個世界,驟然縮小,只剩下林溪低垂的脖頸,
那截在跳躍光斑下顯得格外纖細、格外脆弱的弧度,
以及自己胸腔里那顆幾乎要破膛而出的、狂跳不止的心。那個陽光刺目的午后,
老槐樹下淺藍色的身影和清脆的笑語,像一顆被命運之手精準投入湖心的石子,
在顧嶼原本平靜無波、只有書本與考卷的青春期里,驟然激蕩開一圈又一圈洶涌的漣漪,
預示著一段注定不平靜的航程即將開始。2 洶涌的漣漪與無形的鴻溝那串簡單的數字,
像一把生銹的鑰匙,在輕輕轉動后,卻意外地打開了塵封兩年的時光閘門。
洶涌的回憶與嶄新的悸動混雜著奔涌而出。QQ好友通過驗證的提示音響起時,
顧嶼正對著攤開的數學練習冊發呆,復雜的幾何圖形在眼前扭曲變形。
屏幕上那只閃爍的灰色小企鵝頭像,瞬間攫取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心跳漏了一拍。點開,
是林溪發來的一個帶著試探意味的、咧嘴大笑的黃色笑臉表情。
“滴滴滴”——緊隨其后的是一條新消息:“在干嘛?(笑臉)”顧嶼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
手指在鍵盤上懸停片刻,才笨拙地敲下:“寫作業。你呢?”發送出去后,他屏住呼吸,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屏幕,仿佛等待一個重要的宣判。“無聊,看電視呢,廣告真多。
(撇嘴)”林溪的回復快得像一陣風,“對了,你猜我今天為什么去你家那邊?
”顧嶼的心提了起來,指尖微微發涼:“為什么?”“我爸調到這邊分局啦!
我們又搬回來啦!以后我們又是鄰居啦!(歡呼)(跳躍)”后面跟著一串雀躍的表情符號。
原來如此!一股巨大的、失而復得的狂喜瞬間淹沒了顧嶼,沖散了眼前的幾何難題。
他仿佛又回到了小學時,
趴在顧家小院石桌上寫作業、分享一包干脆面、在巷子里追逐打鬧、笑聲能掀翻屋頂的日子。
那份純粹的快樂,隔著兩年的時光,帶著更加灼熱的溫度撲面而來,將他緊緊包裹。
他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揚,在對話框里打下一行字:“太好了!歡迎回來!”接下來的日子,
放學路上的偶遇從偶然變成了刻意的等待。顧嶼會故意放慢收拾書包的速度,
在教室門口磨蹭,或者在巷口的小賣部買一支并不想吃的冰棍,
目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巷子深處。林溪似乎也摸準了他的時間點,
常常“恰好”出現在老槐樹下,有時倚著樹干看書(多半是青春雜志),
有時低頭踢著腳下的小石子,馬尾辮在夕陽下劃出溫柔的弧線。
他們會一起走完那段不長卻充滿微妙氣息的青石板巷子。顧嶼的話不多,
更多時候是安靜地聽著林溪嘰嘰喳喳,像只快樂的小百靈鳥。她講新班級里愛臭美的同桌,
講嚴厲的英語老師,講巷子口新開的奶茶店哪種口味好喝,聲音清脆悅耳,笑容明媚,
總能輕易驅散他一天埋頭苦讀的疲憊,讓枯燥的公式和課文都變得生動起來。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一起,又分開。悸動來得洶涌澎湃,毫無預兆,
像夏日突如其來的雷陣雨,瞬間淋濕了少年干燥的心房。每一次目光的短暫交匯,
每一次手指不經意地擦過書包帶,每一次嗅到她發間淡淡的、可能是某種廉價洗發水的清香,
都像投入干柴的火星,燎原之勢不可阻擋。少年人分不清那是對舊日暖手寶情誼的懷念,
是對她驟然出現的巨大驚喜,還是某種更復雜、更滾燙的、名為“喜歡”的東西在心底瘋長。
他只覺得心口被一種陌生的、飽脹的情緒填滿,沉甸甸又輕飄飄,讓他上課時會走神,
在草稿紙上無意識地寫下她的名字,又在下一秒驚慌失措地涂掉。當林溪在某個周末的深夜,
QQ頭像再次閃爍,發來一個帶著點撒嬌語氣的問句:“顧嶼,
他們都談戀愛了…我們…要不要試試?”后面是一個害羞捂臉的表情。
屏幕的冷光映著顧嶼驟然亮起的眼眸,心跳如脫韁野馬。胸腔里那頭名為“理智”的小獸,
在名為“林溪”的颶風面前,瞬間被撕得粉碎。什么中考,什么重點高中,什么父母的期望,
在這一刻都變得遙遠模糊。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
重重地敲下了那個字:“好。”回復完,他猛地將發燙的臉頰埋進臂彎里,
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揚起,無聲地笑了出來,肩膀微微聳動。窗外的月光溫柔地灑進來,
照亮了他書桌上堆疊如山的課本和習題冊,
也照亮了他眼中那簇名為初戀的、熊熊燃燒的火焰。他以為那洶涌到令他窒息的心跳,
就是愛情的全部模樣,是青春最美好的饋贈。然而,平靜水面之下,
洶涌的暗流早已蓄勢待發。現實的陽光很快便顯露出它灼熱而嚴苛的一面,
將初綻的甜蜜花苞炙烤得有些萎蔫。林溪的成績,依舊像只慵懶的貓,
在中下游的泥潭里打滾。她對那些復雜的公式、拗口的古文、需要死記硬背的歷史年份,
始終提不起太大的興趣。上課時,她的目光常常會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
追逐一片被風吹動的云,或者一只停在電線桿上啁啾的麻雀。作業對她而言是沉重的負擔,
能敷衍就敷衍,字跡帶著明顯的潦草和不耐煩。老師點名讓她回答問題,她站起來,
眼神茫然,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引來教室里低低的哄笑。顧嶼坐在前排,聽著那笑聲,
