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吳大哥,又沒人看著,你就是歇上半天,也不會有人知曉的。反正那樹也坎不斷。
”初來月上才幾個月的姮娥——世人喚她嫦娥,不解廣寒宮外空地上,
她那位同事吳剛為什么讓自己每天都那么辛苦。吳剛揮汗如雨,斧刃沒入樹干,帶出木屑,
可那樹根的傷口竟在目光所及之處悄然彌合。他喘息著,眼里的血絲比玉兔的雙眼更紅。
“小吳啊。”——嫦娥本姓吳,“咱可不敢亂來,我本就是受罰而來。
如今被困在這方寸之地,我那仇家仍嫌不解氣。他們家有權(quán)有勢,與玉帝都攀成了親眷,
正愁找不著由頭將我罰得更重些呢。好在一日里總還有些歇息時間,我也知足了。
”吳剛說著話,那不知疲倦的斧聲,一下又一下,沒有停歇。另一頭,廣寒宮的宮殿之中,
玉兔在柱子旁,紅眸專注,小小的玉杵日復一日搗著石臼里的藥草,單調(diào)的“咚、咚”聲,
如命運空洞的回響。這樣的噪音,其實叫人挺心煩的。這些藥被玉兔炮制以后,
盡數(shù)都會送去昆侖瑤池西王母處,化作所謂的長生藥丸——就是她前些日子吞下的那種。
那藥丸在人間只此一顆,珍貴無比,因她夫君后羿射九日、除兇獸、守護人間有大功,
才蒙西王母所贈。夫君鐘情,不愿離開她,所以一直藏著沒有吃。后羿神力非凡,
為人間立下赫赫功勛,夫婦二人又以仁善聞名,慕名而來的門生絡繹不絕。
多數(shù)門生誠心向?qū)W,卻也難免混雜一兩個心思不純的。夫妻倆宅心仁厚,明知其心不正,
也不好直接驅(qū)逐,只能私下商議,如何尋個穩(wěn)妥法子引導他們改邪歸正。
第二章有個叫逄蒙的門生,善于算計,屢教不改,不知是不是偷聽了夫妻倆的私房話,
知曉了這件事。趁著后羿帶著門生出門,稱病留在了家中,竟想要偷盜那顆藥丸。
姮娥在屋中與他搶奪放藥丸的匣子,兩人爭執(zhí)不下,眼看就要被奪走。她一想,
若讓這樣的人成了仙,還不知道要怎么禍害人間。情急之下,她心一橫,一不做二不休,
奮力搶過藥匣打開,抓起那枚光華流轉(zhuǎn)的藥丸便吞入腹中。不過頃刻之間,
她的手腳就不聽使喚了,都還來不及給丈夫留一封書信,她就直直奔著月亮而來。
初至這清冷廣寒宮,惶恐未定,西王母座下的仙娥便已飄然而至。她們笑語晏晏,噓寒問暖,
關切備至,卻對她誤食仙丹之事絕口不提。她原以為必受重責,不料這些仙娥對她執(zhí)禮甚恭,
仿佛她本該位列仙班。然而,后來從偶爾下界公干的低階仙吏口中,
她陸陸續(xù)續(xù)聽到了人間流傳的說法,
甚至天庭似乎也有人對此深信不疑——說她吳姮娥貪慕長生,心性涼薄,
竟然竊取了深情的丈夫后羿的仙丹,獨自飛升。也無所謂了,誰愛信都好,
她篤定夫君是不會相信這些的。也不知是誰傳出來的謠言,想來想去,只有可能是那逄蒙。
不過這不學無術的街猾子倒也有些本事,沒多少時間,就將謠言傳得人盡皆知,
還能傳上天庭。她也沒有多想,這謠言傳播的背后,還有沒有別人推波助瀾。
只是苦了她那夫君,本該自己成仙的,因為舍不得夫妻分離,才藏著不吃。誰知鬧成這樣,
夫妻還是分隔天地,西王母賜予他的那份長生也沒了。第三章“姮娥仙子,西王母娘娘有請。
” 清凌凌的聲音自身后響起,仙子的聲音好聽是好聽,甜美如清泉,
就是不帶一絲人間煙火氣。她轉(zhuǎn)過身。一名梳著雙鬟髻的青衣小仙娥垂手侍立,
面龐光潔如玉,眼神卻空洞得像廣寒宮外桂花樹旁的寒石。
這是西王母座下最低等的傳令仙娥,連名號都不配有,大概都是從人間修煉飛升的,
抱著升職加薪的熱忱,甘愿從最低階差事做起。不過看她無望的眼神,
最近這些年西王母可能沒和她提升職的事?!爸懒??!?姮娥的聲音平淡無波,沒有情緒。
這種召喚,自她“飛升”以來,已是常事。青衣仙娥帶著機械的微笑地引路。
穿過廣寒宮重重疊疊的玉闕瓊樓,寒氣更甚。廊外,那沉悶單調(diào)的斧聲依舊固執(zhí)地傳來,
吳剛的身影在巨大的月桂樹下顯得渺小而孤絕。姮娥的目光掃過,并未停留。仙娥引著她,
并非直接前往西王母的昆侖瑤池,而是先到了一處偏殿——霓裳閣。閣內(nèi)云霞繚繞,
