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國把我往麥秸垛里按的時候,我聞見新麥的香。他喘著粗氣說:“收了麥,
我就讓爹去你家提親。”那年村里知青返城,建國也突然消失,只留下一封信說要去城里闖。
半年后他西裝革履回來,身邊站著穿紅裙子的城里姑娘。
他把一沓錢塞進我手里:“找個好人家嫁了。”我當著全村人的面,把錢一張張扔進火堆。
轉(zhuǎn)身跳進村口那口老井時,聽見他在上面喊:“別管她,死了干凈!”冰冷的水淹沒頭頂,
我最后聽見的,是他攬著媳婦遠去的低語:“這瘋婆子。
”---建國把我往麥秸垛里按的時候,我聞見新麥的香。那味兒沖,帶著太陽曬透的干爽,
還有股剛割下來時青草似的生澀氣。他的力氣真大,我后背硌著硬邦邦的麥秸桿,有點疼。
他的手熱得像燒紅的炭,又急又莽地往我衣服里鉆。“輕點!”我推他胸口,
硬邦邦的像堵墻。他嘴里噴出的熱氣全灌進我耳朵眼兒里,癢得很。
打谷場邊上那臺老掉牙的柴油打谷機還在“突突突”地吼,吵得人心慌。“怕啥,
”他聲音壓得低低的,嗓子眼里像堵了團棉花,“這破機器響得跟打雷似的,蓋住了。
”他腦袋埋在我脖子邊上,喘氣跟拉風箱一樣。“等收了麥子,”他咬著我耳朵根子說,
熱氣噴得我半邊臉都麻了,“我就叫我爹,提上東西,上你家門去!明媒正娶!
”我心里那點扭捏,被他這句話一下子燙平了。像冬天凍硬的河面,“咔啦”一聲裂開縫,
底下熱乎乎的水流就涌了上來。我沒再推他。麥秸垛被我們倆拱得簌簌響,
新麥的香氣混著他身上的汗味兒,一股腦兒往我鼻子里鉆。黑黢黢的,
只有打谷機那邊偶爾閃過點柴油機噴出的火星子,紅亮亮的,一閃就滅。
遠處誰家狗叫了兩聲,又停了。四下里,好像就剩了我們倆,還有這堆暖烘烘、扎人的麥秸。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亮,像個剛出鍋的白面饃饃,懸在打谷場上頭。建國臨走時,
回頭看了我一眼。月光落在他半邊臉上,那眼神,亮得能點燈。我心里甜滋滋的,
像剛灌了一大勺糖水。麥子黃得真快。沒幾天,地里就一片金燦燦了。爹娘天不亮就下地,
鐮刀割麥子的“唰唰”聲,聽著都累。我也跟著忙,割麥、捆麥、往場院上運。
汗珠子摔八瓣,掉進土里,連個印兒都留不下。累是真累,骨頭縫里都透著酸。
可心里頭揣著事兒,像揣著個熱乎乎的小火爐。割麥子時,我總?cè)滩蛔⊥▏业仡^那邊瞄。
我家的地和他家的地,就隔著一道窄窄的田埂。有時他也在對面彎腰割麥,
脊梁上汗?jié)窳艘淮笃邝铟畹钠つw在太陽底下發(fā)亮。他偶爾直起腰,撩起衣襟擦把汗,
目光會越過那道田埂,落在我身上。那眼神燙人。我趕緊低下頭,手里鐮刀揮得更快了,
可嘴角自己就往上翹,壓都壓不住。有一回,中間歇晌。我爹娘靠著麥捆子打盹。
我溜到田埂邊那棵歪脖子老柳樹底下,想喝口水。樹蔭涼快,剛擰開水壺蓋子,
旁邊麥地一陣窸窣,建國鉆了出來,滿頭滿臉的汗和麥芒。“給!”他變戲法似的,
從沾滿泥土的褲兜里掏出個東西塞給我。是個紅塑料皮的小本本,巴掌大,有點舊,
邊角都磨毛了。我翻開一看,里面夾著一張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穿著綠軍裝,戴著軍帽,
咧著嘴笑,露出一口白牙。是他。比現(xiàn)在看著更年輕些,也更精神。“當兵時照的,
”他嘿嘿笑,露出一口白牙,“給你收著。”我攥著那個小本本,
塑料皮被太陽曬得有點燙手。心口也燙燙的。“誰稀罕。”我小聲嘟囔,
趕緊把小本本塞進了自己褲兜最里頭,還用手按了按。生怕它飛了似的。“等著!
