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梁最受寵的公主,苦追霍驍七年。他卻在宮宴上請旨,送我去北狄和親。
“公主身份尊貴,最宜結(jié)兩國之好。”后來我在草原有了家,丈夫會給我烤暖手的羊奶。
懷孕那日,收到霍驍攻破北狄都城的戰(zhàn)報。他持劍闖進產(chǎn)房時,我正抱著斷氣的孩子。
“跟我回家。”染血的鎧甲下,他的聲音在抖。我笑著拔下他當年扔掉的定情簪,插進咽喉。
后來新帝登基,霍驍在公主陵前枯坐三日。雪地里,他懷中揣著未送出的婚書。“云臻,
當年我說心上人另有其人...”“其實是你。”---血,總是溫熱的。
先是黏稠地糊在掌心,順著指縫蜿蜒爬行,帶來一種令人作嘔的滑膩。然后,
那股溫熱才遲鈍地滲進皮膚,沿著手臂的脈絡(luò),緩慢地、堅定地向上侵蝕,
最后沉沉地墜在心頭,壓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腥甜。我的指尖痙攣著,
死死摳住身下被血浸透的氈毯。粗糙的羊毛纖維刺進指甲縫,細密的疼,
卻遠遠抵不過身體深處那被生生撕裂的劇痛。
每一次宮縮都像有無數(shù)柄鈍刀在腹腔里兇狠地攪動、翻騰,要連皮帶骨地將我整個剖開。
汗水早已浸透鬢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臉頰和頸側(cè),冰冷黏膩,如同裹了一層冰冷的蛇蛻。
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抽干了肺里最后一絲空氣,喉嚨里發(fā)出破碎的嗬嗬聲,
像破敗的風箱在絕望地拉扯。“用力!公主,用力啊!”接生的老嬤嬤聲音嘶啞,
布滿老繭的手死死按著我的小腹,試圖將那頑固的生命擠壓出來。她的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渾濁的眼中滿是血絲,映著我扭曲的面容。“頭…頭快出來了!再使把勁兒!
”視線模糊不清,汗水、淚水糊在眼前,
氈房圓頂?shù)牟世L穹隆扭曲成一片晃動的、眩暈的色彩漩渦。不知哪里來的風,
卷動著厚重的羊毛門簾,送來外面一片混亂到令人心膽俱裂的聲響。
那不再是草原熟悉的、帶著牛羊低鳴的朔風呼嘯,而是金鐵在瘋狂地撞擊、撕裂!
戰(zhàn)馬的嘶鳴凄厲得如同垂死的哀嚎,穿透厚重的氈壁,直直刺進耳膜深處。更近處,
是無數(shù)腳步雜沓奔突,刀劍砍入血肉的沉悶噗嗤聲,
還有瀕死之人發(fā)出的、短促而絕望的慘叫,一聲接著一聲,此起彼伏,匯成一片死亡的浪潮,
洶涌地拍打著這方小小的、搖搖欲墜的避風港。
“烏恩其…”我像瀕死的魚一樣翕動著干裂的嘴唇,卻發(fā)不出像樣的聲音,
只有微弱的、帶著血腥味的氣流,“烏恩其…”我的丈夫,北狄的王子,
草原上最明亮的太陽。他此刻在哪里?是在那一片混亂的刀光劍影中廝殺,還是…不,
我不敢想。腹中的絞痛猛地加劇,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我所有的內(nèi)臟,狠狠往下拽!
一股全新的、撕裂一切的熱流猛地涌出身體。“哇——!”一聲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啼哭,
如同穿過厚重烏云的第一縷微光,
驟然刺破了氈房內(nèi)令人窒息的死亡陰影和氈房外煉獄般的喧囂。生了!
巨大的虛脫感瞬間席卷全身,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斷裂。我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
癱軟在血污狼藉的氈毯上,大口喘息著,胸腔劇烈起伏,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和汗水的咸澀。“是個小王子!公主!是個小王子!