覺得格外刺耳,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而顧嶼的名字,
卻仿佛被釘在了年級紅榜的前列,從未跌落。
他是班主任眼中“沖擊省重點一中”的鐵定人選,是數學老師贊不絕口的“好苗子”,
是家長會上被頻頻提及的榜樣和學習委員。老師們拍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顧嶼啊,
保持住,清北的料子,前途無量!”父母看著他優異的成績單,
眼中是掩飾不住的欣慰和期望。這差距,像一道無形的、卻冰冷堅硬的鴻溝,
橫亙在他們中間,隨著課業的加深,越來越寬,越來越深。
顧嶼笨拙地想要把她拉向自己的世界。放學后,他不再徑直回家,而是留下來,在教室里,
在圖書館角落,攤開習題冊,一道題一道題地給她講解。他講得很認真,條分縷析,
步驟清晰。林溪總是眨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像蝶翼,撲閃著,笑嘻嘻地應著“知道啦,
顧老師!”,聲音清脆。然而,她的眼神很快就會飄忽,被窗外飛過的鳥雀吸引,
或者被走廊里路過的同學打招呼的聲音打斷。她的身邊依舊熱鬧,像一塊天然的磁石,
吸引著那些同樣愛玩愛鬧、成績平平的少年少女。課間十分鐘,她的座位旁總是圍滿了人,
笑聲不斷。顧嶼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假裝看書,眼角的余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那個角落。
看著她和別人笑鬧,看著別的男生拍她的肩膀,說著他不太懂的玩笑話,
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澀、焦躁、不安,
還有一絲連他自己也不愿承認的、隱秘的優越感——看,她笑得再開心,
終究是和我在一起的。她選擇了我。這種隱秘的驕傲,
在現實巨大的升學壓力和周圍無形的目光審視下,顯得如此脆弱不堪。
爭吵像夏日午后的雷陣雨,來得猝不及防。“昨天給你劃的重點,你到底背了沒有?
下周就要月考了!”顧嶼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急躁,
把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拍在林溪面前。林溪正低頭擺弄著手機掛墜,聞言抬起頭,
臉上燦爛的笑容淡了些:“哎呀,那么厚,看著就頭疼,慢慢來嘛。”“慢慢來?
還有多少時間慢慢來?林溪,你能不能認真點!”顧嶼提高了音量,
引得圖書館里其他同學投來不滿的目光。林溪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刺傷的倔強:“你煩不煩啊?整天就是學習學習!我就這樣了,不行嗎?
嫌我耽誤你了是不是?”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安靜的空間里劃出刺耳的聲響。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為你好!”顧嶼也急了。“用不著!”林溪抓起書包,
眼圈微微發紅,瞪了他一眼,轉身快步走了出去。冷戰。像一場無聲的拉鋸戰。顧嶼想道歉,
卻又拉不下臉,心里憋著一股氣,覺得她不理解自己的苦心。林溪也倔強地不主動找他,
和那些“愛玩”的朋友走得更近。空氣里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沉默。最終,
總是顧嶼先敗下陣來,在QQ上發去一個小心翼翼的“在嗎?”,
或者放學路上“恰好”又走到老槐樹下等她。和好時,
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和小心翼翼的試探。第一次分手,發生在初二期末考前夕。
巨大的壓力和持續的爭吵耗盡了彼此最后一點耐心。一句“我們冷靜一下吧”之后,
QQ頭像暗了下去。顧嶼把自己埋進題海,試圖用試卷的油墨味麻痹自己。然而,
深夜對著臺燈發呆時,眼前晃動的總是她倔強又帶著受傷的眼神。不到一個月,
在老槐樹新抽的嫩芽下,她紅著眼眶說“我想你了”,他便潰不成軍。復合。短暫的甜蜜后,
鴻溝依舊在,摩擦依舊在。初三的學業壓力像一座不斷增重的大山,壓得顧嶼喘不過氣。
他害怕失敗,害怕辜負所有人的期望。而林溪的世界,似乎離他越來越遠。
她開始逃掉無聊的自習課,跟著朋友去溜冰場、去KTV。顧嶼從別人口中聽到這些消息,
心一點點往下沉。爭吵的頻率越來越高,和好的過程越來越疲憊。第二次分手,
發生在初三上學期期中后。這次更決絕,刪掉了QQ。
顧嶼在年級排名榜上看到自己下滑了五名,像一盆冷水澆頭。他告訴自己,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強迫自己不再關注她的消息,不再路過老槐樹。然而,
心底那點不甘和留戀,像頑固的野草,在某個深夜看到窗外的月光時,又悄然滋長。
一次體育課,他扭傷了腳,林溪氣喘吁吁地跑到醫務室,手里拿著冰袋和藥油,
額頭沁著細汗,眼神里有掩飾不住的擔憂。那點擔憂,輕易地擊潰了他所有的防線。
兩次分手又復合,每一次都耗盡心力,每一次都讓顧嶼覺得離那個最初在老槐樹濃蔭下,
穿著淺藍色連衣裙、笑容干凈純粹的林溪,更遠了一點。一種沉重的無力感,
像藤蔓纏繞上心臟。他們如同陷入一個無法掙脫的泥潭,越掙扎,陷得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