寶光氤氳,無數(shù)華美絕倫的舞衣懸浮空中,流光溢彩。“請仙子更衣。
” 另一名年長些的掌事仙娥迎上來,語氣雖恭敬,動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熟練。
她手中捧著一襲輕若無物的紗衣,其色如流動的月華,清冷中透著難以言喻的華貴。然而,
這華貴的紗衣,其形制卻刻意模仿著人間舞姬的樣式——窄袖束腰,裙裾散開如云,
行動間必然春光隱現(xiàn)。這人間的舞女,也不是什么好差事,甚至當了舞女的姑娘,
婆家都難尋。到了仙界,沒想到還有這種崗位存在。
第四章姮娥的手指在觸碰到那冰涼的衣料時,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掌事仙娥恍若未覺,
只是垂著眼簾,動作麻利地為她換上這身“月華流仙裙”。冰冷的絲綢緊貼著肌膚,
勾勒出窈窕的曲線,也帶來一絲有些屈辱的寒意。廣袖流云,裙裾曳地,美則美矣,
卻非仙家氣象,反倒處處透著取悅于人間的媚態(tài)。梳頭的仙娥為她綰起驚鴻髻,
斜插一支顫巍巍的玉步搖,金箔貼于額間,唇上點了最艷麗的丹朱。鏡中映出的人,
眉目如畫,嫵媚絕艷,怎么看,這一趟都不像來干正經(jīng)工作。嫦娥靜靜地看著鏡中的自己,
眼神深處有一瞬間的迷茫。她曾是后羿的妻子,人間敬仰的英雄眷侶,如今在這九天之上,
卻被打扮成宴席上供人取樂的玩意兒。造孽。她在心里感嘆了一句。
這工作量也沒有時間去危害人間,倒不如當時讓逄蒙吃了藥丸,
上來當個端茶倒水的末等仙君磨練磨練。她與夫君也能長相廝守?!跋勺诱堧S我來。
” 掌事仙娥的聲音打破了她的思索。昆侖瑤池,仙樂縹緲,瑞靄千條。
巨大的蓮池上仙氣升騰,珍禽異獸徜徉其間。仙山懸浮于云海之上,奇花瑤草點綴,
珠宮貝闕在祥云瑞靄中若隱若現(xiàn)。仙官神將、各方星君、各路散仙,
依品階高低列坐于玉案之后,案上盡是蟠桃仙果、瓊漿玉液,光華流轉(zhuǎn),異香撲鼻。
嫦娥被引至瑤池中央那片巨大而光潔的琉璃臺前。這里,便是她的“舞臺”。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無數(shù)道目光瞬間聚焦。第五章有好奇的打量,有純粹的欣賞,
有驚艷的贊嘆,但更多的,是一種居高臨下的玩味與品評,
如同在欣賞一件精美的、會動的擺設。那些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針,
密密地刺在她穿著薄紗的身上。她能聽到細微的議論聲,在仙樂高低起伏的間隙,
斷斷續(xù)續(xù)飄來:“……這就是那個偷竊丹奔月的凡女?”“嘖,倒真是好顏色,
難怪后羿……”“噓……慎言!王母娘娘抬舉的人……”“抬舉?嘿,
不過一個舞姬罷了……”每一個字都激起屈辱的漣漪,在人間,她也是個受人尊敬的,
有地位的婦女。成了仙,竟是個別人嘴里如此不檢點的仙。更沒想到,神仙也有這樣嘴碎的。
她從前還以為,神仙都是喝露水不問世事的高貴模樣。她微微垂首,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緒。
廣袖中的手,還要作出各種各樣的嬌媚動作。臉上更是不能顯現(xiàn)出一絲一毫不悅,這件事,
仙娥在她第一次登臺的時候就告訴過她?!岸b彙?清脆悠揚的玉磬聲響起,
壓下了細碎的議論。西王母端坐于最高的九鳳云床之上,鳳冠霞帔,雍容華貴,寶相莊嚴。
她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俯瞰眾生的慈和微笑,目光掃過全場,
最終落在琉璃臺上的嫦娥身上。那目光溫和,甚至帶著一絲欣賞,
就像宴會的主家對自己的展示品給自己長臉這件事十分滿意。“今日瑤池盛會,
眾仙家歡聚一堂,不可無樂舞助興。” 西王母的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
清晰地傳遍每一個角落,“廣寒宮仙子,便請為諸位舞上一曲《月魄清輝》吧。
”命令下達得如此自然,如此理所當然。許多仙者總說西王母待她真不錯,