”老嬤嬤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哽咽。她用一塊柔軟的、潔白的羔羊皮,
手忙腳亂地擦拭著那個小小的、皺巴巴的身體。那團小小的、粉紅色的小東西,閉著眼睛,
攥著小小的拳頭,渾身還帶著羊水和淡淡的血痕,發(fā)出一聲聲細弱卻充滿生機的啼哭。
是我的孩子。我和烏恩其的孩子。在這煉獄降臨的時刻,他竟頑強地來到了人間。
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滾燙地滑過冰冷的臉頰。我顫抖著,
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抬起如同灌了鉛的手臂,渴望去觸碰那個小小的生命,
那是我在無邊血海和絕望深淵里,唯一抓住的一根脆弱稻草。
“給我…給我抱抱…”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
老嬤嬤小心翼翼地將那溫熱的小小襁褓遞過來。
就在我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柔軟的羔羊皮襁褓邊緣的剎那——“嗤啦——!
”氈房厚重的門簾被一股狂暴到極致的力量,從外面猛地撕開!
刺骨的寒風裹挾著濃重的血腥、硝煙和鐵銹的味道,如同決堤的冰河,瞬間灌滿了整個空間,
將僅存的溫暖和希望徹底凍結(jié)、碾碎。一道高大、冷硬、如同地獄修羅般的身影,
堵住了門口僅剩的光線。他站在那里,逆著門外混亂的火光。一身玄鐵重甲覆蓋全身,
冰冷、堅硬,每一片甲葉都沾染著暗紅的、尚未凝固的血污,
有些地方甚至凝結(jié)成詭異的暗紫色。頭盔之下,那張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少女綺夢中的臉龐,
此刻線條僵硬得如同石刻,嘴唇緊抿成一條毫無血色的直線。只有那雙眼睛,
那雙曾映照過長安城春日柳絮、秋日明月的眼睛,此刻深陷在濃重的陰影里,
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正死死地、凝固地釘在我身上,
釘在我懷中那個微弱啼哭的小生命上。霍驍。這個名字,連同他此刻的影像,
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我的腦海深處。七年的追逐,卑微如塵的仰望,
最后換來宮宴上他那句冰冷刺骨的“公主身份尊貴,最宜結(jié)兩國之好”,
將我像一件多余的貢品一樣,遠遠打發(fā)給北狄的風沙。
那些被刻意塵封、被草原陽光曬得褪色的記憶碎片,此刻被這血腥的風瞬間卷起,
尖銳地刺穿心臟。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凍結(jié)。氈房內(nèi)只剩下嬰兒斷續(xù)的微弱啼哭,
和外面依舊喧囂的、無休無止的死亡樂章。霍驍?shù)哪抗猓莾傻辣洹⒊林氐囊暰€,
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從我慘白如鬼的臉上移開,落在我臂彎中那個小小的襁褓上。
他握著長劍的手指,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清晰的“咔吧”一聲脆響,
在死寂的氈房里顯得格外驚心。那柄飲飽了鮮血的劍尖,粘稠的血珠正一滴、一滴,
沉重地墜落在他腳邊的氈毯上,迅速暈開一小片刺目的暗紅。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跟我回家。”他終于開口,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在粗糙的石頭上狠狠摩擦,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極其艱難地擠出來,帶著一種奇異的、無法控制的顫抖。這顫抖,
與他周身彌漫的、如同實質(zhì)般的血腥殺氣,形成了最荒誕也最恐怖的對比。家?
這個字眼像淬了毒的針,猛地扎進我的耳膜。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
目光落在臂彎里那個小小的、溫熱的小生命上。他那么小,那么脆弱,皺巴巴的小臉,
眼睛還沒有睜開,像一只剛離巢的雛鳥,全然不知自己降臨在一個怎樣的血色黃昏。
他是我在異鄉(xiāng)的烈日風沙里,一點點積攢起來的微光,
是烏恩其笨拙卻滾燙的心意澆灌出的唯一果實。可現(xiàn)在,這光,這果實,
連同那個給我烤暖手羊奶、在戈壁為我挖出荷花池的丈夫……都被眼前這個執(zhí)劍的“故人”,
親手碾碎在鐵蹄之下。家?我的家在哪兒?長安城重重宮闕深處那冰冷的椒房殿?
那里只有父皇日漸模糊的容顏和母妃早逝的哀傷。
還是腳下這片被鮮血浸透、被戰(zhàn)火撕裂的草原?
