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被揉碎的胭脂，在天際暈染開最后一抹血色。裴硯握緊韁繩，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馬鞍下的青驄馬察覺到主人的緊繃，不安地刨著蹄子，揚起的塵土裹著焦糊味，
遠處城墻垛口的旌旗獵獵作響，恍惚間竟像是浸在血泊里。這是他戍守雁門關的第七個年頭。
記憶突然閃回初至邊關那日，老將軍拍著他的肩膀說“雁門是大宋的鐵鎖”，
如今老將軍墳頭的草已有三尺高?！皩④?！契丹先鋒已至五里外！”親衛的呼喊刺破死寂。
裴硯瞇起眼，望見地平線上騰起的塵霧，如一條黑色的巨蟒蜿蜒而來。
他伸手按住腰間的龍雀環首刀，冰涼的觸感讓心緒稍定。身后兩千玄甲軍列陣肅立，
鐵面兜鍪在夕陽下泛著冷光，恍若凝固的青銅雕像。最前排的少年兵不過十五六歲，
喉結還未長成，卻已學會在盔甲下藏家書。“傳令下去，強弩手列陣，火油預備。
”裴硯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釘。副將林昭抱拳領命，轉身時甲胄相撞發出細碎聲響，
驚起城頭棲息的寒鴉。林昭腰間掛著的銀鈴鐺突然輕響——那是他新婚妻子繡的平安符，
裴硯記得林昭說過，待打完這仗，要帶妻子去江南看煙雨。夜幕降臨時，
契丹人的號角聲撕破長空。裴硯站在箭樓高處，看著火把如流星般墜落在護城河，
映得河水猩紅如沸。對面傳來皮鼓的悶響，三長兩短，正是契丹人強攻的訊號。城墻下，
百姓們正往地窖搬運糧食，老婦的哭喊聲與孩童的抽噎聲混在一起，被夜風卷到城頭。
“放箭！”千張勁弩同時震顫，破空聲似驚雷炸響。黑暗中傳來此起彼伏的慘呼，
火把照亮契丹騎兵的面孔，他們裹著獸皮的身軀在箭雨中搖晃，如被狂風席卷的枯草。
裴硯握緊欄桿，指甲幾乎掐進木頭里。這不是他第一次見血，但每次聞到鐵銹味，
胃里仍會泛起陣陣酸意。一個新兵因恐懼失手，弩箭擦著他的耳畔飛過，裴硯沒有斥責，
只是將自己的護身符塞進少年手中。攻城戰持續到子時，契丹人丟下數百具尸體退去。
裴硯踩著滿地箭簇走下城墻，月光照在鐵甲上，泛著詭異的青白色。幾個傷兵躺在地上呻吟，
軍醫正用燒紅的烙鐵給傷口止血，皮肉焦糊的氣味混著血腥味，讓人作嘔。角落里，
一名老兵正用斷箭刻著木牌——這是給死去兄弟準備的臨時墓碑。“將軍，這是新到的軍報。
”林昭遞來一卷羊皮，“朝廷援軍三日后抵達，可糧草......”他頓了頓，
“最多撐到明日酉時。”羊皮卷上的字跡因雨水暈染，嘉獎令旁還沾著半片干涸的血漬。
裴硯望向城墻外，契丹人的營火連成一片，如無數猩紅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
營地里飄來烤羊肉的香氣，與城內將士啃的麩餅形成諷刺的對比。“傳令下去，明日寅時，
開城突襲。”林昭猛地抬頭：“將軍！敵眾我寡，此時出擊......”“我們等不起。
”裴硯將軍報揉成團，“契丹人圍而不攻，就是在等糧草耗盡。與其坐以待斃，
不如趁夜劫營?！彼哪抗鈷哌^副將震驚的臉，“挑選三百死士，攜帶火油，
從西門暗道出城。記住，只點火，不戀戰。”說罷，他解下披風蓋在昏迷的傷兵身上，
那披風邊角還留著妻子繡的并蒂蓮。寅時三刻，雁門關西門悄然開啟。
三百黑衣死士如鬼魅般潛入夜色，裴硯站在城頭，看著他們的身影逐漸融入黑暗。
夜風送來遠處傳來的更鼓聲，梆子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一名死士回頭望向城頭，
月光照亮他年輕的臉龐，裴硯認出那是伙夫的兒子，昨日還偷偷塞給他一個烤紅薯。
“報——！”斥候狂奔而來，“敵軍營帳起火！”裴硯的心跳陡然加快。他握緊腰間的長刀，
看著天際騰起的火光，像綻放的赤色蓮花。“全軍出擊！”他抽出長刀，刀鋒劃破夜色，
“隨我殺賊！”城門洞開的瞬間，戰鼓如雷，裴硯沖在最前，龍雀刀劈開夜色，
也劈開了他對生的眷戀。玄甲軍如潮水般涌出城門，鐵蹄踏碎霜華。契丹營地陷入混亂，
火光照亮一張張驚恐的面孔。裴硯揮刀劈倒一名敵兵，溫熱的血濺在臉上，
混著汗水滑進嘴里，咸腥苦澀。混戰中，他看見一名士兵被長槍刺穿腹部，
卻仍死死抱住敵人的腿，直到被亂刀砍成肉泥。就在此時，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那人身披黃金鎖子甲，手持狼牙棒，正是契丹主將耶律阿古。去年秋獵時，
兩人曾在皇帝的宴席上對飲，彼時耶律阿古笑著說要與他結為兄弟，此刻卻隔著刀劍相向。
“裴將軍，何必做這無謂的抵抗？”耶律阿古的聲音混著喘息，