也不知他們是哪只眼睛瞧出來的。第六章姮娥深深吸了一口瑤池馥郁卻冰冷的仙氣。
她抬起頭,臉上已尋不到絲毫波瀾,只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冰雕般的平靜。她微微屈膝,
對著西王母的方向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禮:“謹遵娘娘法旨?!毕蓸吩倨?,
比剛才更加悠揚婉轉(zhuǎn)。她足尖輕點琉璃臺,
冰冷光滑的觸感從腳心直透上來——這該死的表演,還不讓穿鞋。
月白色的輕紗隨著她的動作倏然展開,如月暈流瀉,如寒煙升騰。她的身姿輕盈得不可思議,
每一次旋轉(zhuǎn)、跳躍、舒臂、折腰,都精準地踩在樂點之上,
將仙家舞姿的空靈飄逸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云袖翻飛,似流風回雪;裙裾旋開,如月華鋪地。
額間的金箔在燈燭下閃爍著冷硬的光,唇上的丹朱紅得刺目。琉璃臺光可鑒人,
清晰地映出她翩躚的倒影,也映出周圍玉案后那些模糊的、帶著各種神色的面孔。
她強迫自己不去看,不去聽,心神凝注于每一個動作的轉(zhuǎn)折,將這具軀殼與靈魂徹底分離。
她只是西王母宴會上的一件活體陳設,一個用美麗舞姿裝點盛世的符號。
可不能有自己的想法,絕對不能有。她本來成仙之路就不是那么光明正大,如今要混口飯吃,
還真的只有攀著西王母這一個法子。干吧,還能怎么的呢。一舞終了。樂聲裊裊散去。
嫦娥保持著最后一個收勢,微微喘息,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在清冷的仙光下折射出微光。
琉璃臺一片寂靜。她知道,自己這副樣子,一定是風情萬千的模樣。這天上,
長得好看也未必就是好事,她若沒有這副皮囊,做個端茶倒水的活計,可輕松多了。
第七章片刻,不知是誰先帶了個頭,稀稀落落的掌聲響起,很快連成一片。
贊嘆聲也隨之而來:“妙!妙??!真乃月宮仙子,名不虛傳!”“此舞只應天上有,
人間哪得幾回聞!”“王母娘娘慧眼識珠,此女雖出身凡塵,舞姿倒有幾分仙韻了。
”這些贊美,聽在姮娥耳中,卻比剛才的議論更加刺耳。這一夸,
還不得將她牢牢釘死在“舞姬”這個位置上。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緒,
對著西王母和眾仙的方向再次深深一禮,動作標準得如同尺量。西王母臉上笑容更盛,
帶著一種主宰者恩賜般的滿意,微微頷首:“廣寒宮仙子舞姿精妙,辛苦了。賜瓊漿一杯,
下去歇息吧。”“謝娘娘恩典。”她恰到好處抬起頭,笑容仿佛當真是得了天大的賞賜,
千恩萬謝。上班嘛,誰還不得戴上幾副皮囊,而且能屈不能伸,
何況她還只是個新人——她都懂。一名仙娥捧著玉杯上前,
杯中瓊漿散發(fā)著濃郁的靈氣和果香。嫦娥雙手接過,指尖觸感冰涼,
倒真是和人間的凡物不同。她微仰起頭,將那杯價值連城的仙釀一飲而盡。
甘冽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的不是暖意,反而是一種更深的、沁滿全身的寒意?!锏?,
還是杯冰鎮(zhèn)的。廣寒宮那地方出了名的涼快,平時她都要喝熱茶養(yǎng)身。罷了,
反正這天上的東西,吃了都是有好處的,也不管那么些了。她將空杯交還給仙娥,再次行禮,
然后轉(zhuǎn)身,在無數(shù)道依舊黏著的目光注視下,一步步走下琉璃臺。
第八章那身月華流仙裙的裙裾拖過冰冷光滑的地面,無聲無息。她挺直著背脊,
走向瑤池邊緣那專為舞樂仙姬準備的、遠離主賓席的偏僻角落。
那里只有一張小小的、光禿禿的玉磴。她坐下,微垂著頭,仿佛一尊沒有生命的玉像,
將自己隔絕在滿堂的喧鬧與繁華之外。仙樂再次悠揚,新的表演開始,
再無人將目光投向這個角落。一會兒還有一場,她才能離席,得趁著這會兒好好休息一下。
桌上雖然有些吃食,她也餓,但是不敢多吃。身上的衣裙很貼身,