這里曾有烏恩其爽朗的笑聲和孩子們圍著我學唱童謠的清脆嗓音。都沒有了。都沒有了。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腥甜的液體猛地涌上喉嚨。我死死咬住下唇,
硬生生將那口血咽了回去。唇齒間彌漫開濃重的腥甜。就在霍驍吐出那四個字,
那嘶啞的、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的“跟我回家”之后,氈房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被一聲更加微弱、更加斷續(xù)的嬰兒啼哭打破了。那聲音細若游絲,像風中即將燃盡的燭火,
掙扎著,搖曳著,卻越來越低,越來越弱。我渾身的血液,在這一瞬間,
仿佛被那細微的變化徹底抽干了。冰冷的恐懼如同毒蛇,瞬間纏緊了心臟。我猛地低頭,
視線死死鎖住臂彎里的襁褓。那張小小的、皺巴巴的臉蛋,剛才還帶著新生的粉紅,
此刻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血色,變得灰白。他微張的小嘴不再發(fā)出有力的啼哭,
只剩下短促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微弱抽氣。小小的胸膛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孩子!
我的孩子!”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沖破我的喉嚨,帶著撕裂般的劇痛。
我瘋狂地搖動著臂彎,試圖喚醒那小小的生命,“看看阿娘!看看阿娘啊!
”老嬤嬤撲了過來,布滿老繭的手顫抖著探向嬰兒的口鼻,又飛快地按壓那小小的胸膛。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比地上的氈毯還要灰敗,
渾濁的老淚洶涌而出:“公主…小王子…他…他…”后面的話,湮滅在她絕望的嗚咽里。
那雙枯槁的手徒勞地按壓著,動作越來越慢,最終無力地垂下。臂彎里那點微弱的溫熱,
徹底消失了。像一盞在狂風中驟然熄滅的燈。只剩下冰冷的、僵硬的觸感,
透過柔軟的羔羊皮,清晰地烙印在我的皮膚上,然后一路冰封進骨髓深處。死了。我的孩子。
我和烏恩其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最后的聯(lián)系。在我拼盡性命將他帶到這個地獄之后,
他甚至沒能睜開眼睛,看一看他的阿娘,看一看這片他父汗為之流盡最后一滴血的土地。
世界徹底失去了聲音,失去了色彩。
的廝殺、霍驍沉重的呼吸、老嬤嬤壓抑的哭泣…所有的聲音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渾濁的水。
只有臂彎里那冰冷僵硬的觸感,真實得如同地獄的烙印。霍驍依舊站在門口,
像一尊被血浸透的鐵像。他高大的身軀似乎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雙深陷在陰影里的眼睛,
瞳孔在頭盔的遮蔽下猛地收縮,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他握著劍柄的手,
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甚至開始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帶動著沉重的劍身,
發(fā)出細微卻清晰的嗡鳴。那劍尖上粘稠的血滴,墜落得更快了。痛嗎?霍驍。
看著你用鐵蹄碾碎的“蠻夷”血脈在你眼前斷絕,
看著你口中“最宜和親”的公主徹底墜入深淵…你也會痛嗎?一股奇異的力量,冰冷而平靜,
從心臟凍結(jié)的最深處滋生出來,瞬間流遍四肢百骸,驅(qū)散了所有的虛弱和顫抖。支撐著我,
從那片冰冷的血泊中,緩緩地、異常平穩(wěn)地坐直了身體。氈房里很亂。
地上散落著接生用的銅盆、干凈的布巾、打翻的溫熱羊奶罐子…還有我散落的妝奩。
烏恩其送的,用整塊白樺木挖成,上面刻著笨拙卻可愛的云朵紋飾。
