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靈堂里彌漫著濃重的香燭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氣味。我跪在冰冷的瓷磚地上,
麻木地往銅盆里扔著粗糙的黃紙,火舌卷起紙灰,打著旋兒飄向天花板。母親紅腫著眼睛,
啞著嗓子在和幾個遠房親戚商量著什么,聲音斷斷續續飄進我嗡嗡作響的耳朵里。
“……媽最后預備下的那套……綢緞的,紫色那身……按老規矩,得一道燒了去,
不然不干凈,惹麻煩……”母親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疲憊。我的心猛地一抽,
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那身壽衣!深紫色的綢緞料子,
在昏黃的燈光下流淌著一種幽暗詭異的光澤,盤扣精致得過分,每一個都像一只冰冷的眼睛。
那是奶奶熬了不知多少個日夜,最后幾乎看不見了,還摸索著一針一線親手縫出來的。
她說綢子滑,針腳得密,不然走了路上衣裳散了架,要被人笑話。
手指上全是針扎的血點子和頂針壓出的深痕。就這么燒了?燒成一捧灰,什么念想都沒了?
一股說不清是叛逆還是執拗的熱流猛地沖上頭頂。不行!絕不能燒!
趁著母親被親戚拉到一邊說話,靈堂里人影紛亂遮擋視線的空檔,我像只偷食的貓,
心跳如擂鼓,手腳卻異常麻利。我飛快地溜進暫時存放遺物的里間小屋。
那身刺目的紫色壽衣就疊得整整齊齊,冰冷、僵硬地放在一個老舊的樟木箱子上。
我甚至不敢細看,更不敢觸碰那滑膩冰涼的綢緞,只用一塊原本蓋在箱子上的深色舊包袱皮,
胡亂將它一裹,緊緊抱在懷里。那東西隔著包袱皮貼在我胸前,
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意瞬間穿透了衣服,直往骨頭縫里鉆。我打了個寒顫,
抱著這團冰冷僵硬的東西,做賊似的溜回自己房間,后背緊緊抵住關上的房門,大口喘著氣,
冷汗已經浸透了內衫。衣柜最深處的角落,幾件厚重冬衣的后面,成了它暫時的棲身之所。
我把它塞進去,又用力往里推了推,再用厚衣服嚴嚴實實地蓋住、壓實。做完這一切,
我才虛脫般地滑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衣柜門板。房間里很安靜,只有我粗重的喘息聲。
月光透過沒拉嚴的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慘白的光帶。不知是不是錯覺,那衣柜深處,
似乎有極其輕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聲。我猛地屏住呼吸,側耳傾聽,那聲音又消失了。
大概是塞得太緊,衣服自己滑了一下吧?我這樣安慰自己,心臟卻依舊在胸腔里瘋狂跳動,
擂鼓般撞擊著肋骨。---夜,深得像墨汁潑灑。窗外連蟲鳴都歇了,死寂一片。
我是被活活凍醒的。那種冷不是深秋夜晚的涼意,而是刺骨的、帶著濕氣的陰寒,
仿佛整個人被扔進了冰窖深處,寒氣無孔不入地鉆進被子,滲透皮膚,直往骨髓里鉆。
牙齒控制不住地咯咯作響,身體蜷縮成一團也無濟于事。
更可怕的是那股味道——濃烈到令人作嘔的福爾馬林氣味,
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泥土深處腐敗植物根莖的甜腥霉味,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老人特有的、陳舊的體味。這幾種氣味交織在一起,
沉甸甸地彌漫在臥室的空氣中,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冰渣和腐肉。冷氣和怪味的源頭,
似乎就在衣柜那邊。一股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頭皮陣陣發麻。
我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過頭,視線投向臥室角落那個巨大的衣柜。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
衣柜門,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敞開了一條縫!慘淡的月光只能照亮門前一小塊地板,
衣柜里面是深不見底、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就在那片黑暗的邊緣,
一道刺目的、與周遭黑暗格格不入的深紫色綢緞,像一條冰冷僵死的蛇,從門縫里垂落下來,
拖曳在地板上。那正是我偷藏起來的壽衣的一角!冷汗瞬間浸透了睡衣。
我死死盯著那條垂落的紫色綢緞,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凍住了,四肢僵硬得無法動彈。
時間在極度的恐懼中變得粘稠而漫長。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
一陣極其細微、卻異常清晰的“窸窸窣窣”聲,從衣柜深處那片黑暗中傳了出來。
像是……有人在里面極其小心地翻動著什么,又像是布料自身在緩慢地蠕動。“誰?