”他湊近了點,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汗味兒的熱氣噴在我臉上,“等麥子進了倉,
事兒定了,我就……”他沒說下去,但那眼神,跟那天晚上麥秸垛邊上一模一樣。
我臉上燒得厲害,轉(zhuǎn)身就跑回了自家麥地,心口“撲通撲通”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麥收那幾天,天藍得晃眼,一絲云彩都沒有。毒日頭懸在頭頂,像個燒紅的烙鐵,
狠狠砸下來。空氣熱得發(fā)燙,吸進肺里都帶著股焦糊味兒。爹娘弓著腰,
在麥浪里一鐮刀一鐮刀地往前拱,汗珠子順著他們溝壑縱橫的臉往下淌,
砸在干得發(fā)白的土坷垃上,“滋”地一聲就沒了影兒。我緊跟在后面捆麥個兒,
麥芒像無數(shù)根小針,扎在胳膊上、脖子上,又疼又癢,汗水一浸,更是火辣辣的。
累得眼前發(fā)黑的時候,我就偷偷用手按按褲兜。那個硬硬的小紅本還在。
隔著薄薄的褲子布料,能摸到照片的邊角。那點硬硬的觸感,像根小針,
一下子扎破了渾身的酸疼和燥熱,心里頭就又能透出點氣兒來。盼頭像顆種子,
在汗水里泡著,在日頭底下烤著,就等著麥子收完,它就能破土發(fā)芽了。麥子總算全割倒了,
金黃的麥捆堆滿了打谷場。空氣里飄著麥粒的粉塵,聞著干嗆嗆的。
爹和幾個叔伯正吆喝著把麥捆攤開,準備碾場脫粒。我抱著幾個空麻袋往場院邊上走,
遠遠看見建國和他爹站在他家場院那頭,好像在說什么,聲音挺大。“……你死了這條心!
”建國爹的聲音像炸雷,帶著火氣,嗡嗡地傳過來,“城里?那是咱能去的地兒?根在這兒!
地在這兒!祖墳在這兒!你跑出去喝西北風啊?”建國梗著脖子,臉漲得通紅,像只斗雞。
他爹手里的煙袋鍋子,幾乎要戳到他鼻子上。“爹!城里機會多!
窩在這窮溝溝里刨一輩子土坷垃,能有啥出息?”他吼回去,脖子上的青筋都繃起來了。
“出息?你祖宗十八輩都是土里刨食的!咋就養(yǎng)出你這么個心比天高的東西?
”他爹氣得直哆嗦,煙袋鍋子猛地往地上一磕,火星子四濺,“收完麥子,
老老實實跟我去李家提親!把慧芬娶進門!這才是正經(jīng)!”“慧芬”倆字像根針,
狠狠扎了我耳朵一下。我抱著麻袋的手一緊,粗糙的麻布硌得手心有點疼。腳底下像生了根,
挪不動步。心口那點熱乎氣兒,被這突如其來的爭吵凍得直冒寒氣。建國猛地一甩胳膊,
把他爹的煙袋桿子差點甩飛。他扭過頭,目光像刀子一樣掃過來,
正好撞上我傻站在那里的眼神。那眼神復雜得要命,有憤怒,有憋屈,
還有那么一絲……像是被當場抓住的狼狽?他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冰坨子砸過來,
凍得我一哆嗦。然后他猛地推開他爹,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腳步踩在曬得梆硬的場院地上,
“咚咚”響,背影僵得像根木頭樁子。他爹氣得在后面跳腳罵:“小兔崽子!反了你了!