我的目光越過霍驍染血的鐵靴,落在那翻倒的妝奩旁。一支玉簪,靜靜地躺在那里。
簪身是上等的羊脂白玉,溫潤細膩,簪頭卻雕著一朵小小的、含苞的玉蘭。那是七年前,
長安城最明媚的春日。我偷偷溜出宮,在朱雀大街最熱鬧的珍寶閣,一眼相中了它。
花光了積攢的所有月例銀子,將它珍而重之地捧在掌心,仿佛捧著少女最滾燙的心事。然后,
我鼓起畢生的勇氣,將它遞到了剛下值、正與同袍談笑的霍驍面前。
“霍驍哥哥…這個…給你心上人…” 我的臉頰燙得像要燒起來,聲音細若蚊吶。
他當時是什么表情?似乎是微微一愣,隨即,那雙總是帶著疏離的漂亮眼睛里,
掠過一絲清晰的不耐,甚至…是厭惡?他沒有接,甚至沒有低頭細看。
只是隨意地、帶著一種近乎輕慢的力道,用他握慣了刀劍的手指,輕輕一撥。“公主說笑了。
霍某的心上人,并非此等尋常之物可配。”那支玉簪,就從我汗?jié)竦恼菩牡洌?/p>
摔在堅硬的宮道上。一聲清脆的碎裂聲,簪頭那朵小小的玉蘭,花瓣崩裂了一角,
留下難以磨滅的傷痕。就像我當時那顆滾燙的心。后來,它被我的貼身宮女默默撿起,
小心收好。隨著我遠嫁北狄的漫長隊伍,一同來到了這片陌生的草原。
它不再是我寄托情思的珍寶,而是成為一根刺,時刻提醒著我曾經(jīng)的愚蠢和不堪。
我將它深鎖在妝奩最底層,如同埋葬一段不愿再見的過往。直到此刻。
直到眼前這個親手將我推入和親深淵、又親手毀滅我僅存微末幸福的男人,
用沾滿我丈夫和子民鮮血的劍,再次站在我面前。我的視線,
平靜地掃過臂彎里那團冰冷的、小小的襁褓,掃過地上翻倒的、刻著云朵的白樺木妝奩,
最后,精準地落在那支躺在血污和灰塵里的玉簪上。羊脂白玉依舊溫潤,只是蒙了塵。
簪頭那朵玉蘭,崩裂的痕跡清晰可見,像一道永遠不會愈合的傷疤。就是它了。
身體里那股冰冷的、支撐著我的力量,驅(qū)動著我的手臂。沒有猶豫,沒有顫抖。
我微微側(cè)過身,伸出沾滿自己和孩子鮮血的手,指尖異常穩(wěn)定地,捻起了那支冰涼的玉簪。
簪身入手,是久違的、屬于長安的冰冷觸感。我抬起頭,目光第一次,
真正地、毫無遮擋地迎上門口那個鐵甲染血的男人。霍驍。
他的輪廓在晃動的光影里有些模糊,只有那雙深陷在頭盔陰影里的眼睛,此刻卻異常清晰。
那里面翻涌著太多東西——驚愕、難以置信,
還有一絲連他自己恐怕都未曾意識到的、深不見底的恐懼。他似乎在看著我的手,
看著那支玉簪,又似乎在透過我,看著別的什么。他握著劍的手,那劇烈的顫抖,
此刻竟奇異地停滯了一瞬。我對著他,慢慢地,扯動了一下嘴角。那或許算是一個笑容。
一個空洞的,沒有任何溫度,沒有任何意義的弧度。像是冰面上一道轉(zhuǎn)瞬即逝的裂痕。然后,
在霍驍驟然收縮的瞳孔里,
在門外火光將他的身影猛地拉長、投射到我眼前的血泊上時——我用盡全身殘余的力氣,
握緊那支曾承載過我所有卑微愛戀與不堪過往的玉簪。冰冷的簪尖,精準地、毫不猶豫地,
刺向了自己咽喉最柔軟的地方。“噗嗤——”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
血肉被刺穿的聲音。溫熱的液體,瞬間噴涌而出。帶著濃烈的、獨屬于生命的腥甜氣息,
濺落在我的下頜、衣襟,還有臂彎里那個早已冰冷的小小襁褓上。沒有想象中的劇痛。
只有一股奇異的、巨大的解脫感,如同溫柔的潮水,
瞬間淹沒了所有的寒冷、絕望和刻骨的恨意。身體里那股支撐著我的冰冷力量驟然消散,
沉重的疲憊感排山倒海般襲來。視線開始迅速地模糊、旋轉(zhuǎn)。
耳邊所有的喧囂——霍驍那聲驟然拔高、撕裂般變了調(diào)的“云臻!”,門外更加狂亂的廝殺,
老嬤嬤撕心裂肺的哭嚎——都像退潮般急速遠去,變得越來越縹緲,
最終沉入一片無邊無際的、溫柔的黑暗。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前,最后映入眼簾的,
是霍驍那張瞬間褪盡所有血色的臉。那張曾在我夢中縈繞無數(shù)次的、英俊而冷漠的臉龐,
此刻被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崩潰的驚駭和絕望徹底扭曲。
他像一尊驟然被重錘擊碎的雕像,僵硬地、踉蹌地向前撲來,
沉重的鐵甲撞擊地面發(fā)出沉悶的巨響。他染血的手徒勞地伸向我,似乎想抓住什么,
卻又不敢觸碰。真難看啊,霍驍。這大概是我最后一點清醒的意識。原來,你也知道害怕?