”我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在死寂的房間里顯得異常突兀。
那“窸窣”聲戛然而止。緊接著,一股更濃烈的寒氣從衣柜門縫里洶涌而出,
帶著更重的腐臭味,直撲我的面門。我全身的汗毛都倒豎起來!就在這時,
床邊那濃重的陰影里,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極其突兀地顯現出來。
輪廓漸漸清晰——深紫色的綢緞壽衣,僵硬筆挺地裹著一個干瘦的身軀。
花白稀疏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正是奶奶!她側對著我,低著頭,
枯樹枝般的手指正神經質地、一遍遍地撫摸著壽衣的下擺。她站立的姿勢極其怪異,
腳尖踮著,腳跟離地,整個人像是被什么東西吊著,又像是沒有重量般懸浮著。
“曉啊……” 奶奶的聲音響了起來,幽幽的,帶著一種空洞的回響,
像是從一口深井里傳出來,冰冷得沒有一絲活氣。她慢慢地、極其僵硬地轉過頭,
那張臉在陰影里模糊不清,只有嘴角似乎極其緩慢地向上拉扯著,
形成一個絕非笑意的、極其詭異的弧度。
“……衣服小了……”她的聲音像是生銹的鐵片在摩擦,
“……穿不上……勒得慌……”她的手指不再撫摸下擺,
而是開始用力地拉扯著壽衣緊繃的領口,動作越來越粗暴,發出布料不堪重負的“嗤啦”聲。
“……你來……幫奶奶……改改……” 她猛地抬起頭,陰影中,那雙眼睛的位置,
亮起了兩點針尖般細小、冰冷、毫無生機的幽綠光點,直勾勾地“釘”在我的臉上!
“啊——!” 極致的恐懼終于沖破了喉嚨的束縛,我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
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眼前一片模糊,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炸開。是夢!
原來是個噩夢!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如同小溪般從額頭淌下,
睡衣濕漉漉地貼在背上。房間里一片黑暗,只有窗簾縫隙透進一點慘淡的月光。
那個詭異的衣柜,門……關得好好的?我使勁眨了眨眼,適應著黑暗。然而,
當我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衣柜上時,一股比夢中更深的寒意瞬間凍結了我的血液。衣柜門,
此刻,竟然是大大敞開的!像一個無聲張開、深不見底的黑色巨口!
而更讓我魂飛魄散的是——那身深紫色的綢緞壽衣,此刻,
正平平整整地鋪展在我床鋪的正中央!月光恰好落在它上面,
那冰冷的紫色綢緞流淌著詭異的光澤,盤扣像一排冰冷的眼睛,無聲地注視著我。
“嘶……”我倒抽一口冷氣,身體因極度的恐懼而劇烈顫抖,牙齒磕碰得咯咯作響。
我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床上滾下來,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
眼睛死死盯著床上那件不祥之物。它怎么會在這里?!誰把它拿出來的?!就在這時,
借著月光,我的目光落在了壽衣的領口處。那里本該是系緊的第一顆盤扣——此刻,
那顆用同色系綢子精心盤繞而成的扣子,竟然……松開了!不是被扯斷,而是被解開的!
盤繞的綢繩松散地垂落著,露出下面一小片同樣冰冷的紫色里襯。
一股無法言喻的陰冷瞬間攫住了我的腳踝,仿佛有無形的手從地板下伸出來抓住了我。
---窗外的天色是壓抑的鉛灰,下著冰冷的雨絲。我蜷縮在客廳離臥室最遠的沙發上,
裹著厚厚的毛毯,卻依然感覺不到一絲暖意。臥室的門被我死死關緊,但那道門縫,
卻像一個不斷散發著寒氣的源頭。整個公寓的溫度都低得異常,而臥室門口,
更是冷得如同冰窟邊緣,每一次呼吸都帶出一團白霧。更詭異的是,只要我靠近臥室門,
口袋里的手機屏幕就會瘋狂閃爍,信號瞬間歸零,發出滋滋的電流雜音,
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干擾著。我不敢進去,更不敢再看那件壽衣。
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著我的心臟。我哆嗦著手指,
在手機瀏覽器里顫抖地輸入:“老人留下的壽衣……怪異……移動……”頁面跳轉,
一個冷門民俗論壇的舊帖子標題瞬間刺入眼簾:《殃煞索命——亡者執念附遺物》。
帖子內容看得我渾身冰涼,字字句句都像冰錐扎進心里:“殃者,亡者一口未盡之氣,
混含生前最重之執念,尤以對身后事(如棺木、壽衣、墳地)未了之愿為甚。
此氣若附于貼身遺物之上,則成‘殃煞’,兇戾異常,必尋至親血脈糾纏,
直至達成其愿或宿主身死方休……輕則家宅不寧,重則索命奪魂……化解極難,
尋常符咒難傷,最徹底之法,乃于正午陽氣最盛時,以烈火燒毀遺物本體,
祟現場照片——扭曲的影子、莫名移動的物體、受害者身上出現的詭異淤痕……奶奶臨終前,
枯瘦的手緊緊抓著母親,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身疊好的壽衣,嘴唇翕動,
反復念叨的就是“合身……要合身……不合身……不好走……” 原來那不是普通的牽掛!
