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我照例被樓下早餐鋪蒸籠掀開的聲響喚醒。窗簾縫隙漏進(jìn)青灰色的天光,
照著墻上那張泛黃的海報——1998年的《海上鋼琴師》,
海報邊角被歲月啃出細(xì)碎的缺口,像極了我記憶里那些逐漸模糊的片段。
老舊的木窗框被夜露洇濕,在晨光里泛著冷意,樓下包子鋪的蒸汽裹著蔥花香氣漫上來,
總讓我想起書店里紙張與檀香混雜的氣息。推開書店木門時,銅鈴發(fā)出喑啞的聲響。
這是間開在老城區(qū)巷尾的書店,三排胡桃木書架上擺滿了舊書,
空氣中浮動著紙張發(fā)霉的氣息和淡淡的檀香。角落的藤椅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
上面總搭著件褪色的藏青毛衣,那是店主林叔的。他的茶杯永遠(yuǎn)擺在左手邊,
杯沿沾著褐色的茶漬,像極了書頁間暈開的時光印記。林叔是個怪人。他從不主動招呼客人,
總坐在收銀臺后的太師椅上,捧著本翻爛的《飛鳥集》,老花鏡滑到鼻尖也渾然不覺。
店里的書價全憑他心情,有時會把初版的《百年孤獨》標(biāo)成五塊錢,
轉(zhuǎn)眼又把品相普通的《小王子》賣到八十。但老顧客們都知道,他真正在意的從來不是錢。
有次我看見他把一套絕版的《魯迅全集》送給了拾荒的老人,
只因為對方說年輕時總在街角書攤讀先生的文章。那天午后,
陽光斜斜地穿過積灰的玻璃櫥窗,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我正蹲在兒童讀物區(qū)整理書架,
突然聽到門口傳來細(xì)碎的腳步聲。抬頭時,看見個穿白襯衫的女孩,
齊肩短發(fā)在腦后扎成松散的馬尾,手里抱著本《夏洛的網(wǎng)》,書頁被翻得卷了邊。
她的帆布鞋沾著顏料,膝蓋處有塊淡藍(lán)的水彩漬,像是不小心滴落的天空。
“請問...這本還有其他版本嗎?”她的聲音很輕,帶著南方特有的軟糯腔調(diào)。
我注意到她袖口沾著淡淡的藍(lán)墨水,指甲修剪得很整齊,卻在食指指腹處結(jié)著層薄繭,
應(yīng)該是常年握筆留下的痕跡。她說話時總習(xí)慣性地絞著衣角,
像是怕驚擾了書店里沉睡的文字。我搖搖頭,
從身后的紙箱里抽出本全新的遞給她:“這本是精裝版,有插畫。”她眼睛亮起來,
指尖輕輕撫過燙金的書名,突然問:“你相信書里的故事都是真的嗎?”我愣了愣,
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見林叔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小棠,幫客人包起來吧。”我轉(zhuǎn)身時,
看見林叔正將眼鏡推回鼻梁,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他總說我像年輕時的他,固執(zhí)又念舊,所以才會在大學(xué)畢業(yè)后,放棄了寫字樓里的工作,
留在這間快要被時代遺忘的書店。其實我清楚,是這里的每一本書都像座孤島,
而我們是守島人,等待著靈魂契合的航船靠岸。女孩名叫蘇晚,是附近美院的學(xué)生。
自那天起,她幾乎每天下午都會來書店,有時畫畫,有時看書,
偶爾也會和我聊起她正在創(chuàng)作的繪本。她說自己喜歡用鋼筆在牛皮紙上作畫,
墨水暈染的痕跡讓畫面更有生命力。她的畫具總裝在破舊的帆布包里,
鉛筆頭短得幾乎握不住,橡皮被削得只剩個小角。“你看,”她攤開素描本,
里面畫著書店的某個角落,“這里的光影每天都不一樣,早上是清冷的藍(lán),
傍晚就變成溫暖的橙。”她的筆觸很細(xì)膩,將書架上蒙著薄塵的書脊都描繪得栩栩如生,
卻在畫面右下角留了大片空白。她畫畫時會不自覺地咬下唇,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陰影,
像振翅欲飛的蝶。“為什么不畫完?”我指著空白處問。
她咬著嘴唇笑了:“因為故事還沒寫完啊。”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蘇晚的空白頁漸漸被填滿,畫里多了個戴眼鏡的老人在整理書架,
多了個扎馬尾的女孩趴在藤椅上畫畫,還有個穿淺色襯衫的年輕人站在窗邊翻書。
那些畫面像零散的拼圖,拼湊出我們在書店里的日常。她偶爾會帶些美院的同學(xué)來,
他們圍在角落討論畢加索的線條,林叔就默默往他們桌上放幾杯熱茶。
變故發(fā)生在入秋的傍晚。那天飄著細(xì)雨,書店里格外冷清。蘇晚來的時候,頭發(fā)被雨水打濕,
貼在蒼白的臉上。她徑直走到藤椅旁坐下,沉默了很久才開口:“我要去北京了。
”我握著抹布的手頓了頓,書架上的《夏洛的網(wǎng)》在燈光下泛著冷光。
她說美院推薦她去北京進(jìn)修,機(jī)會難得,父母也希望她能出去闖闖。“下個月就走。
”她聲音很輕,卻像塊石頭砸進(jìn)平靜的湖面。