多吃一點都可能要撐起來肚子,讓她的身段變得不好看——那就影響西王母這一番炫耀了。
而且,吃多了跳舞容易吐,要是吐了,影響的可就不只是西王母的好勝心,
還有她的職業(yè)生涯——畢竟把上頭說的事兒都做好了,才有可能升一升品階,
往后就不要再干舞女這個行當了。宴席不知持續(xù)了多久,
仙果瓊漿的香氣與仙官們高談闊論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眩暈的浮華之海。
嫦娥端坐在冰冷的玉磴上,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桿孤零零的標槍,刺在這片虛妄的熱鬧里。
等待命令,她再次上場,笑容依舊甜美標準,舞姿還是嫵媚妖嬈。終于,
當蟠桃核被隨意丟棄在玉案上,當仙官們帶著微醺的滿足感開始互相揖別,
這場盛宴才顯出散去的跡象?!皧鹣勺?,” 又是那個毫無情緒的青衣小仙娥,
幽靈般出現(xiàn)在角落,“娘娘吩咐,您可以回去了?!钡诰耪隆坝袆凇?/p>
”嫦娥的聲音聽不出絲毫起伏,仿佛剛才那場耗盡心力與尊嚴的獻舞從未發(fā)生。她起身,
沒有再看瑤池中任何一位仙家,徑直跟隨那抹青色的影子,
穿過繚繞的祥云和尚未散盡的歡聲笑語,走向來時的路。離了瑤池那令人窒息的暖香與喧囂,
廣寒宮那特有的、遠離暖燈和日照的寒意瞬間包裹上來。她沒有立刻返回自己的宮室,
在宮門口拿了件披風,腳步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向?qū)m外那片空曠之地——因為實在無聊。
巨大的月桂樹下,吳剛的身影依舊在揮動巨斧。沉悶的“咚!咚!”聲,
斧刃砍入樹干的悶響,木屑飛濺的簌簌聲,
還有那棵分毫不動的桂花樹傷口在眼前無聲彌合的景象,
構(gòu)成了一個永無止境的、沒有盼頭的輪回。吳剛就像一塊被遺忘在時間之外的頑石,
重復著徒勞的勞作,為這份工作而麻木。嫦娥靜靜地站在不遠處,衣裙在寒風中微微拂動。
她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那單調(diào)而沉重的斧聲,此刻卻像一種奇異的慰藉,
敲打著她同樣麻木的心房。至少,這聲音是真實的,這徒勞是看得見的。
不像她方才經(jīng)歷的一切,浮華如夢,屈辱如影,卻無處著力。也至少,對比之下,
她還不是最慘的那一個。吳剛似乎察覺到她的到來,揮斧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只是喘息聲在寒冷的空氣中更加粗重清晰。“宴席散了?” 他開口,聲音嘶啞干澀,
如同兩塊粗糙的石頭在摩擦。沒有稱呼,沒有客套,
就是普通同僚之間在辦公處遇到以后的尋常招呼,像是在問一個無關緊要的天氣。
第十章“是啊,今日還是一場漫長的宴席。” 姮娥的回答同樣簡單。
兩人之間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斧聲和搗藥聲沒有停下。許久,吳剛猛地將巨斧從樹干中拔出。
這一次,他沒有立刻揮下。他拄著斧柄,吃力地喘息著。他抬起頭,
布滿血絲的雙眼望向頭頂天宮的方向,又緩緩轉(zhuǎn)向姮娥。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那刺目的舞衣和妝容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復雜得難以言喻,有麻木,
有悲憫,或許還有一絲同病相憐的苦澀?!鞍ィ瑧赌菐拖扇艘膊皇鞘裁摧p松的差事。
” 他坐在一旁的石頭上,喝了一口水,“倒不如我這樣的,雖說大部分時候被困在這兒,
除了扎扎實實費點力氣,無人來查我的時候,至少不用費什么心思。
”“吳大哥是為什么來這兒做砍樹的活的?”回到殿中也是無趣,姮娥索性也尋了塊石頭,
坐了下來?!拔冶臼翘焱ケ鴮ⅲ路矚v練時娶了妻子。誰知我那妻子與伯陵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