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陌奕，總是有些瘋癲的。她家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樹，樹冠寬闊，葉子繁茂，
到了夏天，蟬鳴聲一陣高過一陣，天熱得讓人發懶，可她總有使不完的勁兒，
一會兒翻墻跑出去玩，一會兒又不知道從哪兒撿了根木棍回來，追著我滿院子跑。“林清言，
你站住！”她喊得歡，聲音里透著亮光，像夏天晃眼的日頭。“我才不！”我拔腿就跑，
鞋子在青石板上蹬出脆響，耳朵邊全是她追趕的風聲。跑累了，兩個人就癱在院子里，
肩挨著肩，一起往天上望。天色濃得發藍，浮著幾片云，風吹著樹葉嘩嘩作響，
影子被拉得長長的，落在墻角。“清言，你說，天上的云要是能摘下來吃，會是什么味道？
”她躺在竹椅上，手枕在腦后，嘴里叼著一根狗尾巴草。“棉花糖吧。”我漫不經心地應她，
手里的蒲扇搖得慢。“才不是。”她認真地看著天，伸手指了指遠處的一片云，“你看那個，
像不像半個西瓜？”我懶得理她，翻了個身，把臉埋在手臂里。可她沒安靜多久，
又一骨碌爬起來，蹦到那棵老槐樹下，抱著樹干三兩下就爬了上去，吊著一條腿坐在枝杈上，
沖我招手。“林清言，你上來啊。”她笑著喊，帶著點挑釁的意味。我不服輸，
蹬著樹干往上爬，可手剛搭上枝杈，腳底就一滑，整個人直直地摔了下去。
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膝蓋磕在石板上，生疼生疼的。我倒吸了一口氣，
眼淚不爭氣地涌了上來。陌奕嚇了一跳，慌忙從樹上翻下來，蹲在我身邊，
臉上帶著點心虛的愧疚。“疼不疼？”她小聲問，伸手想拉我，卻被我一巴掌拍開。
“疼死了。”我吸了吸鼻子，嘴硬道，“你賠我。”她皺著眉頭想了半天，
從兜里掏出一顆糖，塞進我手里。那是她最喜歡的西瓜味硬糖，剛買沒幾顆，
就這么大方地賠給我了。我不情不愿地剝開糖紙，把糖丟進嘴里，甜味慢慢漫上舌尖，
心里的氣也散了一半。她就坐在旁邊，歪著腦袋看我。“清言，你對我生氣的時候，
像不像只炸毛的小貓？”我不理她，偏過頭，咬碎了嘴里的糖。陌奕其實就是這樣的人，
看著吊兒郎當的，真出了事，又總是她先湊上來哄人。那天晚上我回家的時候，
膝蓋還隱隱作痛，膏藥貼在傷口上，火辣辣的。但我沒哭，忍著。只是洗澡的時候，
聽見屋外她在喊我。“清言——林清言——”她的聲音被夜風拉長，從院墻外飄進來，
斷斷續續，帶著試探。我披了件薄衫，推開窗子，沒出聲，只看著她。
她站在我家槐樹外的磚墻邊，穿著那件藍白相間的T恤，肩上搭著她家的毛巾，
像是從澡盆邊直接跑出來的。她仰頭看到我，咧嘴一笑：“你還生氣呢？”我哼了一聲，
把窗子掩了一半。“給你看個好東西！”她說著，從背后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小布包，
像變戲法一樣打開，里面竟然是兩個糯米團子，還有一瓶沒開封的汽水。“偷的？”我皺眉。
“我媽給我準備的宵夜。”她得意洋洋地晃晃瓶子，“我留了一半給你，我說了要賠你嘛。
”我沒說話，但窗子開得大了一點。她又往前走了兩步，眼神亮晶晶地看著我：“你下來嘛，
我不敢翻你家墻了，上次你奶奶差點拿笤帚打我。”我撐著下巴，想了兩秒鐘，
還是拿了鑰匙偷偷從后門溜出去。我們蹲在墻角吃糯米團子，她給我擰開汽水瓶蓋，
冰涼的氣泡冒出來，一股西瓜香味鉆進鼻子。“喂，林清言。”“嗯？
”“你以后不許再從樹上摔下來。”她嘟囔著，“你要是摔壞了，我可賠不起你第二顆糖了。
”我看著她那副裝認真的小模樣，忍不住笑了出來。“那你得一直給我糖吃才行。”她一怔，
隨即勾著嘴角笑：“你想吃什么，我都給你找去。除了西瓜味硬糖，
還有葡萄味的、可樂味的……你別生氣就行。”那時的夜很深了，蟲鳴藏在樹影里，
汽水的氣泡咕嘟咕嘟往上躥，天邊有星星，亮晶晶的，像她的眼睛。那年夏天，我們都還小，
連喜歡是什么都不懂，只是想每天膩在一起，想她一直哄我，想她不去哄別人。
可惜那時我不明白，那份賴皮的關心和小心翼翼的討好，在她心里，
也許已經是喜歡的模樣了。后來，我們上了初中。那棵老槐樹還在，
可她翻墻的次數越來越少了。書包從空空蕩蕩變成了沉甸甸，原本一放學就要來找我的她，
也開始被各種籃球賽、社團活動和一堆叫不出名字的男孩女孩攔住了腳步。“清言，
今天我們班和隔壁班有場比賽，我得去守籃板，你先回去哈。”“清言，我要留堂抄作業，
不去你家了。”“清言——對了，我給你帶了瓶新出的可樂味汽水，晚點我路過你家放門口。