那是她咽氣前最重、最深的執念!她怕自己穿著不合身的衣服上路,魂魄不得安寧!
而我這個不孝子孫,竟然把這份凝聚了滔天執念的兇物偷偷藏在了自己的衣柜里!
“嗡——”手機猛地在我掌心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母親的名字。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接通,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媽!媽!
那壽衣……奶奶的壽衣……它……它活了!它在我床上!扣子自己解開了!
我查了……是殃煞!是殃煞啊媽!”電話那頭沉默了足足有七八秒,死一般的寂靜,
只能聽到母親陡然變得粗重起來的呼吸聲。然后,
她驚恐到變調的尖叫幾乎刺穿我的耳膜:“林曉!你……你真的沒燒?!你藏起來了?!
天殺的!你這孩子怎么這么糊涂?。∧隳棠趟R咽氣那會兒,回光返照似的,
抓著我的手,力氣大得嚇人,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就反反復復一句話:‘不合身……曉曉……要遭罪……’ 那哪里是說她自己!
那是沖著你說的??!她怕那衣服不合她的身,殃氣就要落到你這個最疼的孫子身上!快!
聽媽的話!立刻!馬上!把那要命的禍害燒了!燒得干干凈凈!一點灰渣子都不能留!
就在家里燒!用最旺的火!快??!晚了就來不及了!”母親的話如同最后一道驚雷,
將我最后一絲僥幸劈得粉碎。不是普通的執念!奶奶的執念帶著轉移災禍的惡毒!這身壽衣,
根本就是鎖定我的催命符!燒掉它!必須立刻燒掉它!
一股求生的本能混合著巨大的憤怒和恐懼,瞬間壓倒了所有的猶豫。我猛地從沙發上跳起來,
一把掀開毯子,沖向廚房。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火!最旺的火!
我抄起灶臺上那個沉甸甸的鑄鐵打火機,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指節發白。
我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赤紅著眼睛,轉身就朝那扇散發著地獄寒氣的臥室門沖去!
“砰!” 我狠狠撞開房門!冰冷的空氣夾雜著濃重的腐臭味撲面而來,凍得我臉頰生疼。
房間里光線昏暗,那身刺目的紫色壽衣,依舊靜靜地攤在我的床鋪中央,
像一張等待吞噬生命的巨大紫色口器。領口那顆解開的盤扣,在昏暗中閃著幽冷的光。
我攥緊打火機,大拇指狠狠擦過滾輪!“嚓!嚓嚓!” 火星迸濺,卻死活點不著火!
一股陰冷的氣息纏繞在打火機周圍!“給我著??!” 我嘶吼著,
用盡全身力氣再次擦動滾輪!“嚓——噗!” 這一次,
一小簇微弱的火苗終于艱難地跳了出來,在冰冷的空氣中搖曳不定,
仿佛隨時會被那無處不在的寒氣撲滅。我盯著那簇隨時會熄滅的火苗,
又看看床上那團致命的紫色,牙關緊咬,一步一步,帶著決絕的瘋狂,朝床邊逼近。
還有三步……兩步……就在我幾乎要踏上床沿,準備將火苗直接懟向壽衣的瞬間——“砰!
砰!砰!砰!”臥室天花板上,那盞慘白的吸頂燈,所有的燈泡,
毫無征兆地同時、猛烈地炸裂開來!無數細碎的玻璃碴如同冰雹般傾盆而下,
噼里啪啦砸在我的頭上、身上、地板上!
眼前的世界驟然陷入一片絕對的、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死寂!絕對的死寂降臨!
連窗外的雨聲都消失了!我的心臟瞬間停止了跳動,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極致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手中打火機那一點微弱得可憐的火苗,在劇烈地顫抖著,
映照著我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黑暗中——“呼……”一股冰冷、帶著濃烈土腥和腐朽氣息的風,
猛地從洞開的衣柜深處吹了出來,直撲我的面門!那一點微弱的火苗,“噗”地一聲,
徹底熄滅了!絕對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墨汁,瞬間將我徹底淹沒。
“呃……” 極度的恐懼扼住了我的喉嚨,連尖叫都發不出來。
我只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緊接著,
一只冰冷、枯槁、如同剛從凍土里挖出來的手,毫無征兆地、帶著千鈞之力,
猛地從旁邊敞開的衣柜黑暗深處伸了出來!五根干枯如樹枝、指甲尖利烏黑的手指,
帶著刺骨的寒氣,如同鐵鉗一般,死死地攥住了我拿著打火機的右手手腕!
那觸感堅硬、冰冷、滑膩,仿佛抓著的不是人手,而是一段深埋地底多年的朽木!
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皮肉,直抵骨髓,整條右臂瞬間失去了知覺!---“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