狼牙棒帶起的勁風擦著裴硯耳畔掠過，“歸降大遼，我保你榮華富貴?！迸岢幚湫?，
龍雀刀劃出優美的弧線：“雁門關的土地，埋的都是寧死不降的漢家兒郎！
”刀鋒與狼牙棒相撞，火星四濺。裴硯借力后躍，反手一刀直取對方咽喉，
卻在即將觸及的瞬間，聽到身后傳來凄厲的慘叫。他猛地回頭，
只見林昭被兩名契丹兵按在地上，彎刀抵住咽喉。耶律阿古趁機一腳踹在裴硯胸口，
他踉蹌后退，撞翻身后的拒馬樁。林昭的銀鈴鐺在掙扎中掉落，滾到裴硯手邊，沾染上鮮血。
“放了他！”裴硯抹去嘴角的血跡，長刀指著耶律阿古，“我隨你回契丹?！薄皩④姴豢?！
”林昭掙扎著喊道，卻被狠狠踹了一腳。耶律阿古大笑起來，
笑聲里帶著幾分癲狂：“裴將軍果然重情重義。來人，綁了！”裴硯被押解著穿過契丹營地，
滿地狼藉中，他看見自己的玄甲軍正在節節敗退。有人認出了他，發出絕望的呼喊。
一個少年兵沖出來想救他，卻被亂箭射死，倒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裴硯閉上眼，不敢再看。
他沒想到，自己竟會以這樣的方式結束這場戰斗。三日后，契丹王帳。裴硯跪坐在氈毯上，
看著案前擺放的美酒佳肴。耶律阿古親自為他斟酒，
金樽碰撞發出清脆聲響：“裴將軍能識時務，本王很是欣慰。明日我便奏請陛下，
封你為鎮南大將軍?！本埔旱褂持鴰ろ數睦穷^圖騰，裴硯想起雁門關的軍旗，
上面繡著的是展翅的朱雀。裴硯端起酒杯，酒液映出他平靜的面容：“多謝大王厚愛。
只是裴某有個請求。”“但說無妨?！薄罢埓笸醴帕搜汩T關的百姓。他們都是無辜之人。
”說這話時，裴硯腦海中浮現出地窖里擠作一團的婦孺，還有那個總愛偷藏他披風的小丫頭。
耶律阿古挑眉：“就這個？”他仰頭飲盡杯中酒，“好！本王答應你。
不過......”他湊近裴硯，身上的酒氣撲面而來，“裴將軍要如何證明自己的忠心？
”裴硯握緊酒杯，指甲幾乎掐進掌心：“但憑大王吩咐。”“聽聞雁門關有個秘道，
直通關內糧倉?！币砂⒐虐淹嬷票?，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明日，你帶我們的人走一趟。
”帳外傳來戰馬的嘶鳴，裴硯想起自己的青驄馬，不知此刻是否還守在雁門城下。深夜，
裴硯躺在營帳里，輾轉難眠。帳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一聲又一聲，敲得人心煩意亂。
他想起雁門關的百姓，想起城墻上飄揚的旌旗，想起林昭被押走時絕望的眼神。
月光透過帳幔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極了戰場上橫陳的尸體?！皩④?。
”低沉的聲音驚得裴硯翻身坐起。黑暗中，一個黑影掀開帳簾，
月光勾勒出熟悉的輪廓——是林昭！林昭的臉上帶著淤青，鎧甲也破了幾處，
懷里卻死死抱著個油紙包?！澳阍趺?.....”“將軍快走！”林昭壓低聲音，
“援軍明日辰時抵達，我已聯絡城中舊部，
只要將軍能回到雁門關......”“來不及了?！迸岢幋驍嗨?/p>
“耶律阿古明日要我帶他們走秘道。一旦城門失守，百姓......”他握緊拳頭，
“我不能讓雁門關重蹈覆轍?！睅ね鈧鱽硌惨故勘哪_步聲，兩人同時屏住呼吸。
林昭沉默良久，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這是雁門關地形圖，我已在秘道里埋好火藥。
明日將軍帶他們進去后......”他的聲音突然哽咽，“記得點燃東南角的引信。
”裴硯接過布包，指尖觸到布面的血跡：“你受傷了？”“小傷。”林昭擺擺手，
從懷里掏出油紙包，里面是幾塊冷掉的胡餅，“將軍吃點，
明日......”他說不下去了，只是將胡餅塞進裴硯手里?！暗却蛲赀@仗，
我請你喝杏花村的女兒紅。”裴硯望著林昭，仿佛又看到當年那個初入軍營的少年。
林昭背對著他，聲音有些哽咽：“一言為定?！彼D身要走，又回頭深深看了裴硯一眼，
這一眼，仿佛要把對方的模樣刻進骨子里。第二日正午，烈日高懸。
裴硯帶領一隊契丹士兵走向秘道入口。青石臺階潮濕陰冷，霉味混著泥土氣息撲面而來。
越往里走，空氣越壓抑，火把的光芒在石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一名契丹士兵突然踩到一具骷髏，嚇得驚叫出聲，那骷髏手中還握著半支箭矢?！斑€有多遠？
”耶律阿古不耐煩地問?！稗D過這個彎就到。”裴硯握緊藏在袖中的火折子，心跳如擂鼓。
他能感覺到身后士兵的呼吸，能聽見自己血液奔涌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