我看見她素描本里未完成的畫被雨水洇濕了一角,那抹暈開的藍(lán)色,
像極了她眼中閃爍的淚光。林叔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們身后,他從抽屜里拿出個牛皮紙包,
遞給蘇晚:“路上看。”蘇晚打開,里面是本初版的《夏洛的網(wǎng)》,
扉頁上用鋼筆寫著:“所有的相遇都是奇跡。”那天晚上打烊后,林叔獨自坐在藤椅上,
翻著蘇晚留下的素描本,窗外的雨打在玻璃上,像是時光的嘆息。蘇晚離開那天,
我去火車站送她。站臺上人來人往,她背著大大的畫箱,在人群里顯得格外單薄。
“等我回來,把繪本畫完。”她沖我揮手,眼眶泛紅。火車緩緩啟動時,
我看見她從包里掏出那本《夏洛的網(wǎng)》,翻開夾著的書簽——是張畫著書店的小卡片,
背面寫著:“有些告別,是為了更好的重逢。”站臺的風(fēng)卷起她的衣角,恍惚間,
我仿佛看見她畫里那些未完成的線條,在風(fēng)中飄成了思念的形狀。蘇晚走后,
書店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寂靜。林叔依然每天坐在太師椅上看書,只是偶爾會望著門口發(fā)呆。
我繼續(xù)整理書架,給老顧客推薦新書,只是每次經(jīng)過兒童讀物區(qū),
總會想起那個問我“書里的故事是不是真的”的女孩。深夜關(guān)店時,
我會對著空蕩蕩的藤椅發(fā)怔,總覺得下一秒就會聽見蘇晚踩著輕快的步子,
抱著一摞書走進(jìn)來。轉(zhuǎn)眼到了冬天。平安夜那天,店里突然來了個穿駝色大衣的男人,
四十歲左右的樣子,氣質(zhì)儒雅。他在書架間徘徊許久,最后停在文學(xué)區(qū),
抽出本《霍亂時期的愛情》。他的手指撫過書脊上的編號,
那動作輕柔得像是觸碰久別重逢的老友。“這本書...林老先生還在賣?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抬頭,看見他盯著書脊上的編號,
那是林叔特有的標(biāo)記方式。編號末尾的那道斜杠,像是時光劃下的傷口。就在這時,
林叔從里屋走了出來。他扶了扶眼鏡,目光落在男人手中的書上,突然笑了:“小陸,
這么多年了,你還是喜歡馬爾克斯。”男人的眼眶瞬間紅了,哽咽著喊了聲“老師”。
原來他叫陸遠(yuǎn),是林叔二十年前的學(xué)生。那時林叔還在大學(xué)教書,后來因為一場變故,
辭去工作開了這間書店。具體是什么變故,陸遠(yuǎn)沒有說,只是反復(fù)說著:“當(dāng)年要不是您,
我早就放棄寫作了。”他說起大學(xué)時林叔熬夜批改他的小說手稿,
在每個句子旁寫下密密麻麻的批注,那些紅色的字跡,照亮了他整個青春。那晚打烊后,
我坐在藤椅上聽他們聊天。林叔說起書店剛開張時的艱辛,說起這些年遇到的有趣讀者,
卻始終沒提離開大學(xué)的原因。陸遠(yuǎn)則講起自己這些年的經(jīng)歷,從初出茅廬的新人作家,
到如今在文壇小有名氣,字里行間滿是對林叔的感激。他說在最窮困潦倒的日子里,
是林叔當(dāng)年送的那本《霍亂時期的愛情》陪他熬過無數(shù)個深夜,
扉頁上“文字是靈魂的避難所”這句話,成了他堅持寫作的燈塔。“老師,您知道嗎?
”陸遠(yuǎn)突然說,“您當(dāng)年送我的那本《霍亂時期的愛情》,我一直帶在身邊。
扉頁上您寫的‘文字是靈魂的避難所’,這句話支撐我熬過了最艱難的日子。”林叔沒說話,
只是輕輕拍了拍陸遠(yuǎn)的肩膀。燈光下,我看見他眼角的皺紋里藏著歲月的溫柔,
那是歷經(jīng)滄桑后的釋然。窗外的雪無聲地落著,給這個平安夜添了幾分靜謐,
也給兩個重逢的人披上了時光的薄紗。春節(jié)前夕,我收到了蘇晚的郵件。她在北京一切都好,
正在創(chuàng)作新的繪本,靈感就來自我們的書店。郵件里還附了幾張插畫,
畫中雪后的書店披著銀裝,暖黃色的燈光從窗戶溢出,照在兩個并肩而立的身影上。
她在郵件里說,北京的書店都太新了,新得讓她懷念巷尾書店里舊書的霉味,
懷念林叔泡茶時氤氳的熱氣。“等春天來了,我就回來。”她在郵件末尾寫道。
我望著窗外飄著的細(xì)雪,突然覺得這個冬天似乎也沒那么冷了。我把她的插畫打印出來,
貼在書店的櫥窗上,過往的行人總會駐足觀看,有人拍照,有人微笑,那些溫暖的畫面,
成了寒冬里最動人的風(fēng)景。元宵節(jié)那天,書店來了位不速之客。是個穿紅棉襖的老太太,
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進(jìn)來。她在書架間慢慢踱步,最后在一本《簡·愛》前停下,
用布滿老年斑的手輕輕摩挲著封面。她的動作很輕,像是觸碰一件易碎的珍寶,
嘴里喃喃念著:“這是他當(dāng)年最愛讀的書。”我這才注意到,她戴著枚老式的銀戒指,
內(nèi)側(cè)刻著小小的字母“L”。林叔從里屋出來,看見老太太的瞬間,整個人僵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