”她說得輕巧，也笑得自然，好像我們之間的那點小心思，
全都被塞進那些糖果瓶子和打不完的球里，慢慢被風吹散了。可我心里不是沒有波瀾的。
我記得有次放學下了雨，我沒帶傘，站在校門口等她。她說今天有課后練習，
讓我等等她一起走。結果我一等就是快一個小時，手指都凍紅了，她才姍姍來遲，
頭發濕濕的，臉上還掛著笑。“哎，抱歉抱歉，我被我們班班長拉去練跳繩了，
誰知道一練就是這么久——”我沒說話，把書包往肩上一甩，自己先走了。她趕緊追上來，
邊走邊笑著解釋，可那天的我一句話都沒說，只覺得手心發涼，連帶著心口也冷冷的。
從那天開始，我不再傻傻地在原地等她，不再天天盯著手機上的未接電話和QQ消息。
不是我不在意，而是我開始明白，有些人總會越走越遠。可她不知道。
她還是那個走路喜歡雙手插兜的陌奕，偶爾記得帶糖給我，
偶爾會笑著揉我的頭說“你怎么又不開心啦”，
可她已經不再是那個一聽我摔了就從樹上跳下來的人了。她在變，我也在變。
只是變得更不敢開口。有一次，她在操場上跟我們隔壁班的一個女生說笑，
那個女生笑得眼睛都彎了，拍了她一下肩膀。我從教室窗子里看到那一幕，不知怎么的，
心頭“騰”地一下熱了，全是火氣。下課她來找我，說給我帶了新的芒果味軟糖，我沒接，
甩頭走了。“喂——清言？”她從后面喊我，聲音有些急。我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
只丟下一句：“你去找她陪你吃好了。”那天她沒追上來，也沒再送糖。
我也說不清到底在氣什么。只是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我們之間，
好像真的有了什么說不出口的東西——像是云，飄在天上，誰也夠不著。再后來，
就是初二的那段時間，學習任務重。每天的日子都像擰緊的發條，
安靜得只聽得見試卷翻動的聲音和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響。我開始習慣一個人去食堂，
一個人背書，一個人走回家，仿佛生活本就該是這樣的——無須依賴，也無須被誰打擾。
陌奕和我同班。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她在后門站著看我做題的次數越來越多，
有時候明明借口來拿作業，結果手里空空的，只站一會兒，就走了。也不說話，也不打擾。
后來有一天，我坐在走廊盡頭的石階上發呆，天快黑了，背后的天色泛著沉藍，
晚風拂過臉頰，有點涼。她忽然出現在我身邊，蹲下來，手里拿著一根橘子味冰棍，遞過來。
“給你。”我沒接，低著頭看自己的鞋帶，鼻尖有點酸。“我不愛吃橘子的。”我悶聲說。
“那你想吃什么味的？”“西瓜。”我盯著腳尖，聲音小得像一陣風，
“小時候你賠給我的那顆糖，是西瓜味的。”她愣了一下，沒說話。半晌，
我才聽見她輕輕一笑，像極了夏天傍晚的蟬鳴，又悶又熱，卻讓人心跳。“林清言，
你還記得啊。”我瞥了她一眼，眼神還是冷的，可那瞬間我知道自己徹底沒辦法真的討厭她。
她挨著我坐下，故意把冰棍拆開，咬了一口，然后一臉壞笑地伸過來：“要不要嘗一口？
”“神經病。”我翻了個白眼。她沒再說什么，只是靠得更近了些，肩膀輕輕撞了撞我。
風吹過來，她身上是洗衣粉混著一點汗味的味道，很熟悉，也很讓人慌亂。“清言，
”她忽然低聲說，聲音輕得像是怕被風帶走，“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我呼吸一滯，
抬頭看她。她也看著我，眼睛亮亮的，像那年夏天晃眼的日頭，可里面卻藏著不安的影子。
“你以前會等我，會罵我瘋子，會搶我口袋里的糖，現在都不會了。”她勉強扯了下嘴角，
“我以為你生我氣，后來才想明白——你可能不要我了。”“誰說的？”我脫口而出，
“我只是……”話到嘴邊，又哽住了。我說不出來我到底是怎么了，明明每天都在想她，
看到她跟別人笑會嫉妒，
看到她滿頭大汗跑完步卻沒朝我看一眼會委屈……可我卻沒有勇氣告訴她，
我從什么時候開始，把她當作那個讓我心口發燙的存在了。“我只是……”我低聲道，
“不知道該怎么和你相處了。”她看了我好一會兒，忽然抬手，揉了揉我的頭發。
“那就先吃根冰棍吧。”她笑著說，“咱們慢慢來。”那天的橘子味冰棍我沒吃完，
化了一半，黏黏的流到手指上。初三那年，冬天特別冷。教室的窗戶關不嚴，
風一陣一陣灌進來，吹得人縮著脖子寫字。陌奕坐我斜后排，一向是吊兒郎當的模樣，
可不知從哪天起，她開始格外安靜，上課認真得出奇。我看著她托著腮聽講的側臉，