意識沉浮,如同溺水之人,在冰冷與黑暗的深淵里掙扎。有時能感覺到身體被移動的顛簸,
有時是喉嚨處火燒火燎的劇痛和令人窒息的堵塞感,有時是耳邊模糊的、焦急的呼喚,
夾雜著金鐵摩擦的冰冷聲響。更多的時候,是無邊無際的死寂和寒冷。不知過了多久,
一絲微弱的光線刺破黑暗。沉重的眼皮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映入眼簾的,
是明黃色的帳幔頂端,繡著繁復(fù)華麗的龍鳳呈祥圖案。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混合著藥味和熏香的沉悶氣息。這味道,這顏色…陌生又熟悉。
不是北狄那有著圓頂彩繪、飄散著青草與酥油氣息的溫暖氈房。是深宮。是大梁的皇宮。
喉嚨處傳來撕裂般的劇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我試著轉(zhuǎn)動眼珠,
目光落在床榻邊。一個穿著宮裝的陌生老嬤嬤正垂著頭打盹,面容憔悴。
“呃…” 我試圖發(fā)出聲音,卻只帶出一連串破碎的氣音和喉嚨里可怕的抽吸聲。
那老嬤嬤猛地驚醒,渾濁的眼睛對上我的視線,瞬間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狂喜:“公主!
公主您醒了!老天爺開眼啊!”她幾乎是撲到床邊,手忙腳亂地想扶我,又不敢觸碰,
“您別動!別說話!御醫(yī)!快傳御醫(yī)!公主醒了!”她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很快,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幾名身著官袍的御醫(yī)圍了上來,切脈、查看喉間的傷口,
低聲商議著,臉上是如釋重負卻又憂心忡忡的表情。“萬幸,萬幸…公主吉人天相,
傷口未損及要害…只是失血過多,又受了極大驚嚇…需得靜養(yǎng),
萬萬不可再激動…”為首的御醫(yī)絮絮叨叨地說著。我閉著眼,對他們的言語充耳不聞。
那喉間的劇痛算什么?比起臂彎里最后一點溫熱徹底消失時的冰冷,這痛,不過是蚊蚋叮咬。
“孩子呢?”一個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突兀地響起,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每一個字都刮著喉管深處的嫩肉,帶著血腥味。氈房里瞬間死寂。打盹的老嬤嬤猛地一哆嗦,
臉色煞白,嘴唇翕動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幾個御醫(yī)面面相覷,眼神躲閃,
最終都垂下了頭。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死了。” 一個冰冷、疲憊,
卻不容置疑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我緩緩轉(zhuǎn)動僵硬的脖頸。霍驍站在門口。
他卸去了那身染血的、令人望之生畏的重甲,換上了一身深紫色的武將常服,
卻依舊掩不住滿身的疲憊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戾氣。眼下是濃重的青黑,下巴上布滿胡茬,
整個人像一柄強行收入鞘中的兇刃,鋒芒未斂,反而更顯壓抑。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臉上,
帶著審視,還有一絲極力壓抑卻依舊泄露的復(fù)雜情緒。“那個孽種,沒活下來。
”他重復(fù)了一遍,聲音里沒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孽種?這兩個字,
像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早已麻木的心臟深處。
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怒意猛地沖上頭頂,眼前陣陣發(fā)黑。“滾。” 聲音依舊嘶啞,
卻比剛才清晰了許多,每一個字都淬著冰碴。霍驍?shù)拿碱^驟然擰緊,
下頜的線條繃得像一塊冷硬的石頭。他似乎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
最終卻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fù)雜得如同攪渾的深潭。他猛地轉(zhuǎn)身,