你跑!跑了就別給老子回來!”我的心,也跟著他那“咚咚”的腳步聲,一下下往下沉。
褲兜里那個小紅本,硌著大腿,突然變得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慌。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圓,
像個冰冷的銀盤子掛在打谷場上空。我躺在炕上,翻來覆去像烙餅。爹娘累了一天,
鼾聲早就響起來了。外頭靜得很,連狗都懶得叫。白天建國和他爹吵架的樣子,
還有他最后瞪我那一眼,在我腦子里來回放,攪得我胸口發(fā)悶。褲兜里那個小紅本,
我偷偷拿出來看了好幾回。照片上那個穿著綠軍裝、笑得一臉燦爛的人,
怎么跟白天那個梗著脖子、眼神冰冷的建國,一點兒都對不上號?也不知道是啥時辰了,
窗外突然傳來幾聲很輕很輕的敲擊聲。“篤、篤、篤。”像是小石子打在窗欞上。
我渾身一激靈,猛地坐起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是他?肯定是建國!他白天吵成那樣,
晚上偷偷來找我了?一股說不清是歡喜還是害怕的熱流猛地沖上頭頂。我胡亂套上外衣,
躡手躡腳地溜下炕,生怕弄出一點聲響吵醒爹娘。土坯房的門軸有點銹了,
推開時發(fā)出“吱呀——”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我嚇得屏住呼吸,
僵在原地,豎起耳朵聽屋里的動靜。還好,爹的鼾聲只是頓了一下,又接著響了起來。
我像做賊一樣溜出屋門。院子里一片白蒙蒙的月光,清冷清冷的。墻根的黑影里,
果然站著個人。高高大大的,是建國。“你……”我剛張嘴,就被他一把捂住了嘴。
他的手掌又大又粗糙,帶著夜里的涼氣,還有一股子濃重的旱煙味兒,嗆得我差點咳嗽。
“噓!小聲點!”他聲音壓得極低,像從嗓子眼兒里擠出來的,又急又快。
他把我往墻角更黑的陰影里拖,力氣大得我?guī)缀跽静蛔 T鹿庵徽盏剿脒吥槪嚨镁o緊的,
眼神又急又亂,像被什么東西追著。“白天……你跟你爹……”我扒拉開他的手,
聲音抖得厲害。“別提他!”他猛地打斷我,語氣很沖,帶著白天沒散盡的火氣。
他煩躁地抓了把頭發(fā),眼睛死死盯著我,那眼神跟刀子似的,刮得我臉疼。“慧芬,
你聽我說,”他喘了口氣,聲音又壓低了些,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勁兒,“我……我得走!
馬上就走!”“走?”我腦子嗡的一聲,像被人用棒子狠狠敲了一下,“去哪?
麥子還沒碾完,提親……”“提個屁的親!”他猛地打斷我,聲音一下子拔高,
又猛地壓下去,帶著一種近乎猙獰的急切,“困在這窮地方,守著那幾畝薄田,能有個啥?
你看看人家!”他下巴朝村西頭知青點的方向揚了揚,“那些知青,一個個都返城了!
回大城市了!那才叫活人!那才叫日子!”他胸膛劇烈起伏著,
眼睛在黑暗里閃著野獸一樣的光,“我也要去!我得去城里闖!闖出個名堂來!”我看著他,
像看著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那個在麥秸垛邊喘著粗氣說娶我的人,
那個塞給我照片小本本的人,好像被眼前這個滿嘴“闖蕩”、“城里”的人給一口吞掉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凍得我牙齒都在打顫。“那我呢?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又輕又飄,像隨時會斷的線,“你說過……”“你?
”他愣了一下,像是才想起還有我這么個人。他飛快地瞥了一眼黑乎乎的屋子,
又猛地轉(zhuǎn)回頭盯著我,眼神復雜得要命,有掙扎,有狠心,還有一絲甩不掉的煩躁。
“你……你在家等著!”他語速快得像打機關(guān)槍,“等我!等我混出個人樣來!
在城里站穩(wěn)了腳,我肯定回來接你!風風光光地接你走!讓你也當城里人!
”這話像根救命稻草,我一把抓住:“真的?你……你啥時候回來?”“快!很快!