衣袂帶起一陣冷風,大步離開了。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后合攏,發(fā)出沉悶的回響。
寢殿內(nèi)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公主…” 老嬤嬤怯懦地開口,試圖勸慰。“出去。
”我閉上眼,將臉轉(zhuǎn)向內(nèi)側(cè),面對著冰冷的、繡著金線的錦緞墻壁。那上面繁復(fù)的纏枝蓮紋,
扭曲著,像一張巨大的、無聲嘲笑的網(wǎng)。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沉重的殿門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也隔絕了最后一絲生氣。我成了這座華麗囚籠里一具會呼吸的軀殼。
日子在濃重的藥味和死水般的寂靜中流淌。身體在御醫(yī)精心的調(diào)理下緩慢地恢復(fù),
喉嚨的傷口結(jié)了痂,能勉強吞咽些流食。但心口那個巨大的窟窿,卻一日比一日更冷,更空。
霍驍再未踏足過這偏殿一步。偶爾能從宮人壓低聲音的只言片語中,捕捉到一些零碎的消息。
比如,新帝登基了——是那個體弱多病、一直養(yǎng)在行宮的三皇子。比如,
北狄王庭被徹底摧毀,殘余勢力遠遁漠北深處。比如,霍驍被封為驃騎大將軍,位極人臣,
風光無限。比如,他很快就要迎娶那位傳說中他苦戀多年的心上人——吏部尚書柳家的千金,
柳明漪。每一次聽到這些名字,這些消息,都像有冰冷的針在心臟深處反復(fù)穿刺。
柳明漪…那個名字,連同宮宴上霍驍拒絕我時眼底那不容錯辨的決絕,
是我七年癡戀最終化為泡影的見證,也是將我推入北狄和親深淵的根源之一。如今,
他終于得償所愿了。用我丈夫和孩子的血,鋪就了他青云直上的道路,
也染紅了他迎娶佳人的紅毯。真是…天大的諷刺。深秋的風,一日冷過一日,
卷著枯黃的落葉,拍打著緊閉的雕花窗欞,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如同無數(shù)幽靈在窗外低語。
“公主,您多少用些吧?”老嬤嬤端著一碗溫熱的燕窩羹,小心翼翼地勸著。
碗里細膩潔白的燕窩絲,散發(fā)著清甜的氣息。我靠坐在寬大的床榻上,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
目光卻空洞地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殿內(nèi)燃著上好的銀絲炭,暖意融融,
卻絲毫驅(qū)不散我骨子里的寒意。“撤了。”聲音依舊嘶啞,卻平平板板,沒有任何情緒。
老嬤嬤嘆了口氣,不敢再勸,默默地將碗端了下去。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
一個小內(nèi)侍探頭進來,對著老嬤嬤使了個眼色。老嬤嬤會意,走到門邊,
兩人低聲交談了幾句。老嬤嬤的臉色變了變,有些擔憂地回頭看了我一眼,才點點頭,
轉(zhuǎn)身回來,臉上堆起一絲勉強的笑。“公主,內(nèi)務(wù)府新送來一批料子,
說是給各宮娘娘裁制冬衣的。您…要不要挑挑看?有上好的云錦,
還有火狐皮的鑲邊…”“不必。”我打斷她,目光依舊停留在窗外那片蕭瑟的天空。挑料子?
做冬衣?給誰看?給這深宮里無處不在的、無形的眼睛嗎?
還是給那個即將迎娶新婦的驃騎大將軍?老嬤嬤的笑容僵在臉上,訕訕地退到一旁。
殿內(nèi)又恢復(fù)了死寂。只有炭火偶爾發(fā)出輕微的“噼啪”爆裂聲。不知過了多久,
一陣風猛地撞開了未曾關(guān)嚴的窗欞,發(fā)出“哐當”一聲響。冰冷的空氣瞬間灌入,
卷起案幾上一疊未曾收好的素色宣紙,紛紛揚揚,如同白色的蝴蝶,飄落在地上,
有幾張甚至被吹到了我的床榻邊。老嬤嬤驚呼一聲,連忙跑去關(guān)窗。我的目光,
無意間落在飄到錦被邊緣的一張紙上。那上面,畫著幾個歪歪扭扭、不成形狀的小人。旁邊,
還用稚嫩的筆跡,寫著一個同樣歪歪扭扭的名字:阿古拉。一股尖銳的、無法形容的劇痛,
瞬間攫住了心臟!是阿古拉!那個有著烏恩其一樣明亮眼睛、笑起來像草原小太陽的男孩!
他總愛纏著我,讓我教他寫大梁的字,畫大梁的畫。這張紙…這張紙!是我最后一次教他時,
他畫了送給我,還得意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它怎么會在這里?!它應(yīng)該留在北狄!
留在那個被鮮血和火焰吞噬的氈房里!我猛地坐直身體,動作劇烈得牽動了喉嚨的傷口,
帶來一陣撕裂的痛楚和窒息感。但我顧不上了,顫抖的手伸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