”他含糊地應著,眼神躲閃著,不敢看我,“機會難得!就今晚!有車去縣里,
搭上那車就能走!”他急得直跺腳,像熱鍋上的螞蟻,“我得走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你記著,等我!千萬等我!”他猛地伸手,在我胳膊上重重捏了一把,捏得我生疼。然后,
他像被鬼攆著似的,轉(zhuǎn)身就沖進了院子外面濃稠的黑暗里。腳步聲又急又快,
轉(zhuǎn)眼就消失在村口的方向,被無邊的黑夜吞沒得干干凈凈。
我像個木頭樁子一樣杵在冰冷的墻角。月光慘白,照得地上像鋪了一層霜。他捏過的地方,
骨頭縫里還殘留著那股生疼的勁兒。夜風吹過來,冷颼颼的,直往我單薄的衣裳里鉆。
我打了個寒顫,猛地回過神,瘋了一樣沖出院子,朝著村口的方向追。土路坑坑洼洼,
在月光下泛著灰白的光。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鞋都快跑掉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村口那棵老槐樹黑黢黢的影子越來越近。我沖到樹下,扶著粗糙的樹干,
胸口像拉風箱一樣起伏。眼睛瞪得生疼,拼命往遠處看。沒有。什么都沒有。
通往鎮(zhèn)子、通往縣城的土路,在月光下像一條僵死的灰蛇,冷冷清清地伸向望不到頭的黑暗。
沒有他奔跑的身影,沒有汽車的燈光,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只有風,
嗚嗚地吹過光禿禿的田野,卷起地上的塵土,迷了我的眼。他真的走了。
像一滴水掉進滾燙的沙地里,“滋”的一聲,就沒了。連個水汽兒都沒留下。天亮前,
我拖著兩條灌了鉛的腿,挪回了家。剛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
就看見我娘手里捏著個皺巴巴的信封,臉色比鍋底還黑。我爹蹲在門檻上,
悶頭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也遮不住他那張陰沉沉的臉。“建國那小子,
”娘的聲音像冰錐子,又尖又冷,直直戳過來,“跑了!天沒亮就跑了!就留下這個!
”她狠狠地把那個信封摔在我腳邊,像扔一塊臭狗屎。信封落在泥地上,沾了點灰。
上面寫著三個歪歪扭扭的字——“給慧芬”。那字我認得,是建國寫的。
一股說不清是憤怒還是絕望的冷氣,順著我的脊梁骨往上爬。我彎腰,手指頭抖得厲害,
好半天才把那張薄薄的信紙從信封里摳出來。紙上的字不多,寫得又急又潦草,
像被狗攆著寫出來的:“慧芬:我走了,去城里了。別找我。等我站穩(wěn)腳跟再說。
你自己好好的。建國。”白紙黑字,清清楚楚。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針,狠狠扎進我眼睛里,
扎進心窩里。昨晚他在墻角黑影里賭咒發(fā)誓說的那些“等我”、“很快回來”、“接你走”,
還熱乎乎地堵在我耳朵邊呢。可眼前這張紙,這寥寥幾行字,像一盆冰水,
兜頭蓋臉地澆下來,把那些話澆得透心涼,連點熱氣兒都不冒了。“自己好好的”?
我捏著那張輕飄飄的信紙,只覺得有千斤重。它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手指鉆心地疼。
一股又酸又苦的東西猛地從胃里往上翻,堵在嗓子眼兒,噎得我喘不上氣。眼前一陣發(fā)黑,
天旋地轉(zhuǎn)。耳邊爹娘的罵聲、嘆氣聲,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棉花,嗡嗡地響,聽不真切。
我只記得手里的信紙飄了下去,像片秋天的枯葉子。然后,就啥也不知道了。那封信,
像抽走了我全身的骨頭。我躺了三天,水米沒怎么沾牙。整個人像被抽干了魂兒,躺在炕上,
睜著眼看房梁上掛著的蜘蛛網(wǎng)。那網(wǎng)在風里一顫一顫的,灰蒙蒙的,看著心里也灰蒙蒙一片。
爹娘一開始還罵,罵建國是個黑了心肝的白眼狼,罵他爹養(yǎng)了個不著四六的玩意兒。
后來看我這樣,罵聲變成了長長的嘆氣。娘端了稀飯來,喂到我嘴邊,我閉著嘴,
一滴也咽不下去。那新麥的香氣,那打谷機的轟鳴,那月光下他亮得嚇人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